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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  第8页    作者:亦舒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真对不起。”

  这一次我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我仍然扳着脸。

  他个子很高,两条腿长长的没地方放,样子真幽默。见我不开口,他就随手拿起书桌上的电子计算机乱按。我一看,咦,跟我那只一模一样。我俩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

  他放下了计算机,叹了一口气,“我洗了碗就马上整理东西搬走。”

  我心里面打了三分钟仗。

  我跟自己说:“阿玉!机会是要抓住的。阿玉!这间房间里的七彩美女照已经没有了。阿玉!你不打算进修道院吧?阿玉!这年头,做人要眼明手快啊!”

  我决定了,虽然红着脸,我还是缓缓的问:“为什么要搬走?我没有要你搬走啊!”

  他转过头来,大喜过望,“真的?”

  我点点头,“你付了两星期的租,才过了六天,今天第六天,才开始呢,你打算搬吗?找到新房子啦?”

  他笑了,笑起来牙齿雪白,很稚气的。“谢谢你——真对不起,不过我知道怎么补偿,我请你去看场电影,然后我们去吃顿饭——奇怪,你一点也不像玛丽说的那个阿玉。”他忽然想起来,瞪住我。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也不是狐狸精就是了。

  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这个周末不会再寂寞了,下一个周末也不会寂寞了,这才是重要的。

  国际营

  在外国念书的时候,不同国籍的男朋友多,不算稀奇,但是回来做事,身边仍然跟着英美法苏四大洲的男人,就不算是那么好笑的事了。

  我知道他们背后说得难听之极,叫我的办公室为“国际营”,我就名正言顺的做了国际女郎。虽然自问清白,而且性格开朗,也为这件事烦恼不已。

  妈妈很为我抱不平。

  她常常在亲友面前解释:“……也许性格明快,回儿的外国朋友特别多,其实他们之间很平常。”

  我往往阻止她,“算了,妈妈,越描越黑,随别人怎么说,别去理他们。”

  “有些事是不能太大方的。”妈妈说:“你不澄清,人家的话就多。”

  “你越澄清,人家的话更多。”我提醒她。

  妈妈气,“我同他们打官司。”她说:“管他们的嘴。”

  “官吃饱饭没事做,还理这些琐事?人家担心香港前途问题还来不及,你为芝麻绿豆的事儿烦恼。”

  “回儿,可不可以转一份工作?”

  “我就快要升级了,而且就在这一两个月间公布,你叫我在这个时候转什么工作?

  “—避一避那些外国人。”

  “避不开的,香港高度华洋杂处,每间公司都有外国人。”

  “你别跟他们太亲热。”

  “在同一机构内工作,大家兄弟姐妹一般,难道板着面孔做人不成?”

  “你就是笑得太多!”

  “妈妈,你别先入我罪,我有我做人的自由。”

  “就是太自由了,你不知道外头的人说得多难听。”

  “外头的人?我又看不见,我又听不到,管它呢。”  你不管我还得管。”

  “妈妈,我劝你同那些长舌妇少来往。”

  妈妈真可爱,“我自己亦是个长舌妇,我不同她们来往,同谁来往?”

  “那么你也攻击她们的女儿,说她们是千年老妖精。”

  “回儿!”

  “为什么不呢?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个个作小白天使状,面孔化妆得似大殓入棺模样,还充其拥有弱小心灵,想假冒廿九岁零十一个半月……算了吧。”

  “你当心进拔舌地狱。”

  我不在乎,“要拔大家拔,陪我的人多得很,我顶多轮在湾仔,不知多少人在宵湾。”

  “上班去,我说不过你。”

  我笑一笑,回公司。

  公司里的人也不可爱,一个个明争暗斗,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几个拍马拍得进的小瘪三,时常超级踩人,不好应付。

  我并不是宠将,说我特别会做,我不见得,特别不会做,当然也不是,反正我会混,嘻嘻哈哈胡调,老板你不满意吗?无所谓,再做一次,反正时间是公司的,早受收买,心里不舒服,想想比上不足,比下有馀,也就算了,外头还把我当女强人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没有苦水,吐个屁。

  可是在公司同这班牛鬼蛇神,贩夫走卒混,月底还能发下薪水来,辞了工又该作啥?搓麻将、逛街、吃茶?几时到老?

  不可能的事。

  这份工作实是无选择中的选择。

  国际新闻社里,当然有各式人等,包括美籍日本人、中印混血儿、法国马赛人、美国德州人、葡英混血……单单少中国人。

  这也是母亲担心的道理,没有中国人?她深深害怕将来的女婿不是黄炎子弟!怕得要,再安慰她也不管用。

  但是要我到哪儿去找好的中国男人来一嫁了之?

  真头痛。

  慢慢来吧,我也向往结婚,希望像俗话形容的“嫁得好”,但此事不能强求,我连密友都没有。

  法国小子法朗索娃推门进来,“那份香港前途的报告做好没有?”

  “单是楔子已经做死人,”我说:“全香港的报纸社论都有不同的方向,怎么办?”

  法国人笑:“下班去喝杯酒吧。”

  我想起母亲的叮嘱,“不去了。”

  “怎么了?”

  我看看他,微笑,“我头痛。”我指指头。

  “你这个家伙,怎么忽然小家子气起来?”

  我不响。

  过一会儿我说:“法朗索娃,找别人去。”

  “我喜欢同你闲扯。”

  “人家玛歌很喜欢你,又是你同乡。”

  “你自己不去就算了,别跟我乱推荐人。”他生气的走出去。

  我叹口气,总会得罪人,你总会得罪人。

  没到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我抬头,是中葡混血儿亚方素。

  “嗨,蜜糖儿,”他说:“今夜有空?”

  “头痛,没空。”

  “拒人千里之外。”他说。

  我说:“你的中文没有进步呀。”

  “有没有帮助?你会不会对我青睐有加?我学中文都是为了你。”

  “别灌迷汤了,我已经三十岁,不受这一套,对外头打字员说去。”我摆手。

  “颜回,别恃宠生娇。”

  我说:“真的头痛。”

  他耸耸肩,“下午,我再来约你。”

  我关上门,燃枝烟,打开报告,刚预备做,那个日本人踢开门。他是我上司,我不得不

  敷衍他,同他混。

  我说:“早,今天心情如何?”

  “坏。”他一屁股坐下来。

  我连忙扯一个笑脸。

  “你那篇报告写得坏透。”

  “是是是。”我笑着说。

  “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为什么不施展出来?”

  “老板,你对我估价太高了。”

  “别找籍口。”他板着面孔。

  我仍然挂着假笑,假得像真的一样,心里想:小人得志,你这个混账王八羔子,有机会我把你切成八块,你这只乌龟。

  “是真的,你要求太高,你自己太能干,事事要一百分,所以我们这些八十分的伙计,你都看不入眼。”我张开嘴,滔滔不绝的假话一直流畅的吐出来。

  我不理他的反应如何,我只为保护自己。

  “我不管,你这报告写得不好的话,我会叫你一直写下去,写一千次!”

  “可以可以。不过下一次一定好。”

  “你是怎么搞的?一点都不专心!”

  “没法子,六年来一直是这样,也不知道别的老板怎么想,居然做下来了。”死鬼,就是你特别爱找碴,你又不是老板,薪水又不是阁下发的,陪你混就混,我比谁不会混。

  “今夜有没有空?”正题目来了。

  先吓唬我、批评我、伤我自尊,把我说得一文不值,然后约会我,算是提携。

  我说:“我头痛,山本先生,我不想出去。”

  “约了别人吧?”

  “晚上打电话来查我,我会向你报告我头痛的最新状况。”

  他哼一声,不出声,我也看着他,不出声。

  而我们的母亲以为我们坐在办公室,只是听听电话,说说笑的优差。

  把山本打发走了,我才用心看了一下报告。

  最近工作效率很差,功夫上错漏百出,大概是时间到了,要嫁人才解决得了这种大问,那也得看嫁的是谁,弄得不好更加水深火热。

  很多女孩子希望有王子骑着白马踏踏而来,然而这王子若果养不活你,又有什么用?

  我颇有点心灰意冷,单身女人如果没有一份工作,那是不行的,凡工作都有倾轧、排挤、斗争——除非阁下一辈子被压在最后一层,被压的滋味更不好受,故此只好向上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把头理在桌子上,在江湖太久了,咱们像定了型似的,很难走回家庭去。但我是这么累,我叹息,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外表看上去,也还是一个焊强的时代女性。

  我刚安定没多久,美国人森姆探进头来,“怎么,颜,又郁郁不欢?”他是国际营中最公道的一个人。

  “你想我怎么样?”我反问:“跃上办公桌跳肯肯舞?”

  “别拿我出气,访问杰出国际科学家一事,是否由你负责?”森姆问。

  “不是!怎么推到我头上来?”我气愤,“那两个新丁为什么不做?”

  “嘿,新丁得宠,你不得宠,总之你支老丁的薪水,做什么工作有什么关系?”

  “我要是跟日本人唱歌跳舞去,又自不同。”我说。

  森姆讶异,“  值得吗?他的薪水才比你多一两千,他又不能捧你上天。”

  “可是他能叫我受闲气。”我闷闷不乐。

  “谁不受气?”森姆说:“别说我阿Q。”

  “不会,我比你更Q,我干脆姓Q。”

  “这是联络的地址电话,你好自为之吧!”森姆出去了。

  我无奈,背上相机,出发。

  那科学家年纪很轻,是中国人,长得很端正,一表人才,十分出色,姓陆。我为他做了一个很短的访问,便打道回府。反正写什么都会被日本人批评得树叶都落,他咬定了我不行,渐渐连他自己都相信起来,此刻,恐怕就算我答应与他出去吃饭跳舞,都来不及了,他仍然认为我是小学程度,人在上,我在下,除了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之外,别无他法,每一间公司,每一个机构,都少不了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管伙计合理、听话,持大学文凭,有十年经验,他还是爱踩就踩、一只臭皮鞋压上面孔来。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润肤霜的时候,就同自己说:这么好保养为的是什么?又没有丈夫儿女来吻别,不过是回公司去贴上司的冷屁股罢了,唉。

  可是天天还得做下去。

  习惯了。

  德国人议斯问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饭。”

  “看开点。”他笑。

  我坐下来,匆匆忙忙写好一篇访问,没有什么精粹可言,平平稳稳,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来说:“为什么不自己交进来?别老叫信差走来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为你关着门,不想人打扰你。”我仍然息事宁人,怎么都不同他摊牌。

  他拿着访问,看都没看仔细,“这开头不好,谁会看这样的句子?重写过。”用铅笔一笔勾销。

  我心想笑,又觉得不是笑的时候,从是挂上一个愁眉苦脸的面具。

  “你明白我说什么?我猜想你不明我说什么。”他吼。

  我仍然一丝火气都没有。“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什么。”

  他进房去关上门。

  我耸耸肩。

  法朗索娃走过来,“干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顶关心的,“你什么地方得罪他?”

  我问:“你真想知道?”

  他点点头。

  “三个月前,我前任老板临走之前同他说,颜回的稿子最好。这一下子赞坏了,如果我前任老板对他说,我简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变成八块。谁想害死谁,就在他老板面前夸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点头。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问:“你头不痛了吗?”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借酒浇愁,难怪中环酒吧,到下班时分挤满了酒客。

  大冢江湖混饭吃,谁当真救国救民?得过且过,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闹,他是想我辞工吧!但是我不会那么做,不是不想争一口气,而是无处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人同我说话:“颜小姐?”

  我转过头去,“咦,陆先生。”是那个高温物理专家,心里有些高兴,我难得见到一个公司以外的人。

  他温和的笑,“下班来轻松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边?”

  “欢迎之至。”我喝了一点酒,活泼起来,用手撑着头,微笑,“请坐。”

  法朗索娃说:“喂喂,这是我的位置。”

  “滚开,”我说:“别吵。”对陆说:“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们那里外国人很多吧。”

  “简直没有中国人,只我一个。”我笑。

  陆说:“不过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伦多十三年了。”

  “那么久?不过普通话还说得很好哇。”

  这时议斯过来拍拍我肩膀,“不是说头痛吗?”

  “去地狱。”我说。

  陆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国人,不必对他们好。”我懒洋洋的说。

  陆看看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论调。”

  “如果你像我这样,天天受着洋气,你也会学我。”

  “真的有那么多气受?”他笑。

  我凝视他,“你们这种顶尖专门人才是不会明白的,像我们这一行,任何人三个月就可以上手,人才过剩,老板才不在乎谁去谁留,况且各人学历又杂,学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学生,大学生又不喜欢学徒。”

  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认识才三小时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话不妨说。”他幽默。

  忽然之间我很感动。

  没有人关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间我有向他倾诉我的一生的冲动。

  三十岁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长过一本书,说不胜说,也无必要说,我忍下来。  “吃过饭没有?”陆问。

  “没有。”我盼望地看着他。

  “我们一起吃。”他站起来。

  议斯与法郎索娃,还有亚方素也在,都齐齐叫出来,“喂喂,颜,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我与中国人去吃饭,请大家记得我也是中国人。”

  如果妈妈听见,一定认为我放浪得离了谱。我也费事多讲。

  到了餐馆,酒意去了一半,有点窘,只好继续喝酒遮丑。

  再下去我会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别喝了,明天还上班呢。”陆温言的说。

  我放下了杯子。从来没有人劝我不要喝,第二天头痛是一回事,同事们至多抱着头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觉得我会受不了,每个人都觉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该受得了。

  我感喟。

  他说:“我会在香港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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