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唔……咳咳……”咳嗽声仍是继续着,华清雨也依旧无法入睡。
恼人的蚊虫一再叮咬,却是无力赶驱。
然而在这危急时刻,仍旧记得留给他一方之地,就已然是莫大的恩泽。又怎能怪那粗心的弟子,在百忙混乱之中,忘却了替他锄草驱虫?
咿呀……
那有些老旧的房门被打了开,先前离去的人已然捧着一个水盆进了房门。
他缓缓走了近,华清雨也是静静看着。灯火依旧没有点燃,可那人却忘却了,今晚的月光,已经足够让这久处黑暗之中的男子看清他的样貌。
“……你就是唐忆情……”华清雨低声问着。
“嗯。”那人只是低声应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一直走到了桌边,才将水盆放了下。
哗……
那人在盆里拧着面巾。
“你坐得起来吗?我替你擦擦脸。”那人低声说着。
于是,挣扎着,华清雨从床上起了身。
等到坐了定,唐忆情便是取过了湿冷的面巾,走了上前为他擦拭了。
冰冰凉凉的面巾,小心翼翼地擦着,那人身上熟悉的体温跟气味,让华清雨的心里就要炸开了。
等到擦过了脸,唐忆情便走了回水盆处,再度拧了毛巾,顺道取了剃刀。
看着他再度走了过来,凝神为自己刮着许久没有整理的须发。华清雨强忍着冲动,没有去碰触那仿佛幻影一般的人儿。
刮过了脸,唐忆情又替他擦了一次脸,又走了回、又拧了面巾。
这次他手上拿的是梳子。
“转过身去,我替你梳梳。”唐忆情低声说着。
纠结着的乱发,一一梳了开。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
等到那头乱发已然被梳得平顺,唐忆情口中说着要他歇息,便捧着水盆再度离去了。
手指微微动了动,华清雨似乎想要将他留下来。然而,嘴才刚开启,却又静静重新闭了上。
睁着眼睛,看着紧闭的门扉,华清雨还是没有入睡。
门外的蝉鸣,本是吵杂不休,此时却是柔和悦耳。
静静听着那蝉声,华清雨本没想到他会再回来。
轻轻推开了门,唐忆情又走了进来。见着了他依旧睁着的眼睛,只是一笑。
“我找不着驱虫的草,反正我今晚不想睡了。”
那人走到了他床边,轻轻坐了下来。
他的表情柔和而平静,仿佛自己先前加诸在他身上的仇恨以及鲜血不曾染污过他一般。
华清雨静静看着他的侧脸,看他为自己驱着蚊虫,只觉得心里渐渐的也有了平静。
本来以为已经死去的心,渐渐恢复了跳动。被寒冰冻结了的胸膛,融成了一池的春水。
“快睡吧。”唐忆情轻轻说着。
给那弟子说中了。
等到了天亮,依旧没有敌军的动静。而等到了弟子来归,便是面禀了自己帮主。
“那督军自是晓得轻重。”章能道笑着说了。“只可惜平添了六条亡魂。”
“怎么说?”谢卫国问着。
“那夜俘虏四处奔散,逃走之人自是不计其数。”章能道苦笑着。“只是我小看了沈督军,那夜之事本已是无人提及。”
“被封了口?”
“是的。”章能道说着。“不到一个时辰,那夜的军士便受命封了口。更连夜……连夜挖掘埋尸坑。”
“埋尸坑?”
“说着那夜有人潜入,俘虏四散,于是格杀勿论。”章能道比了手势,沉声说着。“为免事迹败露,便将不及逃出的六名俘虏以及战死的兵士,换过衣物、斩手断脚,送入埋尸坑中。”
一旁听着的唐忆情,捂住了口,像是要呕了。
他自晓得的,柳练羽自是已然凶多吉少。
“……那死的人有没有……有没有……”萧子灵着急地问着。
“贵重的俘虏都早已送上北方。”那人低声说着。“否则沈督军又岂敢先下手为强。”
松了一口气,萧子灵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那人可真是一个狠毒的角色。”谢卫国低声说着。
“是……”那弟子低声回答着。
“忆情?”见着了身旁唐忆情苍白的脸,萧子灵低声问着。
依旧捂着自己的嘴,唐忆情只是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病了?还是没睡好?”萧子灵担心地说着。“我扶你回房去好不好?”
唐忆情点了点头。
“不去!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捂着自己耳朵,萧子灵嚷着。
“我没叫你去啊,我说我要去而已。”唐忆情连忙阻止着萧子灵。
“我没去你也不能去。”萧子灵说着。“犯得着为了那个死女人去冒险?”
“柳姑娘……不,华夫人……她是个值得敬佩的女子,我不忍心让她葬身在有如……有如乱葬岗一般的地方。”唐忆情低声说着。
“她值得敬佩?”萧子灵生气了。“这算是以德报怨吗!她之前欺负于你的行径,也是值得敬佩?”
“……我知道你为我不平。”唐忆情低声说着。“可如今人都死了,往日的种种就算了吧。”
“既然算了,你还管她做什么?”萧子灵说着。
“……算是为了我自己……我……心里头不舒服……”唐忆情低声说着。
“怎么不舒服?”
“……你没见过她的脸,她……那张脸是我害的,一生的幸福也葬送在我手上,我……只要想着,心里就好难过……”
“……忆情,你听着。”萧子灵沉声说着。“那一剑……是没刺穿你的心,如今你才能站在这里。难过……我就不难过!想起了那一天的情景,我就难过到恨不得把那个华清雨也一起送上黄泉路!”
“……子灵……”
“不去!”
“……子灵……”
“不去不去!”
“……就当是为了我?”
“……”
“……子灵……”
‘嚷得这么大声,当我聋了?’谢卫国推开了门,无奈地说着。
“……师叔啊,你听听忆情说的什么话,他要去收埋那个华夫人的骨骸!”
“……就让他去啊,他又没叫你去。”谢卫国说着。“就让他一个人去挖开那百人尸坑,在那残臂断腿堆里捡选着他要的尸块。组合了以后,还给华清雨。”
最后的一句话,说得有些重。唐忆情微微抬起了头,看向了谢卫国。
“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做这种粗重活儿?”萧子灵红着眼睛。“如果他真要去挖,我就也一起去。”
“……子灵……”唐忆情看向了萧子灵。
“……不过,你们都别烦恼了。”谢卫国低声说着。“已经有人去了。”
唐忆情两人都看向了谢卫国。
“不是我。”谢卫国耸了耸肩。“我还指挥不动那个沈督军。”
天才亮,一个小统领就带了四个士兵扛着木架来了。
见着了军队,唐忆情与萧子灵本是担心了一下,然而,随着那小统领的脸色从严肃到了谄媚,那颗心总算才放了下来。
“真是惨啊,那一个晚上。”小统领一边揭着白布,一边摇头晃脑着。
“刀剑不长眼睛,可正碰巧着柳姑娘脚上不方便,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一边说着场面话,小统领一边展示着架上的尸首。
不但所有的伤口都已然被缝缀了起来,还换上了一袭华美的新衣跟一头编织得妥妥当当、插着珠钗子的假发。
就连那恐怖的脸,也都画上了厚厚的一层胭脂水粉。身上也洒上了很厚的一层鲜花来掩盖尸臭。
萧子灵拉着唐忆情的衣服,而唐忆情也是担心地缓缓走了近细瞧着。可在那层胭脂水粉下,依稀是可以辨认着正是属于柳练羽的可怖脸庞。
“怎么回事?”萧子灵小声问着。
“我们督军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三申五令着要厚葬柳姑娘,以慰青城掌门哪……可惜,只可惜在那场混战当中,华山掌门不知去向,只怕是给贼军掳走了,我们督军也已经下了十万火急的追缉令,务必要寻回华公子……”
萧子灵已经偷偷在笑了。
“……欸……不晓得叶大侠……”那小统领小声问着。
“他有要事在身,先走了。”谢卫国说着。
‘大哥……’唐忆情低声惊呼着。
“啊,当然!那是当然的了!”小统领抚掌说着。“叶大侠日理万机,自是不便久留了。唉,只可惜,只可惜不及发觉公子夫人竟然就在我军受苦,否则早日救出……”
‘他就是沈督军那里的章能道。’章能道低声跟萧子灵说着。
于是,在那个“章能道”的滔滔大论中,萧子灵忍不住就是一直笑着了。
“那天晚上,我发现时,他就已经站在这里。”
夜里,指着华清雨屋外的一个地方,谢卫国微微笑着。“我还以为他要动怒了。”
“……大哥晓得了吗……”唐忆情低声说着。
“从头到尾看着。”谢卫国笑了起来。“我还偷偷叫几个小的去买了坛酒,要陪我七师兄藉酒浇愁。”
唐忆情的脸颊有些红了。
“……只是,后来,他却笑了。”谢卫国低声说着。“我没看过他笑得这么开心过……我本以为他是气得发狂,怒极反笑了,可是……他却说……他直到那个时候,才晓得你是真的不再惦着他了……”
唐忆情沉默不语。
“旧时的情分……他本不懂你指的是什么。直到那天晚上,他才懂了。”谢卫国看着他,也是笑着。“不得了,我师兄这次是真的在你身上放下了心。”
“原来他本来还不信我。”唐忆情低声说着。
“越聪明的人,就越放不开心胸。”谢卫国说着。“他说他记挂着你身上的毒,却也不愿逼你回去。让你在外头散散心,等你想回了,再回去吧。”
“……我……”唐忆情红了眼睛。
“……他在镇上的客栈,明早就要走了。如果你想见他……快些去。”谢卫国轻声说着。
“我……”唐忆情哽咽着。
“我七师兄如今只怕要比华清雨还要让你心疼了。快去吧,去吧……”
“我……”唐忆情捂着自己的嘴。
“怎么?迟疑着什么?”
“……我……可我……本就是要与他……”
“舍不得死别,却舍得生离?”
“我……”
“我说了他的去处,去不去就由你了……反正,他也让我别说。”谢卫国回到了自己房里。
“大哥?我进来了。”
来人轻轻敲了门,本来正在看书的男子,就是抬起了头。
唐忆情推开了门,缓缓走了进,再缓缓阖上了门。而男子只是静静看着。
“大哥。”唐忆情走到了男子面前,垂着头,绞着手。
“……让我看看你,来……”男子微微笑着,放下了书。
于是,唐忆情缓缓抬起了头。
“你清瘦了不少,这些日子吃了苦吗?”男子低声说着。
您也是啊……看着同样清瘦不少的男子,心里一酸,唐忆情就是不住地掉着泪了。
“好端端的,哭什么?”男子低声说着,拉过了唐忆情的手臂。“心里好过了一些吗?”
虽说还说不出话,唐忆情只是不断点着头。
“我只是想你,所以来看看。我在这里,是卫国说的吗?”
唐忆情又是点着头了。
“……我明明让他别说的……”
“大哥……”唐忆情鼻头一酸,就是扑身向前抱着他了。“忆情不懂事……”
“情之一字,果然既苦又涩。”男子轻轻说着。“圣贤书所言不虚。”
“对不起……”
“可兼又甜美入心,热人血脉。”男子低声说着。“人世走过这一遭,值得……值得……”
“大哥……”唐忆情低声泣着。
“好美的发……青青,赠我一缕,聊慰相思,好吗?”轻轻抚着为了自己解下的发,男子柔声问着。
“今世已是大哥人,何况三千烦恼丝……”唐忆情低声说着,轻轻握了握男子的手掌。“若是大哥喜欢,就剪了去吧……”
“你随我师弟行走,可是要去软沙岗?”在他枕边,亲密呢喃。
“是的……更是要去寻那玄武帝……”唐忆情低声说着。
“别去了,软沙岗已经没有人在了……”男子低声说着。
“什么?可是……”一时情急,从床上撑起了身子,那头秀美的长发也就披在了男子赤裸的身体上。
“要去寻玄武帝,就去寻吧。想去软沙岗看看,也就去吧……”怜惜地捧起一缕长发,男子看着那对清亮的眼,柔声说着。“只是,别去江南。”
“……江南……”
“江南将有是非起。”男子低声说着。“莫要靠近。”
“可大哥……”
“若是有缘,两年之后与你重逢江南楼……西湖侧……”男子低声说着。“若是无缘,与你来世再做夫妻。”
“大哥……”唐忆情颤着唇。
“我本以为,真能与你共偕白首。”男子柔声说着。“这才许下诺言,万分的抱歉……”
“青青与大哥同生死。”唐忆情低声说着。
“……”男子只是静静抚着他的发,怜惜地摇着头。
“大哥不许青青相陪?”唐忆情低声说着。“大哥还怪着青青?”
“我本农户贫家子,若非师门相救,此时只是无名河边骨。”男子低声说着。
“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你又何必随我枉送性命。”
“我本唐门逆子,若非大哥爱怜,此时只是一缕异乡魂。”唐忆情哽咽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大哥为何不许我生死相依。”
“……我舍不得……”男子低声说着。“再说,若是你来,会乱了我的心。”
“……两年之后,江南楼、西湖侧,等不到大哥……但愿黄泉路上,大哥等我。”
“……好。若你不来,我也不怪。”男子低声说着。
“……若我不来,只会是因为……在了前头。”唐忆情凄苦地笑着。“大哥莫要心急,等不到大哥,青青不过奈何桥。”
“青青……”紧紧拥着唐忆情,男子低声唤着。
——第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