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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第23页    作者:亦舒

  “你多观察我们这些可怜的职业女性。”她微笑说。

  然后她开始工作。

  有时候这些女孩子经过,她们会给我投来奇异的一眼,我如坐针毡。她们的打扮时髦:爆炸装、靴子、长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裤管,平底鞋已经旧了,脸上没有化妆,我比不上她们。到底出来做事的人是不一样的。

  我沉默地翻著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阿咪打电话,交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联络。

  我低声问:“阿咪,我不想在这里妨碍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眯。”我非常的自卑。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这里倒没有关系。”阿咪抬起头来笑一笑。“等我一起下班吧。”

  她把铅笔夹在耳朵边,双手打起一封信来。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职位?”

  “主任呀。”她笑笑,“你知道,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主任。”

  我又坐下来。办公室其实很吵,但是阿咪做得很轻松的样子,男同事与他谈公事的时候,她职业性地笑,忽然之间我觉得心酸。阿咪说得对,事情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叫我付出这么多劳力来做一份工作,又还得笑得如春花初绽,我不行。

  但反过来呢?叫阿咪服侍一个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饭,她还不是同样的不耐烦?

  我很心悸,觉得无论怎样做人,到头来还是吃苦。阿咪之所以并不令人认为她辛苦,在她本身的坚强,我太软弱,略一点不如意便直淌眼泪,叫健看面色。

  试问阿咪哭给谁看?她总共才一个人,所以她非得坚持着自己生活下去。

  办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谁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板骂?我们都这么可怜,多想是无益的,不如回家去准备晚饭,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说:“阿咪,我先回去。”

  阿咪抬起头来,“好的,你先走吧。”

  我站起来,她放下笔,“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连忙阻止,“我认得路。”

  “真的,那么抱歉,我还有工作得赶一赶。”她说:“不送。”

  我自己走了。

  到了街上,觉得很寂寞,来不及等公路车,叫了部街车回家。

  赶到家中,使劲的按铃,钟点女工来开门,小琪笑着扑到我怀中,我紧紧的抱住她。

  只有做妈妈的人不需要任何学历,真的,不必填申请表,不必面试口试,不必文凭。

  做人老婆不必准时上班下班,真是长期饭票。

  办公室中冷冰冰的气氛,洋人老板的翻脸无情,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风吹雨打地挤公路车,我行吗?

  佣人去买菜,我抱着小琪,女主内,男主外,原来是天经地义的,从几时开始,女人也得带着脆弱的情感去面对世界的呢?看阿咪工作,简直像打仗似的。

  我等到佣人回来,便动手煮饭。看,将来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伟大的母亲历久有人歌颂,但伟大的女秘书有谁知道?

  忽然之间我的气平了。

  电话响,是阿眯打来的。

  “到家了?”她问:“我打来看看。”

  “你下班啦?”我问:“做得那么辛苦,还不休息?”

  “没有,加班,九点才能回到家中,你瞧这种工作,真是没完没了,我好累。”

  “早点睡。”我还能说什么?“回家马上洗个热水澡。”

  “不是那种累。”亚咪说:“而是精神上的疲倦,做得糊里糊涂。”

  “阿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过年了,公司也许要裁员,我心情不大好。”

  不知道为的是谁与什么。我忽然说:“阿咪,明天到我家来吃晚饭好不好?我准备菜,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她笑,“美琪,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邀请我呢,明天我下班便来。”她放下电话。我的心踏了实,我没有选择错误,做主妇有利有弊,有得到的有失去的。至于阿咪,她有她快乐自由的时候,像发了薪水,像与三两友好喝啤酒说笑话,像有假期的时候,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我们的习气、姿态都不一样,我们还都是女人,在她情绪低落的时我也应该拉她一把。健回来了,他疲倦地往沙发上倒,我连忙倒一杯茶给他。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在这个清贫的世界中,我还算是幸福的。

  家庭教师

  妈妈说:“看你,闲得慌!毕业等于失业,你想耽到什么时候?天天在家坐。”

  当然她是有点说笑的语气,但我已经有点受不了,第二天便去找表姐。

  我说:“想找一份工作,轻松的,一天两三小时,薪水不拘,免得给妈妈噜苏。”

  “你的英文好不好?替人补习英文吧。”她说。

  “如果在台湾,或者是可以的,现在是香港哩,谁的英文不比我的好?”

  表姐翻了翻笔记本子,她说:“你的国语呢?你的国语倒是不错的,带些上海音,教小孩子还可以。”

  “我不想做人之患。”我抗议。

  “你算了吧,哪来那么多噜苏,有得你做已经蛮好了,去不去?”表姐喝问。

  “去,去!”

  “教两个小孩子国文,希望用旧一点的课材,最好是“上大人,孔乙己”之类的,用国语教。”

  “这家人干吗?疯了?应该替孩子补法文,我的法文也不错,不如改教法文好了。这年头还有人记得中文?学中文有个鬼用。”

  “人各有志,你别那么烦好不好?”

  “好好!地址呢?”

  “巴丙顿道三号。”表姐说:“每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供一顿点心。”

  好的职业太不容易找。到书店去寻课木,买了一些描红簿、柳氏的帖子、墨盒毛笔。最恨塑料墨盒,买了铜的,没见官先是三大板,大花费。

  第二天我出发。。

  佣人引我进大厅,屋子布置得很西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家叫大宝小宝,分别十岁与七岁,长得很漂亮,而且十分有教养。

  女佣说:“先生吩咐小姐今天开始,他没有空,不能招呼小姐,对不起。”

  我点点头。嘱咐孩子们坐下,叫他们开始。

  那两个小孩子完全不会中文。我吓一跳,我问:“但是你们会讲国语,谁教的?”

  “爸爸,”大宝说。

  “好的,好的,现在从一二三开始学。”我耐心地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两兄妹,哈哈的笑,像一对小动物,兄妹一般有着天然的卷发,看着令我很心软。

  每天我都准时去教他们,他们也准时坐在书房中等我,笔墨纸砚摊在我面前。我从没见男主人,他们的父亲。这不稀奇,男人要工作,却也没见过他们的母亲。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丰厚的薪水,我的学生也懂得以毛笔写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问:“谁写的?”他们会争着答:“李白!”每人可以得到一块鸟结糖。

  很快我们之间产生了浓厚的感情,我做过许多额外的工作,他们很听我的话。

  有一日大宝推小宝,小宝推大宝。

  “去,你与蜜丝说。”

  “不,你说。”笑,  “我不说。”

  我问:“什么事?”

  大宝终于讪讪地问:“你懂算术吗?蜜丝。”

  “懂的。”我是真的懂,不盖人。

  小宝把算术簿子取出,于是从此之后,我兼任了算术老师,我并不介意。

  我想问:“你们的爸妈呢?”但我如果多事,会给小孩子不良影响,事不关己就不必多问。

  我没有轻举妄动,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别人的生活。

  不过除了那个佣人,我始终没有见过男女主人。

  孩子们很少想到爸爸妈妈。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书房中练大字,学着“织织复织织,木兰当户织”,因为一声“哗啦”摔破玻璃的声音,我才认识了我的老板。

  当时一阵破碎声,我抬起头  --“什么事?”我问。

  孩子们仿佛没听见,继续写字,定力惊人,使我惭愧。

  然后我听到一连串的粗口,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来,他说:“你要起床,尽管起来好了,明天倒下去,你另请好的大夫,我不会再来!”

  他带着护士走了。

  大宝问我:“蜜丝,我去拿杯冰水喝。”

  “好的,你去。”我说。

  小宝见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说:“那是爸爸,爸爸恨医生。”

  “呵。”我说。

  不久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恨恨的自房中走出来,大力关上门走了。他是我老板,孩子们的爹。他实在很年轻,真不像有那么大的孩子。

  对于他的印象,我可以说,我没有见过脾气那么坏的男人。

  即使把门摔下来,又有什么益处呢,病了总得休息。

  我没有管闲事。

  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发觉他穿着睡袍在花园中呆坐。我受了孩子们的影响,视若无睹,照样在说“封神榜”的故事。

  小宝说:“蜜丝,我想写封信给妈妈,可以吗?”

  写信给妈妈?

  我抬头,男主人已经进去了。

  “我教过你们写信,你可以先写一封,然后我看有没有错字。”我说。

  大宝说:“妈妈才没有空看她的信,妈妈在巴黎渡蜜月。”

  我吃一惊,我真不知道这些。

  小宝涨红了脸,“谁说的?妈妈爱我!当然她会看我的信。”她生气了。

  “如果她爱你,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忘了你的生日?”

  “她爱我!”小宝忽然哭了。

  “小宝,不要哭。”我劝她。

  但是七岁的小女孩像是真的伤了心,一直大哭,大宝过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后他们的爸爸走来,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进房去。哭声才渐渐停止。

  大宝镇静地跟我说:“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亲的。

  我走的时候女佣人走过来跟我说:“先生请小姐留下来晚饭,如果小姐有空的话。”

  “啊,当然,我有空,你们几点钟吃饭?”

  “六点半。”

  我看看表,都五点了。

  “好。”

  我与大宝入席。

  小宝的头发已梳成辫子,坐在她父亲身边。

  男主人看见我站起来。

  我说:“不客气。”

  他说:“谢谢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们教得很好。”

  “你过奖了。”我说:“应该的。”

  “明天你会多一个学生。”他说。

  “啊?”我抬起眼睛。

  “那将会是我,”他笑笑,“医生叫我在家休养一个时期。我也乐意学点中文,我其实是个文盲  --  很惭愧,住在外国久了,枉自做着中国人。”

  “欢迎。”我说。

  小宝笑说:“爸爸说“李白”写了些什么。”

  “很多,好几百首诗,他是最好的。”我说得不可收拾,“迟阵子我教你们“离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烦忧”,多棒!”

  “我们会拿个A。”大宝笑说。

  他们的父亲闷着不响很久,然后喃喃的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怎么可以不懂中文,身为中国人,眼前放着无穷无尽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他问。

  “香港与英国。”

  “香港可以学到这么多的中文?”他问。

  “基木是,教是教那么多,各人的爱好与吸收程度不一样,我是特别喜欢阅读的,”我据实说:“从儿童乐园到红楼梦,我的一双眼睛非常疲于奔命。”

  他点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我好奇。

  小宝说:“我爸爸是个建筑师!”

  大宝说:“小宝,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讲话的时候莫插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们四个人默默地吃饭,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吃完饭上水果,我抬起头看到小宝在与大宝挤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宝跑来抱住我脖子,她问:“蜜丝,你真的收爸爸做学生?”

  “  啊。”我有点尴尬。

  小宝问:“他如果默不好书,你是否也一样罚他写十次?”

  “当然。”我说。

  我买多一套笔墨纸砚,他果然依时坐在那里。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后来才知道是胃动过手术,医生非叫他休息一个月,他闷得无聊,所以跟着子女学中文。

  我对于他们家庭状况相当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现,她恐怕已经再次结婚,故此孩子们才知道她在渡蜜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了决心要孩子们学国文,但是我能够教的不过是我喜欢的,一些小学的课本因为非常无聊,所以跳过不教。

  表姐问我:“你可喜欢这份工作?”

  “还可以,不久我江郎才尽之后,便得引咎辞职。”

  “男主人怎么样?”

  “我无意做“简爱”,”我笑,“对离婚男人没兴趣。”

  “怎么?”

  “男人嫌离婚女人,女人何尝不嫌离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过蝴蝶梦没有?”

  但是我相当喜欢这一家子,他们礼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兴趣学东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愈,他照常上班,便缺课不到。

  而大宝小宝已可以看得懂浅易的儿童书,他们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兴奋半日。

  大宝高兴的说:“中国的月神原来不叫戴安娜。”

  “谁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从来没说过,”大宝耸耸肩。

  他们的父亲说:“当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气,“我不说并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宝向小宝装鬼脸,小宝马上背:“嫦蛾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亲的很气,“莫小姐,我们把补习时间改在六时至八时,我会在场!”

  真是好笑。

  以后他如果没有应酬,他便会在场。

  “你从来没读过中文?”我问。

  “我是加拿大士着,我们又不住唐人街,当然没有机会学,”他没好气。

  “那么为何又说得一口好国语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说:“孩子们因此也会说国语?”

  “当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妈妈很不服气。“你那中文?何苦误人子弟?”

  但是我的学生们似乎都很快乐,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个建筑师,背不出古诗十九首的时候臭骂他,痛罚抄十次,他很规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递上来。

  匆匆半年过去。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约我去跳舞。

  我说:“我不喜欢跳舞。”

  “我以为年轻女孩子全喜欢跳舞。”他说。

  “才怪。”

  “你喜欢做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要约我?”我问。

  “见你呀。”

  “我们不是见着面了。”我愕然。

  “我想以另一个角度看看你。”他说:“不要老当我是个学生。”

  “为什么?”我瞪着他。

  “别问那么多,因为我喜欢你。”他说:“还不够吗?”

  我耸耸肩,“我想是够了。”

  “那就好。”他说:“明天我们去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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