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你的面子不够大啦!那个太子侍读仗着后头有尊太子撑腰,没被你千里侯的名号给吓倒。”专程跑来这避风头兼报讯的东翁,喝了口茶后,刻意瞄向他,“而你口中的那个小呆子,也因此当众被她丝毫不给情面的未来夫婿给狠狠刮了一顿。”
记忆中,那张总是笑得像是天下无大事的笑脸,在一室嗑瓜子的清脆声中,悄悄地跃至步青云的面前,而那具哼着小曲,在阳光下心情愉快地以药浇花的倩影,此时此刻也仿佛就在他的跟前向他指控着……
步青云侧首瞧了瞧窗边那几株她总是日日以药浇灌,如今生长得异常美好的花草一眼,面容有些阴恻地握紧了拳心。
像是深怕步青云仍不会为此感到自责般,东翁更是落力再推一把。
他哀声叹气地抚着面颊,“啧啧,你就不知道她那时的模样,看上去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两眼都哭红了不说,那个太子侍读在当众破口大骂她一顿后,还扬言要上她府上退婚去。”
两道冷箭般的目光,当下朝他狠狠扫去。
“你够了没有?”这家伙以为他会看不出来他在演什么吗?
“嗯,是演够了。”东翁满意地点点头,一手指向窗外,“喏,她来了,我这就下台一鞠躬。”
步青云侧首看向窗外,走在九曲桥上的如意,此时正以绣帕努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以两掌拍拍面颊要自己振作起精神,可眼尖的步青云仍是瞧见了,她那哭过的眼眶与鼻尖都还红着,并没有因她的掩饰而销声匿迹。
“小呆子。”当她刻意绕过厅前,想直接走回她的客房时,他出声叫住她。
被他一叫,不得不僵站在原地的如意,在进厅前,先转身把头上的一根簪子拔下,并把身后的发拨至前头掩住她半边脸。
“侯爷有事?”踏进厅里的她,一反往常,只是站得远远的。
“过来。”他不满地朝她勾勾指。
面带难色的如意,在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时,只好乖乖听命走至他的面前。
他扬起一指,“把发拨开。”
这回她却是动也不动,没耐性的步青云一手拾起摆放在身旁的纸扇,以扇抬起她的下颔,再将她刻意掩住面颊的发给拨到一旁去,登时,一道热辣辣的鲜红五指印,就清清楚楚地映在她面颊上。
他的两眉开始往眉心靠拢,“我听说,你未来夫家的人,今日来这找你兴师?”闹事不够,还打人?
“侯爷消息真是灵通……”她勉强地扯动嘴角,很想一如往常般地给他一朵微笑,可犹在作疼的面颊一遭牵动,就让她疼得直皱眉。
“你已有婚配?”都还没过门就动手,若是过了门呢?且那个太子侍读还是因他而动手……很好,天底下竟有人敢冲着他来?这帐,他记下了。
她垂下螓首,“嗯,去年家父已为我许了婚配……”
不想再多问什么的步青云,就此收口不再追问,只是一径地瞧着她颊上的五指印,而本就什么都不想对他说的如意,也只是沉着声不再说半句话。
就在他俩一个沉默地看着对方,一个无言地看着地板时,身为管家的丹心站在厅外朝里头大声地唤。
“上官姑娘,上官大人派人请你回府一趟!”
整个人的脸色当下变得更加沉重的如意,皱了皱眉,转身朝她应着。
“我知道了,谢谢。”
“上官姑娘,轿子就在外头候着!”负责来催人的丹心,在她仍没移动脚步时,再次扬高了嗓。
如意回首看向步青云,“侯爷,我得回府一趟。”
“随你。”看样子,那个太子侍读,还当真去了上官府与上官卿商议退婚之事。
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后,如意即拉起裙摆小跑步地跑出去,步青云在负责传话的丹心也要跟着走人时,适时地叫住她。
“丹心。”
丹心走至他的面前,见他抄来一张纸,飞快地在上头写了几行字,将信装至信封里后,再将那封信交给她。
“命人将这封信送至乐王府上。”
“乐王?”丹心狐疑地扬高了柳眉,看向专长就是专门伤天害理的他,“侯爷,你又想陷害谁?”这个乐王不就是近来跟太子抢位子抢得正凶的皇二子吗?
生性十分记仇的他微微一哂,“只是打声招呼。”
那个太子侍读爱闹是可以,打人当然也行,毕竟再说怎么说,如意都是那个太子侍读的未婚妻,而他,也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那个太子侍读爱怎么待她,他无地置喙些什么。只是,若是没将他看在眼底犯着了他,那就不成。
而乐王,若他没记错的话,近来乐王正愁没把柄可扯太子后腿,既是如此,那他就顺水推舟,让乐王借题发挥一下好了。
“噢。”丹心愈看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得天候似乎又变冷了些。
“另外,派人去一扇门,叫那个没用的捕头来这一趟。”在她走前,他又顺道留了一句话在她身后。
丹心想也不想地就问:“你又想骗他?”
“不,我只是想求证一事。”
※※
就在如意奉父命回府后,时隔不过两日,全京城便因一事而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即是……
右中丞之女,惨遭太子侍读退婚。
太子侍读退婚的借口是,未婚妻竟寄住于千里侯府上,与千里侯之间不清不白,再加上上官如意竟能与以克死人出名的千里侯处在一块,若非臭味相投,即是同是命中带克之人,太子侍读并不愿拿命去赌娶她过门。
无端端遭退婚的如意,在气怒无比的上官卿的数落下,一脸惨淡地被关回阁中不许她再出门,府中的夫人们,则因教女不当,日日在房里为她垂泪……
只是事实与表相,看在八月的眼里,有着一段很大的差距就是了。
八月僵硬地扯动嘴角,“真亏你还笑得出来……”
接连着几日待在阁楼上看着如意的笑脸,被府中夫人们哭声给吵到有点受不了的八月,实在是不能理解,她在闺誉全毁、往后恐无人敢娶她过门的这等景况下,她还照样笑得很开心……又或者该说,笑得比以往更加灿烂?
春暖花月夜,如意两手捧着茶碗,非常享受地站在窗边聆听每一院夫人们,和听到消息赶回府中的姊姊们的哭声。
她低首轻啜口香茗,“为何不能?”
也站在窗边的八月,两眼直盯着她,不禁回想起方才三名小姐联袂回府探视她时,她在三个姊姊面前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模样,可现下,在她那张干净的脸庞上,却半滴眼泪也无,相反地,她还笑得惬意无比……
她人前人后两种模样的性格,似乎……愈来愈严重了?
八月以指指向窗外,“小姐不觉得外头都已乱成一团了?”那日三位夫人在见着了她脸上的巴掌印时,还差点哭昏了过去呢。
“不,还不够乱。”这与她的目标,距离还差了那么一点。
“小姐遭退婚一事,定是传遍整座京城了,相信不久,很快就会传遍京外。”八月不忘提醒她,还有另一个更坏的下场。
“唉……”她一手抚着颊,好不烦恼,“我还挺担心这事没法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多亏有了八月那日刻意在街上为她大打出手,她住在千里侯府上的消息,这才能如她所愿地火速传至京中。
“你还嫌不够多人知道?”八月两眉攒得紧紧的。
如意笑笑地将手中的茶碗交给她,自顾自地离开窗畔来到书案后坐下,拿出上回她命八月去上官卿书房里所偷出的名单直瞧。
“小姐,你很开心?”八月整个人趴在案旁,两眼注意到她的嘴角始终微微往上扬。
“是呀。”这段日子,恐怕是她这辈子心情最好的几天。
八月在她把名单还给她时,注意到她又拿出自己另外誊写的一份名单,并提笔在上头一一删掉许多人,最后圈起了两三人时,忍不住问。
“小姐,这些人是……”
“咱们未来的财源。”在考虑了所有因素与朝中地位,并加以调查个人财富状况后,眼下这些人的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那个步青云要找的那些来路不明官银的主人。
“财源?”八月大大叹了口气,心灰地看着紧闭的房门,“还谈什么财源?说不定,往后咱们主仆二人都得被老爷给关在府里了……”
“那我岂不就没戏唱了?”如意以掌拍拍她的头顶,“你放心,我想那个步青云应当还没笨到那种程度才是。”
“这与千里侯有关?”怎么会扯到他?
如意理所当然地颔首,“当然有,因害我被退婚的人就是他啊!”
“听人说……在小姐被退婚后,千里侯已成了众矢之的。”八月这才想起昨日府里与她通风报讯的婢女所说的这件事。
“甭替他操心,他禁得起这等小风小浪的,说不定,他还压根就没放在眼底。”她相当看好步青云的本事,“况且,以他的身分和诡异的命格,我想放眼全朝,也绝不可能有人敢堂而皇之的去与他兴师,要是有人不信邪嫌命太长的话,我不会拦他的。”
“说的也是……”就像她家老爷,明明恨步青云恨得半死,可偏偏又没那个胆量去找步青云为如意被退婚之事负起全责。
“对了,叫你偷的东西到手了没?”
“都在这了。”向晚时,偷偷溜出阁楼潜进老爷书房的八月,走去一旁拿出十几卷地图。
“办得好。”如意边说边将它们一一在桌上摊开,并开始研究起路径。
满心不安的八月,在她整副心思又要走远前,忙不迭地提醒她。
“小姐,老爷很快就会知道这些图不在他书房内了……”
“别紧张。”她移来烛火,打算在这一夜将这十几卷图上所载的路径全都强记背下来,“我今晚就将它们看完,你在天明之前将它们放回原处就不会有事。”
八月怀疑地看向她,“小姐……对图也能过目不忘?”她是知道她家小姐对书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这一大堆纵横错杂、有山有水的路径图?
“不试试怎知道?”她向来就是很乐于接受挑战的。
※※
他该不会是……被利用了?
手中拿着左刚派人暗地里四下去打听、甚至是偷偷去上官府搜集来的详细报告,步青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他对如意总是感到不对劲之处。
“侯爷,人请来了。”站在厅外的丹心,在他将手中的纸张收妥时,轻声在外头提醒。
“叫她进来。”他将一头老是不肯乖乖扎上整理的长发甩至身后,端坐在椅里等着那个他派人上府对上官卿威胁,非见她一面不可的女人。
几乎可说是硬被人绑来的如意,一进厅,就察觉向来总是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的步青云,此刻面上正挂着百年难得一见的微笑。
“侯爷?”据她的猜想,眼下他的这号表情,若不是代表他心情很好,就是他可能已经气炸了。
“坐。”他以扇指向他正对面的客椅。
“侯爷找我有事?”她顺意坐下,一脸纳闷地瞧着这个比她原先预估快了几天,就将她自阁楼里救出来的男人。
说话不拐弯抹角的步青云,劈头就直接问。
“你算计本侯?”他万万没想到,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头一例,居然会是个女人。
如意顿了顿,随即漾出一朵笑。
“嗯,打从一开始。”看样子,他八成已经将她给调查清楚了。
步青云怀疑地绕高了两眉,“你这么老实?”他还以为她会一如以往的在他面前装呆呢。
她摊了摊两手,“因为在你面前说谎也没啥用处啊!”底细都被摸透了,她又何须费劲去想一些没用的谎言?
“我欣赏你的直接。”他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谢侯爷。”
静看着眼前笑意再也不似以往呆傻,眼神也不再空洞的女人,步青云发现,在她撕去了伪相之后,她的眼眸比起以往更加明亮,而挂在唇边志得意满的笑意,也显得更加吸引人……他已经开始觉得派人去上官府硬将她架来,并且得罪了上官卿,是件很划算的事了。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瞒天过海大法,练得实在是很成功,只是,若她的刺绣工夫也能勤加练习些的话,那她也不会露出破绽了。
“你在暗地里做了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纸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目前只做了一桩。”自行为自己倒了碗茶,也替他倒了一碗的如意,在将茶水捧至他身旁的小桌时,也不隐瞒地告诉他。
“只?”
“侯爷,你忘啦?”她朝后退了两步,笑笑地指着自己的额际,“民女曾说过,我一次只能记一件事,一回只能想一件事。”
他顺着她的诂意推敲,“意思就是,接下来你还想继续兴风作浪?”
“只是几件小事而已,兴风作浪还谈不上。”她朝他睐睐眼,拎起裙摆走回原位坐下。
大抵已经将她的所作所为背后的目的,全数推敲过一遍,并且得到了几种答案的步青云,很是欣赏她过人的勇气。
“从到头尾,你所想的,就是该如何对付我?”之前朝中是有不少人曾经试着想对付他,也有人想要利用他,只是,目前没有任何一人像她这么成功过。
她徐徐摇首,“不全是。”这只是附带的乐趣而已。
“你有何目的?”猛然将扇面一合,步青云双目炯炯地瞪向她。
“嗯……为民除害算不算目的?”她一手轻托着下颔,“或者,为百官除害?”
他警告性地压低了音调,“我再问一次,你想达成什么目的?”
“我怎会有什么目的呢?”她笑了笑,挥挥小手,推得一干二净。
既然她不肯直说,步青云索性拐了个弯自行钓出答案。
“听说,你闺誉已毁?”为了败毁她的闺誉,这方面,她可说是下足了工夫和本钱,甚至还不惜去挨一记巴掌。
“是啊,这下可糟了。”如意一手抚着面颊,大大方方歌颂起他的功绩。
“那正是你的目的之一?”
她拱手致谢,“多谢侯爷助我一臂之力。”要是没有他,说不定她还真的得嫁给那个往后可能会妻妾成群的太子侍读呢。
敛去面上的笑容后,步青云的面色又再次恢复了以往的阴沉。
“啧,别一副被坑了的模样,从头到尾,我可没逼过你哟。”如意不以为然地摇首,“当初我曾大力阻止过你了,是你硬要将我在此住下的,记得吗?”她打一开始就都没逼他入局,是他自己硬要跳进来的,这能怪她不妥善利用吗?
步青云不语地起身步至她的面前,习惯性地拉来她的一绺发,缓缓将她拉近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