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特别寂静,我奇怪为什么他们两人看上去是那么震惊。
我接着又不慎说出:“肯定那方面她很有才能,我感到这不应当忽视。”
康南缓缓说道:“可是,利小姐,你在这里教我的女儿,为什么有必要去请别的教师呢?”
“因为,”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相信她特别有才华,如果给她开绘画课,将会在她生活中增加一种爱好。这些课应当由艺术专家来教。她是当之无愧的。我只是个家庭女教师,特里梅林先生。我并不是艺术家。”
他相当暴躁地说:“好了,我们以后在其它时间再细谈吧。”
他改变了话题,没过多久,医生来到了。
我在走廊里等待着,康南和塞莱斯蒂尼这时与阿尔文和医生在一起。
上百种灾难的映象一齐涌进我的脑海里。我想象她死于这种致命的伤痛。我见到自己离此而去,永不复返。如果果然这样,我将感到我的生活在某一方面是不完整的。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得不离开,我会成为一个郁郁寡欢的女人。然后我又想到她,残废终生,将比以前更为困难,一个可怜的薄命的小姑娘。又想到我将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她。这些是一幅幅阴郁的画面。
塞莱斯蒂尼走到我的身边来了。
“这么提心吊胆简直可怕,”她说,“我考虑是否要请另一位医生。彭杰利医生六十岁了。我担心……”
“他象是有本领的。”我说。
“我希望为她求来最好的医生,万一她出了什么事……”
她极度痛苦地咬着嘴唇,我想,多么奇怪啊,在任何其它方面她看来都是那么镇定自若,但在艾丽斯和她女儿身上却是那么易动感情。
我想用手臂搂住她,安慰她,可是,当然,想到我的地位,我没有做出这种举动来。
彭杰利医生与康南走了出来,医生微笑着。
“伤势吗,”他说,“胫骨骨折。此外……没有什么毛病。”
“噢,谢天谢地!”塞莱斯蒂尼喊道,我也重复了她的话。
“一两天内她就会好转的。只是个骨折愈合的问题。孩子们的骨头是容易愈合的。你们两位女士不必担心。”
“我们能去看她吗?”塞莱斯蒂尼急不可耐地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去看罗。她现在醒着,在叫利小姐。半小时后我再给她吃一次药,这样,夜里她就能睡个好觉。明天早晨,你们就会看到她的情况有所不同了。”
我们走进房间。阿尔文躺在床上,看上去伤势挺重,可怜的孩子;但是她见到我的时候,仍投来一个惨淡的微笑。
“你好,小姐,”她说,“你好,塞莱斯蒂尼阿姨。”
塞莱斯蒂尼在床边跪下,拿起她的手,深情地一吻再吻,我站在床的另一边,孩子的眼睛望着我。
“我没有做好。”她说。
“呃,是一次很好的尝试。”
康南站在床头。
我接着说:“你父亲为你感到骄傲呢。”
“他会认为我很笨。”她说。
“不,他不会的,”我情绪激动地喊道,“他在这里会这样告诉你的。”
康南走到床边来,站在我的身旁。
“他为你感到骄傲,”我说,“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你摔倒了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你尝试了,下次你再参加。”
“他说了吗?他说了吗?”
“对,他说了。”我大声说,我的声音带着气愤的语调,因为他还是一言不发,而孩子等待他证实我刚才所说的话。
终于他开了口:“你骑得好极了,阿尔文。我当时是为你感到骄傲。”
她那苍白的嘴唇挂上了微微的笑纹。然后她悄声儿说道:“小姐……噢,小姐……”接着又说:“别走开,好吗?千万别走开。”
我这时双膝落地,拿起她的手亲吻着。泪水又在我的双颊上流淌。
我哭喊着:“我会留下的,阿尔文。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抬起眼睛,看见塞莱斯蒂尼正从床的另一边看着我。我意识到康南站在我的身旁。于是我修正所说的话,改为家庭女教师的口气:“需要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我坚定地说道。
阿尔文满意了。
当她重又睡去的时候,我们离开了她。我正要回我的房间。康南说:“和我们一齐到藏书室呆一会儿吧,利小姐,医生想和你讨论一下孩子的病情。”
于是,我便与他、塞莱斯蒂尼和医生一道进入藏书室,讨论了对阿尔文的护理问题。
塞莱斯蒂尼说:“我每天都会来的。实际上我是想,康南,她病的时候我是否应该过来住下,这样会使事情更方便些。”
“你们女士们安排吧,”彭杰利医生说,“让孩子感到快乐。在断骨愈合的过程中,我们不要让她情绪沮丧。”
“我们会让她一直很高兴的,”我说,“大夫,对于饮食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在一两天之内,给病人吃一些清淡的食物,象鱼、牛奶布丁、奶油蛋糕等等。不过几天以后,她想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
我差不多转悲为喜,这种感情的急速转变使我有点头晕目眩。
我听着医生的瞩咐,康南则向塞莱斯蒂尼声言她没有必要过来住下;他确信利小姐会安排的,让利小姐知道遇到任何紧急情况她总是可以请求塞莱斯蒂尼的帮助,这对他来说将是极大的安慰。
“好,康南,”塞莱斯蒂尼说,“或许这样也很好。众口铄金。如果我呆在这里……噢,人们是如此荒谬。他们总是随时准备散布流言蜚语。”
我看到了问题的症结。如果塞莱斯蒂尼到梅林山庄来住下,人们就会开始把她的名字与康南的拉扯在一起。而事实是,我,一位同年龄的雇佣,住在这个家里,倒不会引起什么议论。我与他不属于同一社会阶层。
康南笑着说道:“你怎么来的,塞莱斯蒂尼?”
“我骑佩尔勒来的。”
“好,我骑马送你回去。”
“噢,谢谢你,康南,你真好。不过,我可以单独回去,如果你要是宁愿……”
“瞎说!我就来。”他转身对我说:“至于你,利小姐,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建议你上床去,睡一个好觉。”
我深信我休息不好,我的表情一定已经暗示了这一点。因为医生说:“我给你一次服用量的药水,利小姐。晚上休息前五分钟服用,我想这样准可以让你睡个好觉。”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疲倦啊。
我相信明天我醒来后,又会镇静如常,能够巧妙应付由于今天的事故所造成的任何新局面。
我回到自己房间,发现一份晚餐已放在屋里。其中有一只冷鸡翅膀,在多数场合是足以促进食欲的,然而今天晚上我却没有胃口。
我把饭菜拨弄了一会儿,吃了几口,心情不好,难以下咽。
我想服过彭杰利医生给的安眠药后再去睡觉,这将是个极好的主意。
我正要这样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我喊道。波尔格雷太太走了进来。她看上去象是心神不定的样子。毫不奇怪,我想。在这个家里,谁又不是如此呢?
“可怕!”她开了口。
不过我连忙插嘴道:“她会好的,波尔格雷太太。医生是这么说的。”
“噢,是的。我听说了这个消息。我说的是吉利呀,小姐,我真担心她。”
“吉利!”
“她没有从赛马场回来,小姐。从今天下午起,我一直没有见到她。”
“噢,她一定是在哪里闲逛,我想。我怀疑她是否看到……”
“我真不懂这一点,小姐。我对于她会去看赛马真是弄不懂。她可是害怕靠近马的呀。听说她在那儿,我奇怪极了。到现在……她还没有回家。”
“她常常单独出去溜达,是不是?”
“是的,但她总是要回来吃茶点的。我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
“家里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小姐。我到处都找遍了。基蒂和戴茜也帮我找了。波尔格雷也找了,孩子不在家里。”
我说:“我来帮着找她。”
于是,我没有睡觉,就加入到寻找吉利弗劳尔的行列中去了。
我非常担心,因为这个悲剧性的日子里,我准备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小吉利会出什么事呢?我设想了上千种情景。我想她可能漫游到海边,为潮水所吞没。我头脑中勾画出她的小小尸体又被梅林海湾的波涛推到岸上,正象八年前她母亲那样。
那是可怕的。不,吉利一定是出去游荡了,或是在什么地方睡着了,我记得过去常常在树林里见到她。不过她在树林里是不会迷路的。她对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熟悉。
我还是在林中搜索前进,边走边喊:“吉利!吉利”雾气随着夜晚的到来而又袅袅升起,象是要把我的声音捉住捂起来,声音就象是从棉绒包里传出来的一样。
我在这片树林里彻底搜寻着,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那儿,她没有失踪而是藏了起来。
我猜对了,在一片小针叶林围成的开阔地上我见到她躺在那里。
我在这块地方见过她有一两次了,我料想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是个天堂。
“吉利!”我喊道,“吉利!”她一听到我的喊声就跳了起来。她迟疑了一下,想跑,但是又犹豫不决,就在这时我喊住了她:“吉利,没关系。就我一个人在这儿,我不会伤害你。”
她看上去象是一个野性的小仙女,她那特别白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双肩上。
“啊,吉利,”我说,“躺在那种潮湿的草上,你会着凉的。你为什么要藏起来,吉利?”
她的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的脸,我知道是对某种东西的惧怕把她驱赶到树林里这个避难所来了。
要是她肯对我谈谈该多好呀!要是她肯解释一下其中的原因该多好呀!
“吉利,”我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你知道这一点。我是你的朋友——象夫人一样。”
她点点头,畏惧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我想:她曾见我穿过艾丽斯的骑装,我相信,在她那困惑不解的小脑袋中,在某种程度上她把我和艾丽斯混为一人了。
我用手臂搂住她,她的衣衫潮乎乎的,在她白色的眉毛和睫毛上,我可以见到结了无数的小雾珠。
“啊,吉利,你身体好冷。”
她让我拥抱着。我说:“来吧,吉利,我们回去吧。你外祖母很着急。她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哩。”
她让我领着离开这片开阔地,但是我意识到她的脚是勉强地拖着的。
我用手臂紧紧搂住她,说:“今天下午,你到赛马场去了。”
她把脸转向我,紧紧地贴在我身上,一双小手牢牢抓住我的连衣裙。我感到她在颤抖。
这时,在一瞬间的领悟中,我开始认识到所发生的情况。这个孩子,象阿尔文一样,也怕马。她当然会这样的。她不是几乎被踩死在马蹄下吗?
我相信,正如阿尔文经受的短时间休克一样,这孩子也如此;不过出现在她身上的休克延续了更长时间。而且她从来不知道有任何一个人能帮助她与降临到她头上的黑暗搏斗。
在这雾气笼罩的树林中,我就象是一个负有天职的女人。我不会背离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的孩子。
她受到以前的休克再度复发的痛苦。今天下午,她见到阿尔文落到马蹄下,正如她经历过的那样——说到底,那不过是四年前才发生的事。
就在这时,我听到林中传来马蹄声,便喊了起来:“喂,我找到她了。”
“喂,来吧,利小姐。”我听到应声开心极了——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因为那是康南的声音。
我估计他从威德登山庄回来,发现吉利失踪,便加入了搜索队。也许他知道我到树林里来了,便决定与我结伴寻觅。
他出现在眼前了,吉利把身子更加紧紧地依偎着我,继续把脸贴在我身上。
“她在这儿。”我喊道。他走近了我们,我又接着说道:“她累了,可怜的孩子。你把她抱起来吧。”
他俯身向前来抱她,可是她哭喊着:“不,不!”
听到她说话,他吃了一惊,但是我并不吃惊。我已经发现了在紧张的时刻她会说话。
我说:“吉利,来和主人一起骑到马上。我会在你旁边走,拉住你的手。”
她摇摇头。
我继续劝说:“瞧!这是五月晨。它想驮上你回家呢,因为它知道你累了。”
吉利的眼睛转向五月晨,我在她的畏惧中看到了暗示。
“抱起她来。”我对康南说。他弯下腰,一下子就把她抱到怀里,放在他面前。
她还要挣扎,但是我不停地安慰她说:“你在上面很安全。我们回家会更快些。你会看到香喷喷的面包和牛奶在等着你哩,吃完就上你那温暖舒适的床铺。我会一直抓牢你的手,在你的旁边走。”
她不再挣扎了,可是一直把手放在我的手掌里。
这样,在我和康南把失踪的孩子找回来以后,这不寻常的一天结束了。
当她从马上被抱下来交给她外祖母的时候,康南朝我微微一笑,我认为那笑容是再可爱不过的了。因为这微笑丝毫没有过去我见到的那种嘲讽意味。
我上楼回到卧室,狂喜之情包围了我,正象雾气弥漫在俯邸的周围。这欢娱之中带有凄惨的色彩,但是欢乐是如此强烈,我这种悲喜交集的情感是难以理解的。
毫无疑问,我知道对于我出现了什么情况。今天已经表露得非常清楚了,我干了一件蠢事——也许是平生所做最蠢的一件事。
我第一次陷入情网,对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世界的人产生了爱慕之情。我对梅林山庄的主人产生了爱情,我的内心忐忑不安,觉得他会意识到的。
在床边的桌子上放着彭杰利医生给我的安眠药。
我锁上门,脱去衣服,服了药,上床去睡觉。
但是,在我上床就寝前,我望自己身上的棉织法兰绒睡衣,这睡衣的钮扣竟一本正经地扣到颈脖。这时我嘲笑自己念头的离奇,以我家庭女教师的最佳口吻大声说:“通过彭杰利一剂药给你一夜很好的休息,到了早晨,你就会恢复理智的。”
以后几个星期是我迄今为止在梅林山庄度过的最为愉快的日子。很快就清楚了,阿尔文没有受到什么大的痛苦。我很高兴地发现她对骑马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她急切地问到黑王子的轻伤问题,认为她很快又要骑它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