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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爱上她  第15页    作者:亦舒

  我看到他了,这家伙,他做伴郎,穿得笔挺,一直笑,这人,我怕他睑上的肌肉会硬掉,笑得太假的人宜注意这一点。

  我叫:“彼得!”

  他看见我,挤过来,“阿明!谢谢,谢谢!真是辛苦了,要些什么喝的?”

  “不用了,”我擦汗,“不会太迟吧?车子失事,交通大乱,拖延了时间。”

  “没关系,来得及。”他说。

  “彼得,”我把他拉在一旁,“这一下子你可得帮我了。”

  “你说!咱们还有分彼此的吗?什么事?”

  “什么事?”我微笑,“把一个女孩子介绍给我。如何?”

  “你说!那还不容易,她是谁?”彼得问。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说。

  “是不是?我早告诉你,这趟司机,不会白敞,你准能在伴娘、亲戚当中挑到一个。”

  “伴娘,是的,  她是伴娘。”

  “我叫梨梨来,今天一共两个伴娘,梨梨会认得,你指给她看就是了。”彼得到处用眼睛盯梨梨。

  “在那边。”我嚷。

  “谁?”彼得问。

  “梨梨!”我说:“叫她过来问问。”

  彼得把梨梨拉了过来,“阿明看中了其中一个半年。急坏了,非叫你玉成好事不可。”

  梨梨说:“是不是那个穿浅蓝长裙的?”她指给我看。

  “不!”我说:“不是她!”

  “另外一个穿粉红色的,站在窗口旁边。”梨梨又说。

  我看过去,“不,也不是她。”

  梨梨笑,“你到底看中了谁啊?不是伴娘吧?”

  我急道:“不是伴娘,难道是伴郎不成?我亲自把她送来的,停好车跟着我也到这里来,转眼间就不见了她。”

  梨梨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我。

  “那个女孩子呢?她穿白色裙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想知道她是谁,告诉我好不好?”我一直问。

  彼得也看着我。

  他们两个人都不出声。

  “那才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了。”我兴奋的说。

  梨梨开口了,“但是……阿明,她是今天的新娘,你不知道吗?她是新娘,你开车去接新娘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我呆住了。

  “当然她就是新娘!”梨梨说:“我们告诉过你的。”

  房间里的人一阵骚动,我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来了。

  那些女人都围上去。她换好了衣服,化好了桩。身上是一层层的白缎,睑上覆着纱。她没有微笑,她垂着眼,她没有看见我。新郎在她身边,一个眫眫而高大的男人。

  的确是彼得的表哥,我没有去看他的脸,他不重要。

  我只是想,我是多么的不幸运。

  “阿明。”彼得走过来。

  “彼得,我的胃不大奸,锁匙在这里,你去开车。用完了,退回我家去。”

  “一阿明……”

  “拿去吧。”我把车匙放在他手中。

  “……还有那么多的其他女孩子……”他说。

  “你们就要迟到了。”我说。

  他耸耸肩,跟其他的人走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完完全全的静下来。

  在茶几上,有一个花瓶,瓶里插着一大束玫瑰,而且都垂了下来,谢了。

  我看着这一束花,又看着透明的纱窗帘,又看着天花板。我心里到并不是哀伤,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一个这样好的上午,我将如何消磨下午呢?

  我拿起一朵花。这朵玫瑰,也跟其他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全文完)

  玫瑰蝴蝶

  我有收藏贝壳的嗜好。

  在香港,集邮的爱好者多,但是集贝壳的,就此较少。在书房里,我有四个特制的大玻璃柜子,放满了贝壳,我不敢说那些收藏品是第一流的,但是的确也有很多“慕名”来看一看的朋友。

  在那几百只贝壳当中,有不少是“罕见”与“极罕见”的品种,但是我始终觉得有点不够。因为我找不到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螺。这只贝壳,我经见过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以后在图片里,到是常常可以看到,然而图片再美,怎么可以与实物比!这只全世界不会超过十二只的玫瑰蝴蝶(Murex  Lobeckil)螺,曾给我太深的印象。事情是这样的,我必需从头讲起。  大概廿年前,当我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故居,我有一个好同学,他叫沈梅生,年龄与我相仿。

  梅生的家里有钱。他父亲,他的叔叔们,他的堂兄堂弟,全住在一间大屋子里,靠他爷爷一个人维持生活,梅生的父亲,可以说是二世祖,他是长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嘲笑梅生是个三世租。

  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各式各样的奇特玩具,而我,顶多不过是捉捉蟋蟀,到城隍庙去逛一趟而已。

  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贝壳发生兴趣,我会把一、两个月的零用省下来,买一只紫色的扇贝,放在抽屉里看半天。我的家境虽然不错,但是比起梅生,真是差一大截了。

  幸亏父亲认为集贝壳也算是正当消遣,故此有意无意间,也偶然资助我一下。

  我买了很多书来看,得到了不少关于贝壳的知识。当然那时侯的书本,图片印刷是差远了,不能与现在的比,但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各种罕见的贝壳名称,都顺口可以背得出来。

  有一次梅生来找我,叫我教他做几条代数。

  那时候冬天刚到,梅生穿着皮袍子,围着绒线围巾,一派少爷样子,这人,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因为一张睑长得清秀,所以母亲很欢迎他。

  梅生在我那间小小的亭子间聊天,母亲弄了酒酿汤团给我们吃。

  梅生说:“这团子,我们家三四个女佣人,没有一个做得好,怎么能跟伯母的手势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马屁!”

  梅生笑了,忽然问:“听说你收集贝壳,有没有这事?”

  他问起了,我不必瞒,我有点骄傲,“是的。”我答。

  “从那里得来的呢?”梅生问。

  “到店里去买。”我说:“那来源是极困难的,又贵,早晓得,还不如集邮。”

  “都放在哪里?”梅生问:“给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对他说:“可不准粗手粗脚的乱碰。”

  他有点不耐烦,笑着道:“得了,把宝贝拿出来吧。”

  我打开那只抽屉,展示了那几十只辛苦得来的贝壳。

  谁知梅生一看之下,轰然大笑,便弯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掉了来,“这叫做收集吗?恐怕到海滩去一次,拣回来的比你这些还多一点。”

  我连忙板下了脸,“三世祖!你说话当心点!”

  “别这样,阿杰,你听我说,我那爷爷,就是集贝壳的,我进过他书房,见过他那些东西,阿杰,真是密密麻麻,放满了几只大柜,那才精采呢!”

  我问:“真的?”

  我有点不大置信,因为从来没听梅生讲起过。  .

  “那有什么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说:“我爸说我爷爷老了,真是有毛病,整天躲在那书房里,对着一大堆贝壳,你想想,这不是疯了?贝壳!那算是什么呢?”

  但我已经听得呆了。

  我问:“你说有整整几个大柜子?”“有!而且都是直接问洋人买回来的,好贵一个!我爸说他如果有那个钱,必然多讨几个小老婆的,想想,放着世界上这么多好的东西,爷爷花钞票买几个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与你爸爸是天字第一号俗物!”

  梅生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气,倒跟我爷爷一样,这样吧,你去拍拍他马屁,说不定他死了之后,就把那几柜子东西给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么青天白日乱咒你爷爷?”

  梅生撇撇嘴说:“他有心脏病,又不是我咒的,医生都说很危险,爸爸、叔叔他们,还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哗,我想,整柜子整柜子的各种贝壳,能够让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过慢着!我还是不相信梅生,得问清楚才行。也许他噱我呢?他本是个滑头。

  “这样子,梅生,你说你进过你爷爷的书房?”

  “当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贝壳都看清楚了?”我问。“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么我问你,有一种贝壳,那样子像鸭蛋,金黄色的,闪亮晶莹,你爷爷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来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记得,背面是白色的对不对?叫作什么黄金,黄金?爸说老头子的钱就舍得他自己

  花!”

  “黄金宝贝。”我叹了一口气。

  “对了对了!”梅生嚷:“嗳,你倒是有研究。”

  看样子不错了,梅生没撒谎。那黄金宝贝,也算是上品了,他爷爷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说了。

  “喂!阿杰,我们别老说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议。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爷爷的书房里,光看那些贝壳,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头,“爷爷?谁敢见他?他最近睥气益发怪了,见谁骂谁,还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纳了,“那你进他书房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了吧,阿杰,我是去偷钱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还不够多吗?”

  他只是笑。

  我说:“梅生,我们好几年的同学了,我求你一件事,你跟你爷爷说,我想去看看他那些贝壳。”

  “不行!我一家都不跟他说话的。”

  “他年纪那么大了,岂不是很寂寞?”我问。

  “管他呢。”梅生还是那种腔调。

  “跟我说一说好不好?”我还是求,“我真想去看一看。”

  梅生犹豫了一会儿答道:“这样吧,我们偷进他书房去好了,你有没有胆子?”

  “有!”我说。

  “你倒是顶爱那玩意儿啊,”梅生笑,“我爸说将来爷爷死了,他会把它们全部扔到后巷子去,打个粉碎!”

  “罪过罪过!”我说:“那我就在后巷子等着,全部接了回来。”

  梅生说:“人家道玩物丧志,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几时去?”我问。

  “现在就去,爷爷这时候不在书房!”

  “给他抓住了怎么办?”我问。

  “怕?怕就别去嘛!”梅生拍拍胸瞠,“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胆色,像我,像我就好!”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那么一个爷爷!”我说。

  我披上棉袄,跟他出去,我们在寒风里一边走一边聊,也没乘车。

  梅生的家,是一幢法国式洋房,两层高,有花园。屋子旁的马路,都是梧桐树。这时侯梧桐叶子落得光光的,他与我走进花园,梅生抬起头指给我看。

  “你瞧,二楼那间书房,就是了。”

  我也抬起头,“那个窗怎么是彩色玻璃的?”我好奇问。

  “谁晓得我爷爷,都是他弄的,你看见那个小圆型的气窗没有?我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梅生说。

  “我的天,那个洞太小了,而且又在二楼!”

  “你看到那棵梧桐没有?左边那个桠权,爬上去,刚好够,打开气窗,就钻进去,再安全没有的。我能进去,你也就可以了,来!咱们爬树!”

  他一撩袍子,就要上树,我忽然看见书房里人影一幌。

  “梅生,别爬了,你爷爷在书房里!我见到了。”

  梅生有点变色,“真的?”

  “真的。”我说:“看样子今天进不去了。”

  “那你运气不好。”梅生说:“改天吧。”

  “不愁,”我自己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梅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喜欢哪一只?就是那只黄金宝吗?”他用手搭着我的肩膀问。

  “叫黄金宝贝。”我改正他,“那只倒还罢了,将来是必然有机会得到的。有一只叫‘玫瑰蝴蝶’的,你听见过没有?”

  “没有,那名字倒是很嗲,样子是怎样的?”梅生问。

  “太美了,”我陶醉的说:“不知道你爷爷有没有。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只,那是淡红的,有翅膀,张开像蝴蝶,颜色似玫瑰,那名字,一半是我杜撰的,但是我想连你爷爷也不会有异见,只有这个名字能配它。”

  梅生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有没有,我替你看着。”

  “那我回去了。”

  “要是你真爱,我替你拿出来。”梅生说。

  “那怎么可以?”我失色说。

  “你想想,我爷爷的东西,总归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迟早是我的,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关系?”

  “三世祖!”我只好笑了。

  是这样,我才知道梅生的爷爷与我有同一嗜好,不过他是前辈。从那天起,我天天向往到他的书房去走一趟。并且我发誓,我将以搜集贝壳为我终身嗜好,永不放弃。谁晓得?或者有一天,我也可以收集得与梅生的爷爷一样多。

  隔没多久,梅生又来了一次。他是特地来找我的,不为代数。

  他说:“你有贝壳图片吗?”

  “有。”我反问:“干嘛?”

  “爷爷昨天买了一块鬼东西,比一座屋子还贵。跟你上面形容的差不多,”他匆匆翻着图片,“对了,是不是这个?”他指着问:“约莫二、三寸长,玫瑰色的。”

  我呻吟了一声,“是了!”我倒在沙发里。

  “我爷爷说:‘都全了!都全了!’你想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太想到他书房去一次了。我的天!我的天!

  “我回去了。”梅生说:“真抱歉,爷爷这几天简直没离开过书房,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索性就直说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就说你有同学想看一下那些贝壳。”

  “不行的。”梅生还是老话一句。

  梅生再来的时候,事情不妙了。他苍白着睑,气急慌忙的奔进我家来,他一手抓着了我,那是冰凉的。

  “什么事?”我连忙问。

  “我有点害怕。”他喘气,“阿杰,”他瞪着我,“我爷爷死了。”

  “嗄?”我吓一跳,“为什么今天上课你还没提起?”

  “才咽气的,医生还没来呢,现在停在家里,爸跟叔叔们在大吵大闹,我逃了出来。”

  “你怎么能逃出来,老天,你是长孙哪。  ”

  “大叔要用刀砍爸,我才不敢留在那里!”

  “原来你不是怕死人。”我取笑他。

  “阿杰,你是我的好朋友,你陪我回去壮壮胆子,家里闹得不像话了。”他拉着我。

  “好,我们走。”我说:“我去跟妈说一声。”

  我穿了衣服,跟他奔出去。那个晚上,似乎真正的有冬天味道了,并且下雨,那雨,简直就是雪水。

  我边跑边问:“你爷爷怎么死的?”

  “心脏病,坐在椅子上僵掉了,女佣人发现的。

  我喘气说:“那倒也舒服,好人应该死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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