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着嗓,“你很蠢,还是个很笨的好人,你知道吗?”
“每个人都这么说。”他很久之前就有自知之明了。
“……谢谢你。”
“谢我什么?”因为夜里的风儿穿过草原,他一时没听清她那几不可闻的耳语。
蔺言压下满怀的错杂心绪,拨开他环着她肩膀的大手,笔直走向前。
“当我没说。”没听到就算了。
“什么什么?”左刚连忙追在她身后,“再说一回嘛,我方才真的没听清楚。”
“回家。”她深吸了口气,回头朝他勾勾指。
“那刚才——”
她不怀好意地瞄向他手中的灯笼。
“再多说一字,我就把灯笼熄掉。”她这辈子从没谢过什么人,因此,好话她才不说第二回。
被她一恫喝,这才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努力克服恐惧来到这的左刚,左瞧右瞧了四下,登时两手紧紧握着灯笼,浑身抖个不停地紧跟在她的身后,就怕她会把他扔在这片黑暗里。
“给你。”在他手中灯笼里的烛焰都快被他抖熄时,看了就觉得有些受不了的蔺言叹了口气,主动朝他伸出一手。
如获特赦的左刚,飞快地握紧她的小手,完全都没注意到他的力道会把她拧疼。
“别再抖了。”蔺言以另一手拍向他的额头要他镇定,再牵紧这个一到夜里就胆小无用的男人,然后,带着无法克制恐惧的他,一路抖回家。
☆☆☆
排开云儿层层叠叠的阻碍,月儿高挂在湛蓝的星海里,夜里徐来的清风,将叶梢吹拂得沙沙作响,当叶影摇曳之际,天顶的云朵已远然流离。
在这夜,极其难得的,打从蔺言住进有间客栈后,夜夜都被迫熄灯的天字二号房,整房灯火通明,而在隔邻,总是只点一盏油灯的地字十号房,今夜却是灯火俱熄。
住在客栈里的所有住户,全都认为不是蔺言转性格了,就是左刚终于打败了她的坚持,讨回了他夜里绝不可或缺的光明。
但左刚却不这么想。
置身在自己的天字二号房内,虽然厅房里点了十来盏腊烛、屋里屋外也挂了一大堆的灯笼,可他也不知怎地,就是浑身不自在,看着一室的灯火辉煌,他突然发现,他想念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一小盏照亮某张面容的油灯。
坐不住、睡不着,也不知隔壁的蔺言是怎了,左刚忍抑地待在自宅里一个时辰后,便再也待不下去地走出外头,连翻过两面墙,快步走进一屋幽暗的地字十号房里。
走进主屋轻轻推开门扉,在那间夜里蔺言总待在那看书的书房里,敞开的窗扇,将月光洒满一地,静静流曳在坐在窗边仰月而看的蔺言身上。
左刚默然走至她的身边,靠在窗边没挡住外头的光影,只是一迳地瞧着这张不再躲至暗处,总算走出阴影的月下容颜。
“月光有我美吗?”过了很久后,双眼始终没有看着他的蔺言,轻声地问。
“没有。”
“你不怕黑了吗?”她今晚已把他的光明还给他了,他还敢过来?
“照怕不误。”虽然他的恐惧感仍是挥之不去,但很难得能够欣赏月光的他,心跳却出奇的平静。
“那你为何又跳过墙来?”
“夜里见不着你的脸,我睡不着……”都好一段日子了,自她住进来后,他夜夜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而每夜在合眼前,或夜半惊醒睁开眼时,看到的,也都是她的脸,今晚少了她,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入睡。
蔺言轻轻应了一声,不想再多话,也不想赶他,她只是坐着不动,仰起美丽的颈子,继续看向那轮不再让她感到害怕的明月。
看着她虽静然不动,可仍旧显露出来的万姿千态,那种难以言喻的美,使得筛落过窗棂的月色顿时相形失色。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存在,即使是如此,令人不可抗拒的诱惑仍旧排山倒海向他袭来,而她,就只是静静坐在那儿,偶尔扇了扇眼睫,挑动了他的心底最深处的震荡之际,又再别过眼,目光流离失所地看着四下。
她不像大红绚烂的花朵,努力盛开弥漫一室的馨香,她只是另一道清冷投入室内的月光,淡淡的莹亮,不去照亮她的四周,也不照亮外头的天际,独自的自私,也让走进她世界里的人,独自的拥有。
在这夜见着与以往不同的蔺言之前,他曾经以为,吸引他靠近她的,是责任、是惊艳、是迷乱困惑、是痴缠着迷,他却没有想过,那其实只是在他下定决心之后,忘了迷途知返,一往深情的沉沦。
“就算是会被打死,我也甘心了……”左刚长叹一声,在她看向他时走至她的面前,弯下身子两手捧起她的脸庞,低首亲吻着那双嫣唇。
温柔的触感,像抚过草原的春阳,暖融融的,再自她的嘴边漾开,印在她的眉心、她的眼、她的颊上,她闭着眼感觉他吹拂在她面上的气息,并没因他的轻薄而有任何举动。
“你不想杀了我吗?”心跳得飞快,他勉强捺下、心中的冲动,哑声地问。
“我懒。”
他听了,忍不住又低首偷来几个香吻,在他伸手搂住她时,她突然问。
“你所谓的负责,是如何负责?”
“好好爱你。”他两手揽着她的腰,跪坐在她的面前,想也不想地就应着。
她疑惑地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爱我?”
“当然。”在他的音调里,没有丝毫的犹豫。
“自何时起?”她试着努力回想,在认识他以来,他是否曾对她说过这种话,或是为她做出以爱为名的事。
左刚点点头,“自我对你说出我会对你负责起。”有事他挡、有伤他挨,打他把话说出口后,他就已决定无论如何,他永远都会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承担一切。
“什么?”脸上终于有点表情的蔺言,呆愣愣地问。
他反而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一个男人对女人负起责任唯一的法子,不就是要好好爱她吗?”
“谁告诉你的?”到底……是谁带坏这家伙的?是谁灌输他这种不良观念的?
“祖训如此。”左刚清清嗓子,一脸正经地向她宣布。
她忍不住垂下一边的肩头……他家的祖宗,究竟是怎么教育后代的?该不会也像东翁的祖先般,用同样那套亏到不行的教法吧?难道都不怕夜里有缺陷的左刚,在抱错人后必须对不该负责的人负责吗?
她一手抚着额,“我若是其丑无比或是天生就有残疾呢?”
“那就要认。”老早就接受这观念的他,两手搂紧她的腰后,将头搁在她的膝上。
“认?”她听了忙捧起他的脸,当下有种想要用力摇摇他脑袋瓜的冲动。
“对。”他不疾不徐地说明,还朝她伸出一指,“我家祖宗有交代,当我们对女人说出会负责后,日后,眼里就只能有一个女人。”
“那其他的女人呢?”她愈问愈觉得能够接受这种祖训的他,心脏实在是很坚强。
他郑重地点头,“都不是人。”
“……”她彻底呆掉。
“一日一我许下了承诺后,日后,就不许另娶、不可负心,更不能抛弃或变心。”趁她还没回神时,左刚顺便替她介绍起祖宗规定的其他条款。
蔺言愕然扬高音量,“你这么三从四德?”
“因为我家祖宗有交代——”他才想解释,却被愈听愈头大的她挥手打断。
“行了行了……”
“不行,我怕我要是没说个仔细你会听不懂。”万一她以为他是随随便便就对人负责的人怎么办?他得让她知道他是很专情专一的。
蔺言忍不住打心底深深替他庆幸,那日在山中他抱到的不是个满脸麻花,或是年纪老迈的老太婆,但她才替他的好运道捏了把冷汗时,一记又贴回她唇上的热吻,马上让她回过神来。
“我问你,若我不要你负责呢?”她一把推开他的脸,省得像要把她的脸都亲透透的他,又把唇瓣给贴在她的脸上。
“我会一直缠到你肯让我负责的。”他顿了顿,再把头靠在她的膝上拚命磨蹭。
蔺言揪着他的发,逼他抬起头,冷声地问。
“若我要休夫呢?”
“不怎么办,那我就只能守活寡啊。”他很哀怨地扁着嘴,对于这点也是莫可奈何。
“若我不愿生子呢?”也不想想她年纪都多大了,他还……
“那我就只好绝后啦……”左刚随口应着,一会想起她说了什么后,他慌张地问:“等等,你说什么,你不肯生?”
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的话题给拐带到不知哪去了的她,一手拍在他的额际上。
“停。”被他带坏了,离题太远。
“那……”尝过几次甜头,食髓知味的他,在又直起身子想要吻向她时,她突然一手拎着他的衣领,站起身,一路拖着他走向自家大门,再一脚将他给踢出门外。
无端端又被踢出来的左刚,满面无辜地拍着她家大门。
“蔺言?”他又是说错哪句话或是哪个字了?
靠在门板上,深深吐了口气后,蔺言一手抚着胸口,生平头一回觉得,里头的心跳,竟会为了他的几句话和那张待她诚心虔意的面容,而跳得那么难以控制。
愈理愈乱的情丝,直在她心底交缠,始终都拆解不开,过了许久后,她抬首望向夜空,喃喃自问。
“他是你专程派来克我的吗?”
☆☆☆
燕鸟即将归巢,近傍晚时分,放着一屋子客人而不做生意,偷偷打开本馆黑色大门一隅,蹲在门边偷看了一会,却始终都不明白的鞑靼,满心纳闷地瞧着正在巷中对峙的那三人。
“里头的那是做什么?”他们三个干啥都摆出一脸杀人样?
“应该是想撕破脸了吧。”也躲在另一角偷看的东翁,扬高了剑眉,心底很清楚天水一色会突然来此的原因是什么。
“啊?”
候在客栈里等着蔺言采药回家的左刚,才尾随着蔺言踏进本馆的巷中,一个近来他与蔺言都不怎么想见到的同僚,就跟着进入本馆并叫住蔺言,左刚回头瞧了老友一眼,立即将蔺言扯至他的身后。
“左刚,让开。”天水一色不满地看着他的举动。
“你来这做啥?”左刚非但不让,反而还将身后的蔺言藏得更好。
“杀她。”既然苦无罪证可逮她,那,就让他过过瘾,与蔺言交手一回,看看究竟谁才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喔?”搞清楚他来此的目的后,左刚扬起两道浓眉,“你可有任何罪证?”若是封浩没说错的话,那么这个天水,根本就拿蔺言没辙才是。
天水一色徐徐地摇首,“我现下不是六扇门总捕头的身分。”
“那是什么身分?”
“对手。”他可不愿他人老在他的身后说,他之所以能拿下杀手界的第一,全都是因蔺言退出江湖之故。
左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要找对手你不会去找我家的盟主大人啊?”想死还不容易?给他家盟主大人一出手,保证天水会乖乖回家再苦练十年功。
“靳盟主是正派之人,他不屑与杀手之流交手。”做人很认分的天水一色,知道自己不是靳盟主的对手,于是说得很冠冕堂皇。
左刚想了想,再回头看了面无表情的蔺言一眼,而后也不罗唆。
“既然如此,那由我来代她。”说真格的,真要算起来,他已经好久没好好跟这个老友打一架了。
天水一色就是不希望他来搅局,“你又想捞过界?”
“你不也是?”忍抑很久的左刚,指着他的鼻间开始数落起他,“不好好干你的捕头,没事兼什么杀手的差?”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这与你无关。”他怔了怔,没料到左刚竟会知道他私底下干的事。
“当然有关!”左刚嘿嘿直笑,磨刀霍霍地握着拳头,“我要逮你归案。”
他差点呆掉,“什么?”有没有搞错?这算是什么朋友?
“你都说了,你是杀手,既是如此,那你身后定背着许多命案。”左刚说得一脸义正词严,“我要逮你回一扇门查一查。”
天水一色被气得哇哇大叫,“姓左的,你的胳臂往她那儿弯?”
“那当然!”左刚理直气壮地扬高了下颔,“我又不想娶你回家当老婆。”友情固然重要,但事关他命中的真命天女……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少在这碍事。”没空同他们瞎搅和的蔺言,一手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左刚,只想快点解决掉这个阴魂不散的天水一色。
“不,这是男人之间的事,碍事的是你。”左刚忙把她给拉回来,还把她给拖到远处的角落去摆着。
她不悦地眯细了眼,“左刚……”
“等我收拾掉他后,你再来慢慢瞪我也不嫌迟。”左刚忙碌地朝她挥挥手,“好啦,你先在这边等我。”
“这可不成。”今日就是冲着蔺言而来的天水一色,在左刚转身时,已来到蔺言的身边。
“喂。”左刚忙一手按住他的肩,“真要杠上了?”
天水一色用力哼了口气,“你不也不顾同僚情谊?”他都倒向蔺言那边去了,那还同他客气个什么?
“那好。”左刚甩甩拳头,下一刻即毫无预警地在他颊上揍上一记重拳,“臭天水,我老早就想扁你一顿了!”
“姓左的,你搞哈?我又没欠过你什么!”被偷袭的天水一色掩着脸,痛得龇牙咧嘴的。
“谁说没有?”左刚将十指扳得喀喀作响,满面阴沉地步步逼向他,“你利用我领过多少回赏金了?把那些属于我的赏金给我吐出来!”想找蔺言算帐?门都没有,因为老早就想清清旧帐的人是他才对!
“喂,大家都是同僚,你同我讲什么钱伤感情?”他先是心虚了一下,然后不以为然地插着腰,“你不会为了她连道义都不讲了吧?”
趁他还在废话时,已经动作快速闪身至他面前的左刚,扬起拳头,再赏他另外一边脸颊一拳。
“这一拳是利息。”
“那这一拳呢?”没料到他竟打真的,在腹部又挨了一记拳头后,天水一色忙跳离他以免又挨打。
“被你利用的跑路费!”左刚边解释边再起脚,一脚将他给踹得远远的。
在天水一色也被惹毛,而与左刚轰轰烈烈地在巷子里,你一拳我一脚地开打时,蹲在本馆大门外看戏的鞑靼瞥了瞥当家的一眼。
“东翁?”不去阻止他们好吗?
东翁撇撇嘴,“甭管他们,随他们去打。”统统都气血太盛,又闲着没事干,那就让他们打个过瘾。
“噢……”
站在原地看了老半天,愈等愈不耐烦的蔺言,在他们都不肯拿出真功夫,只是彼此在讨皮肉痛时,她是很想索性就走人,将他们留在这里慢慢打,可她才走了一步,却赫见天水一色运上了内劲扬起一掌对准左刚的胸坎,也注意到这一点的左刚,却根本就无意要闪,刻意挨了他一记佛手印,她忍不住想走向左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