“那当然啦。”我说。
“谢谢你,利小姐,说了那么多友好的话。”彼得说。
我望望表,说道:“我要请你们原谅我和阿尔文。快五点了,在五点和六点之间我们要上课。”
“并且,”康南说,“我们绝不干扰你们上课。”
“不过,”彼得嚷道,“在这种场合,规矩总可以放松些嘛。”
阿尔文流露出热切的神色,她在父亲面前并不快乐,但又舍不得离开他。
“我认为这非常不明智。”我说着便站了起来,“来吧,阿尔文。”
她向我厌恶地扫了一眼,我相信那天下午取得的进展这一下全完了。
“请你,爸爸……”她说。
他严厉地看她一眼。“我亲爱的孩子,你听见你的教师是怎么说的了。”
阿尔文的脸刷地变得通红,露出很不自在的样子,不过我已经对彼得·南斯洛克说了声再见,向门口走去。
在书房里,阿尔文两眼瞪着我。
“你为什么要把一切事情都搞糟?”她问。
“搞糟?”我重复道,“一切事情?”
“ 我们本来可以随便什么时候上课……随便什么时候……”
“可是我们规定在五点与六点之间上课,不是随便什么时候。”我驳回她。我的话音较前冷峻,因为我害怕自我内心升腾而起的激动。我要向她说明白:你爱你父亲,你渴望得到他的准许,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你并不知道什么是实现你的要求的正确途径。让我来帮助你。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我从来就不是感情外露的人,现在也不会有所改变。
“好了,”我继续说,“我们只有一个小时,所以就别浪费一分一秒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桌边,眼睛瞪着我们正读的书本。这是狄更斯先生的《匹克威克外传》,我认为这本书会给我这个置身于沉重状态下的学生带来些许调剂。
她失去了对于书本的那种惯常的热情,心不在焉,眼睛突然往上一翻,说道:“我认为你恨他。我认为你根本不愿意与他在一起。”
我回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阿尔文。”
“你明明知道,”她指责地说,“你知道我指的是我爸爸。”
“瞎说,”我轻声说道,不过我想我的脸涨红了。“好了,”我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心想我们不可能一起读哪个带着卷发纸的半老徐娘夜间历险的故事了。这对于阿尔文这般年纪的孩子来说是太不适合啦。
那天晚上,当阿尔文回到她的卧室后,我便出去到树林子里散步。我开始把这片树林当作避难所了,这是一个非常寂静的地方,我思考着自己的生活,与此同时,我在琢磨,生活将会为我安排怎样的进程。
这一天变故频生,在康南·特里梅林进来打破平静之前,过得是愉快的。我不知道他的事务是否可以让他外出呆上一段长时间——实实在在地一段长时间,而不仅仅是几天。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便有机会使阿尔文成为一个比较快乐的姑娘。
忘掉那个人吧,我告诫自己。可能的话尽量避开他。你只可以这样做。
好倒是好,但他还是闯入我的心田之中,即使他并不在眼前的时候。
直到暮霭苍茫,我还呆在树林里。然后我向宅子走去;回到房间还不到几分钟,基蒂就来敲门。
“我想我听到你走进来了,小姐。”她说,“主人找你,他在藏书室里。”
“那么你最好带我去,”我说,“那个房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
我本想梳梳头,整理一下,但是又想到,基蒂经常寻求男女之间关系的表象,我大可不必让她认为人在去主人那里之前需要着意打扮一番。
她带我来到我还没有去过的邸宅的一翼,使我重新深切地感受到了梅林山庄的宏大。这一套房间,我的印象是,置于一边以供特殊需要,因为这里的房间,要比我迄今为止所见到的邸宅中任何其它房间都豪华得多。
基蒂打开门,脸上带着茫然若失的微笑报告我的到来:“小姐来了,主人。”
“谢谢你,基蒂。”他说,然后又说:“噢,进来吧,利小姐。”
他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桌上放着皮革封面的书籍和报纸,一道光线来自桌上玫瑰色的石英灯。
他说:“请坐!利小姐。‘
我暗想:他发觉我穿过艾丽斯的骑装了,为之不快,他要对我说,我在这儿的工作已不再需要了。
我昂起头,甚至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等待着。
“今天下午我很有兴趣地得知,“他开了腔,”你已经认识了南斯洛克先生。“
“真的?”我声音中的惊奇是并无掩饰的。
“当然啦,”他接着说道,“你迟早要见到他,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和他妹妹是这里的常客,不过……”
“不过你认为他结识你女儿的家庭女教师是不必要的。”我很快接过话头。
“这个必要性,利小姐,”他带着训诫的口气说,“是要由你或他来决定的。”
我感到尴尬,吃吃地说:“我想你是觉得,作为一个家庭女教师,与你家庭的朋友明显地平起平坐……对我来说是……是不恰当的。”
“我请你,利小姐,不要把我没有想到要说的话强加于我。你交什么朋友,我对你如实地说,那当然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的姨母,说起来,当她把你安排在我家做客时,也就是做了由我来关照你的安排。我请你来,是就一个话题,对你有一言相劝,你可能认为那是有点不文雅的话题。”
我蓦地脸色绯红,我肯定,这使他暗暗觉得有趣,而这使我更窘。
“南斯洛克先生有这样一个名声……让我怎么说呢……对年轻女士是敏感的。”
“噢!”我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浑身不自在。
“利小姐,”他微笑地说道,一时之间他的面孔看起来近乎体贴,“这是一种告诫性质。”
“特里梅林先生,”我大声说,竭力恢复镇静,“我认为我并不需要这种告诫。”
“他风度翩翩,”他接着说,语气中重又带着嘲讽的调子。“有美男子之称。在你之前,我这里就有一位年轻女士,詹森小姐,他常来看望她,利小姐,我一定请求你别误解我的意思。他还要对你提出另一个要求:别把南斯洛克说的一切看得太认真了。”
我听到自己以一种异样的高音说道:“特里梅林先生,你实在是太好了,竟为我的安全操心。”
“不过,当然我要为你的安全操心啦。你在这儿照顾我的女儿。因此,这一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他欠身而起,我也同样站起身来,我知道这便是结束谈话的标志。
他快步走到我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请原谅,“他说,”我是个不会转弯抹角的人,缺乏明显表现在南斯洛克先生身上的那种风度。我只是想向你提供一个友好的告诫。”
刹那间,我窥视他那双冷峻的浅色眼睛,对这个藏在假面具后面的人投了飞快的一瞥。我突然清醒了,在一时的心绪茫然中,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意识到世上那些孤立无援、无人照顾的人的悲哀。也许这正是自怜,我说不清。我那时是那么百感交集,以致到今天也不能对那些感情作出明确的解释。
“谢谢你。”我说,从藏书室逃了出来,直奔向卧室。
每天我都和阿尔文到围场去,骑一个小时的马。当我望着小姑娘骑在巴特卡普背上,我便明白了她的父亲过去一定是极不耐心的;因为,她虽然不是个天生的骑手,但是不久以后会有好消息传来。
我已经得知,每年十一月,梅林村要举行一次赛马。我已对阿尔文说过,她当然应当参加一个项目。
做这个打算是很有趣,因为康南·特里梅林将参加裁判。我们两人想象着他吃惊的神情:某一位骑手,在此比赛中轻而易举地取得第一名,竟是他发誓永远学不会骑马的女儿。
我和阿尔文两人都怀有胜利的幻想。她追求的当然是更加美好的感情。为了对她父亲的爱,她想取得成功。至于我本人,却是为了表明:瞧,你这个妄自尊大的人,在你失败的地方我取得了成功!
于是,每天下午,我都穿上艾丽斯的骑装,我们总是到围场去,在那里我总要试试阿尔文的本领。
让她第一次策马飞奔的那天,我们两人都喜气洋洋。
后来,我们回家,因为和她在一道,我就从前面入口处进去,就象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那样。
我们刚刚进入大厅,在波尔格雷太太曾经领我进来的那个门边,阿尔文丢下我跑开了。我跟在她的后面走出大厅,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发现通向小教堂的门微微开着。我以为是阿尔文进去了,便也走了进去。这个地方阴森森的,当我站到蓝色石板上凝视着祭坛和教堂座位时,我发着抖。
我向里面又走了几步,背靠门站着,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喘息和很快的吸气声。
“不!”一个声音说道。我毛骨悚然,辩认不出是谁的声音。
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我的整个身体几乎僵住。我猛地转过身来,只见塞莱斯蒂尼小姐站在那里望着我。她的面色是那么苍白,以致我觉得她快要晕倒了——或许是小教堂的昏暗把她弄成这样儿。我自以为明白:看到我穿着艾丽斯的骑装,在那一霎那间她把我当作艾丽斯了。
“南斯洛克小姐,”为了安抚她,我急忙说道,“我和阿尔文在上骑马课哩。”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这时她脸是呈现出浅灰色。
“很抱歉,我惊吓了你。”我继续说。
“我奇怪谁在这儿,”她几乎是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怎么想起到小教堂来的?”
“我和阿尔文一起从这条路进来的,她跑开了,我以为她可能来这儿了。”
“阿尔文!噢,没……从来没有人到这儿来。这是个阴森森的地方,你不这么认为吗?让我们走吧。”
“你看上去……脸色不好,南斯洛克小姐。拉铃叫人送些白兰地来好吗?”
“噢,不……不。我很好。”
我大胆地说:“你在看我的衣服。是……借来的,我给阿尔文上骑马课,没有合适的衣服。这些是……她妈妈的。”
“原来如此。”
“我向波尔格雷太太解释过,她认为我穿这件衣服是适宜的。”
“当然罗,有什么不适宜呢?”
“我恐怕我惊吓了你。”
“噢,不,你不应该那么说。我一切都很好。是小教堂的灯光造成的,它把我们都照得象死人似的。你自己看上去也有点苍白,利小姐。是那些窗户……那种特别类型的彩色玻璃。它使我们的肤色大大变了样。”她笑道,“让我们离开这儿吧。”
我们又走了几步,回到前厅,然后走到屋外,我注意到她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看见我,她感到震惊。我自以为了解其中的原因。她看见我穿着艾丽斯骑装的背影,转念之间,认为一定是艾丽斯站在那儿。
“阿尔文喜欢上骑马课吗?”她问道,“告诉我,你现在与她相处得好些了吗?我猜想,你刚来的时候,她是有点对抗情绪。”
“她属于那种对权威会自动产生对抗情绪的孩子。是的,我相信我们正在变为朋友。骑马课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再说,骑马课现在对她父亲来说还是个秘密。”
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看上去有些惊异,我连忙说道:“噢,只有她的进步才是个秘密。他是知道上这门课的。自然,我首先征得了他的同意。但是他不会想到她进展得这么好。这肯定会出他意外。”
“原来是这样,利小姐,我希望这些课程别把她弄得太紧张。”
“太紧张?为什么?她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孩子。”
“她的弦绷得太紧啦。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成为一个骑手的气质。”
“她还年幼,所以我们还有机会来锻炼能影响她气质的意志。她极其喜欢这些功课,很想让她父亲吃上一惊。”
“啊,她正在成为你的朋友,利小姐。对此我感到很高兴。现在我得走了,我经过小教堂,看见门开着的时候,我是正要出门的。”
我与她道了别,按照平时的路线回到我的房间。我走到镜子面前,照了照自己,大概自我来到这儿之后,这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悄悄说道:“除了这张脸……那就可能是艾丽斯了。”于是我半闭上眼睛,让这张脸变得模糊,与此同时,我想象出另外一张不同的脸来。
噢,不错,这一定把塞莱斯蒂尼吓了一跳。
我在想,如果康南·特里梅林知道我穿着他妻子的衣服走来走去,象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那样经验丰富的人在暗处乍见我都吓得不轻,那他将会说些什么呢?
我感到他不会希望我看上去再象艾丽斯。
不过既然我与阿尔文上骑马课时要穿艾丽斯的衣服,既然我决定这些课程要继续下去——那样我就会有幸对阿尔文的父亲说:“我对你这么说过!”——我渴望,我相信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也同样渴望,对于我们在小教堂的邂逅只字不提。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意识到我正在形成一套常规。在书房和骑马场的功课都进展得很顺利。彼得·南斯洛克又来过这儿两次,我都巧妙地避开了他。我深刻地意识到康南·特里梅林的警告,知道这一警告是有道理的。我正视这样的事实,即我为彼得·南斯洛克所激动;当我等待他的来访时,我很容易就发觉自己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但我无意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因此并不需要康南·特里梅林提醒我彼得·南斯洛克是个浪子。
我不时地想起彼得的哥哥杰弗里,得出的结论是:彼得·南斯洛克很象他的哥哥。当我想到杰弗里时,我也想起了波尔格雷太太的女儿詹尼弗,对女儿波尔格雷太太是绝口不提的,“腰儿最细”的詹尼弗从不与人交往,直到她与令人销魂的杰弗里一起卧在干草堆或紫罗兰花丛中。结果是有一天她走进了大海。
想到存在一个为轻率女人而设的可怕陷阱,我打了一个寒颤。有一些女人——象我这样貌不惊人的,需要依赖别人的兴致生活;可是还有更为不幸的人,她们吸引了追求者频频飞来的目光,到头来发现生活可以提供的唯一能够承受的前途便是它的终点。
对阿尔文的骑马课和她父亲的性格的兴趣使我暂时忘记了小吉利弗劳尔。这孩子是那么安静,很容易被人遗忘。有时候我听见她用特有的走了调儿的尖细嗓音在屋里屋外唱歌。波尔格雷一家的住房就在我的住房下面,吉利住在他们隔壁,这样她在自己房里歌唱时,歌声便飘进了我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