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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第13页    作者:亦舒

  他没有什么惊异,“找到女孩子了?是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结婚了。”

  “是的,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我微笑,可是原因不只那么一点点吧?

  “你放心好了,大不列颠王国没有你,没有什么关系,”教授笑,“回家是好的。”

  可不是?本来就是。

  我在路上踢着石子。一对新皮鞋也顾不得了。

  我笑着。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或者会得把庄子的蝴蝶梦好好的告诉她。或者会把名字说给她听。

  我是决定留下来了。

  一张照片

  一个炎热的下午。

  我刚刚拖干净浴室的地板,透一口气,倒了杯冰水喝,看着钟,预备去接小明回来。小明上幼稚园,迟了去接他,他就哭。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露台的竹帘幌动,一阵好风。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家明是公务员,在政府机关做事。好处是有的,像这层配给房子,如果在外头租,还不知道是什么价钱呢,但是生活太稳定了,家明不但有点壮志消沉,而且也懒了下来,不到一、两年间,腰间就长了一圈肉,最近连肚子都凸出来了。

  我笑他财未发,身体先发。

  先一阵子女佣人又要求加薪水,我想一想,就咬牙把她辞掉了。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连洗衣机洗碗机都买了给她,小明出生那年开始做的,好几年的宾主,说走就走,一点情义都没有,也只好随她去。

  现在凡事自己做,倒也无所谓,空的时候还可以去喝一顿下午茶,太忙了就把小明往外婆或是祖母家里塞,反正她们都疼他。

  一天又一天的就此过了,没有小明,我再也不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小明长得飞快,一下子裤子又要换松的,皮鞋不够大了。没有他,我还以为时光是停留不动的。日子乏味得很,天天是一模一样的工作。我奇怪的想:这就是做人吧?想到当初中学毕了业还巴巴的读了三年大学,如今也不过是刷地板。家明是大学里的同学,虽然说大学间接也是婚姻介绍所,到底别的地方也找得到丈夫,做女明星就很好,捞得风调雨顺,最后总还可以嫁得个金龟婿。何必去读大学!女人可走的路多得很。

  我不大想得明白。

  我叹了一口气,腰实在有点酸,不想去接小明了。我打了电话给母亲。

  “妈妈,麻烦你去接小明一次。”

  “小明有两个礼拜没来了,你爸想他想得紧,我把他接了来,索性吃了晚饭,才把他送回来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如果他听话,就玩久一点,你们吃不消,就把他轰走。”

  “你不出去?”

  “不出去了。”

  “腰酸好一点没有?”

  “人到中年百事哀,妈妈,别提了。”我说。

  “啊,你算是中年,我们岂非成了老不死?”妈妈笑。

  “妈妈,我三十岁了。”

  “人生刚开始呢,好好的捱吧。”她还是笑。

  “再见。”我说。

  母亲也挂上了电话。

  我坐在客厅里,动也不想动。

  当年我可没想到日子会演变成这样:带儿子,理家务,伺候丈夫。我的天,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可也很多姿多彩,男孩子的约会,吃喝玩乐,回了家就专听电话,功课不行了,自有男同学抢着帮忙。

  那几乎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微笑,现在这样,也是应该的。一个女人,结婚生子之后,也该完了,我还冀望些什么?如果以这种日于终老,在别人眼中,也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少了什么?

  我生活中还少了什么?

  家明下班回家,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完报纸吃饭,吃完饭看电视,看完电视与儿子玩一阵子,就该睡觉了。他很习惯家庭生活,很少抱怨,很少发脾气,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也就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不消说,我们的婚姻维持了这么久,他没有夜归过一次。发了薪水,扣了一份零用,便整整齐齐的交在我手中。他弟妹多,但都是争气的孩子,我与他们有说有笑,相处得极好。

  但总少了一点点。

  照说我应该满足了。

  当年那么多的男朋友,最可靠最端正的也是他。

  这个下午真热啊。

  家明好虽好,却永远只像一盘温吞水,没有脾气,没有刺激,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变了温吞水,很糟是“不坏”,厌憎是“无所谓”,唉。

  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嫁他,以后的日子是怎么样的?说不定我找了一份工作,维持着自己的生活,租一层公寓,独自住着,约会着许多男朋友,过着风流放荡浪漫的生活。应该也很好。可惜在一般人眼光之中,良家妇女不是这样的。

  我走到浴室去,洗了一个脸,恐怕也得洗一个澡,正用冷水泼着脸,就听见门铃响。

  我放下毛巾——是什么人?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一头的卷发,瘦长个子,肩膀很宽,一张脸晒得红红的,穿件芝士布的衬衫,被汗浸湿了,都贴在胸膛上,那种青春、朝气,扑人而来。他有点喘气,漂亮的眼睛看着我,带点犹疑。

  我也好奇的看着他,他一定是找错门了。

  “找谁?”我先问他。

  我们这里门户非要小心不可。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说:“你是王太太是不是?”

  “是,请进。”我说。

  他进来,向我笑了一笑,坐下来,脚上穿着一双球鞋,没有袜子,深蓝色的粗布裤已经洗得发白了,但在他身上,还是显得那么自然,调和,比起家明硬绷绷考究的西装,巴利皮鞋,不晓得好看多少!

  我失笑了。

  多幺不公平!家明已经三十二了,这个男孩子最多不过二十岁左右,如果家明拿我去比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我的脸也就很黄。

  我倒了一杯果汁给这个男孩子,他道了谢,一饮而尽。

  “真热。”他说。

  “是的。”

  “我姓孙,叫孙家明。”他报上了姓名。

  此家明不同彼家明,我笑说:“我丈夫也叫家明。”

  他说:“啊?真巧,不过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

  “普通是普通了一点,不过却是个好名字——孙先生,请问有何贵干?”

  他为难的低下了头,想了一想,然后从裤袋里摸出一只皮夹子,掏出了一张纸片,郑重地递给我。

  他说:“请问王太太,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接过了那张纸,却是一张照片,我看了一眼,诧异的问:“咦,这张照片,你是从什么地得来的?”

  他兴奋的问:“你见过?”

  “自然。”

  “她是谁?我找她很久了!”男孩子的声音是快乐的,“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细细的看着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她?”

  他坦白的说:“我喜欢她。”

  “你见过她吗?”我问。

  “没见。”

  “既然没有见过这个人,你怎么可以说喜欢她?”

  “呀,王太太,这说来就长篇了,我不介意再重复一次,但是希望你有耐心听。”他看着我。

  “请说。”我倒想听听他的故事。

  这么热的一个下午,除了午睡,还有什么比听故事更好?

  “请先把照片还给我。”他说。

  我把照片放在茶几上,他取了过去,拿在手中,细细的看着,当珍品似的。我真是惊奇莫名,看样子这张照片他很宝贵的呢。怎么一回事?

  他开始说:“我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是在加州,美国加州柏萨典娜,一个朋友家中,朋友姓陶,你认识吗?”

  我摇摇头,我不认得姓陶的人,在美国我们以前只有一家亲戚,是我嫂子的弟弟两夫妻,姓李的。这张照片怎么会到姓陶的人家去了?

  “没关系,反正这是两年前的事,我当时在加州理工学院念原子物理。”

  哦,还是原子物理学家,真看不出来。

  “偶然去陶家作客,没事做,大家便翻照相簿子,我看到了这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神采是那么好,马上吸引了我,我便问陶家她是谁,陶家说不认得,这照片是无意中得来的,夹在一大堆其它的照片当中,他们见照得很好,就顺手夹在照片簿里,没丢掉。”

  他歉意的笑,仿佛是怕我没听清楚。

  他的长腿伸在玻璃茶几下,握着双手,左手腕戴一只极薄的白金表,右手腕一条银链子。他隔一些时候便伸手去拨他那一头卷发,这个男孩子,风采是不可多得的。

  他说:“我一直追问他们,他们说照片是夹在姓李朋友的信里来的,他们大概认得她。”他叹一口气,“不过姓李的博士住波士顿,在东部呢。”

  这就是了,相信是李博士寄自己的照片给朋友,一不小心,把没相干的照片也夹进去寄出了。

  “我打听有什么同学在哈佛读书,可以请他去问,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齿——“倒有一位同学的哥哥,他是哈佛研究院的,过来西部渡假,被我抓住了。”

  我忍不住,“他未必认得李博士。”

  “是呀,但是哈佛有多少中国人呢?想必有一线希望。”

  “说下去。”

  “同学的哥哥看了照片,说见过这个女孩子!他说有好几年了,她是李博士的亲戚,从英国去看他们,拍了好些照片,也一起吃过饭,那个女孩子很能说会道,相当傲气。有人要替她介绍男朋友,她就笑说:‘我是要嫁原子物理博士的。’你想想,王太太,我不是原子物理学生吗?”他天真的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一直在找像她那种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没想到她也在等我这么一个人,这么凑巧。”

  我不作声。

  他说下去,“于是我问起李博士,既然是他的亲戚,他该知道她的地址。”

  我抬起了眼,“李博士搬走了,他回了香港。”

  “咦,你怎么知道的?”他惊异的问。

  我淡淡的答:“那是一定的,毕了业还留在外国作什么?”

  “是,”他低下头,“我没找到李博士。但是我要了这张照片。我只知道她在英国念书,”他笑了一笑,“英国说大不大,但到哪儿去找这个中国女孩子?我很头痛,我只晓得如果迟了,可能会失去机会。”

  “也许……只是照片拍得好,也许她真人不过尔尔,你怎么可以凭一张照片而——”我说。

  “我有信心。”他的语气的确充满了信心。

  我不以为然,“科学家总是一样的!”

  “王太太,你不喜欢科学家?”他问我。

  我笑了,我看着露台上太阳下的美人蕉,真绿得惊心动魄。不喜欢科学家?十年前,我多么想嫁一个原子物理学家!只是没有机会认得而已。

  “线索完全中断了,所以我只好暂时放弃,不过我还是托着陶家,有什么消息,就告诉我。”

  “陶家没有什么可说的,是不是?”

  “没有。可是当年冬天,我又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哈哈!”他很得意,“我在一个美国同学的照片部子一里看到了她!”

  “不会吧?”

  “怎么不会?那同学的照片是她哥哥寄来的,他弟弟与我找的人是同学!”

  “那同学叫什么?”我也好奇起来。

  “英国美国距离不远是不是?那同学的哥哥叫哈里,哈里麦嚣,我要找的女孩子是他们班上唯一的中国人,那还不简单,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倒在外国人身上得到了她的消息。”

  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照片背后写着,叫段绢绢。”

  “啊。”

  “那是一张毕业纪念照,廿多三十个人一起拍的,然后每个人都在照片后签名,奇怪啊,她签的却是中国字,我一眼便看到了这三个字。”他重复一次:“段绢绢。”

  我低下了头。

  “多么好听的名字,”他向往的说:“我牢牢的记着,又打听了很多事,我知道她念的是化学工程,成绩很好,人很活泼,只是不大参加课余活动,毕了业大概是回了家。就只有这么多,我还想多问,那个美国女同学把我轰了出来,”他扮一个鬼脸,“不瞒你,王太太,那个时候我正与她泡,我老逼她说另外一个女人的事,她当然沉不住气。”

  我说:“既然与你同学的哥哥同班,年纪就不小了。”

  “不会,他们兄妹年纪才差一点点。”

  “也许那个女孩子迟入学。”

  “照片看上去差不多年纪。”

  我笑,“中国女人都生得嫩。”

  “中国女人也一样有鸡皮鹤发的。”

  “后来呢?”

  “后来我得念硕士,一直走不开,就算走得开,到了英国,人海茫茫,又做什么?”

  我点点头。

  “但是我决心找她之后,就不再鬼混了,越混越没有意思,总好象对她不起似的。”

  “这话从哪里说起,你还见过她的照片,她却连世界上有你这个人都不知道。”我说:“对不起什么?”

  “是的,照说是这样,但是我也许是做实验做胡涂了。我把这张小照拿去放大,放得二尺X三尺大,就贴在墙壁上,人家问我:这是你女朋友?我也不否认。”

  “又后来呢?”

  “后来,大学里的中国同学都拿我当笑柄,谁都知道我有一个照片情人。”他稚气的笑着,脸就红了。

  “你毕了业没有?”我问。

  “没有,恐怕还要三年才拿博士。”

  “你几岁了?——别介意。”

  “廿二岁。”

  “啊。”我点点头。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算小了,今年回来渡假,我又找上了陶家,他们也搬回来了,陶家见我还没有忘记,就把李博士香港地址给我,我去找过李博士了,把照片给他看,他就叫我来这里找王太太。”

  “李博士叫你来的?”

  “是。”

  “他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他看着照片,认了半晌,才叫我来找你。”

  “你有没有把刚才的故事说给他听?”

  “说啦,都说啦!”他爽气的答。

  “你不怕别人笑?”我问。

  “不怕。这世界的聪明人太多了,多一两个我这种笨人,点缀一下,有什么不好?”

  我也只好笑了。

  “于是我问李博士,她叫段绢绢,是不是?李博士说是。我问:是不是在英国念书?他也说是。所以这事错不了。你想想,王太太,这也算是缘份吧?我在两个陌生人的地方看到了她的照片。”

  “照片而已。”我说:“依你想象,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我不是说过了?很活泼很可爱很漂亮,大概也很调皮,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能够念化学工程,当然聪明伶俐,普通知识丰富。她身上的那件毛衣很别致,由此可知她很会穿衣服,头发是直的,可见她不是做作的女孩子,不会打扮得千奇百怪,依此类推,我还可以想到其它很多的事情——反正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李博士不肯多说,他叫我来找你,由此可知你一定跟她很熟,王太太,你倒说说看,她是不是那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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