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说,“陈柏光来了!”
我回头看,果然是柏光,他延长一小时的班都已出来,我已被郑荫阻延了一小时,我叹一口气,叫:“柏光!”
柏光看看我,再看看郑荫,眉头自然地蹙结起来。
“我先走了,还有点事!”郑荫说。也不招呼柏光,匆匆朝另一条路隐去。
“怎么回事,你又和他在一起?”柏光不满地说,“别人看见了,又是谣言满天飞!”
“他在这里等我,说要眼我讲话,”我委屈地说,“正好今天我一个人走,真是!‘
“别说了,时间已经晚了,快回家吧!”他摇摇头。
我感到一阵温暖,酒店里,至少还有个人真正关心我,而又没有任何企图。
一上班,我就发觉柜台里的气氛不对。
柏光低着头不看我,显得有点颓丧,其余的人都用一双怀疑的眸子向我注视,尤其是吕纬,那对亮闪闪的眸子,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整个上午,我都在恶劣的气氛里工作,别扭极了,一直想找机会问问柏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偏偏是那么忙,连一点时间都抽不出。
好不容易空下来,轮到我去吃中饭,我对柏光说:
“一起去,好吗?”
柏光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我发觉他今天好怪,似乎不愿意眼我在一起,刚才头点得好勉强。
“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好吗?”我恳求着。
“如果你骗了我,我告诉你也没用!”他叹一口气。
“怎样?”我站定了,脸上凝着一层霜,连柏光都不相信我了。“我没骗过人,尤其是你!”
他凝视我一阵,再叹一口气。
“我总觉得没看错你,但他们说得那么真,使人无法不信!”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快告诉我!”我急坏了。
“他们说--”他脸上是无可奈何的惋惜表情。“昨晚你和郑荫约好,你--根本没回家,你们--”
“绝没有这回事!”我叫了起来,气愤,使我连脖子都涨红了。“他们造谣,我--”
“我也绝不信,但是,他们说明地点,时间--唉!贝迪,你--”他说不下去。
“柏光,你绝对要相信我,你可以去问我父母、弟妹,问问看我昨晚几时回家的,我--绝不至于这么没有人格,如果我真爱他,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但是--我不爱他,你要明白,只是同情--”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别哭,贝迪,有人过来了,”柏光警告说,“我也怀疑他们故意这么说是不是有目的。”
“谁,谁说的!”我冲动地叫。
“如果你这么冲动,告诉你只有害处,”他冷静地摇摇头。“你想知道是谁,你就得安静下来。”
我现在才知道,激动时要安静下来是那么困难。
“你说柏光。”我慢慢说,“我只要知道是谁,报复是后一步的工作。”
“我记得你是基督徒,基督徒是没有报复的!”他说。
“好吧!”我咬咬牙。“你说!”
“吕纬和叶雅莉他们!”他说。
我叹一口气,其实,我早知道是他们,柏光说出来之后,我的情绪反而完全平静了下来。对于两个卑鄙的小人,实在不值得跟他们斗,何况雅莉还那样贱,那样贪!
“早就想象得到!”我耸耸肩。“让他们去说吧!他们总会有报应的一天!”
“哦!叶雅莉下个月开始加薪五百,升职做柜台出纳的领班,你不知道吧!”柏光说。
“如果我像她,我能升经理!”我不屑地说。
“真的吗?”柏光带着奇异的眼光看我。
我脸一红,催着他快去吃饭。
我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下意识里我想做经理?简直不可思议,别胡思乱想了。
“我的意思是,你看见郑荫连招呼都不打,当作不认识。”柏光说,“他们说得真难听,说你--不说了!”
“说下去,我不在乎!”我说。
“说你不爱钱爱小白脸!”他摇摇头。“真低级。”
“如果我爱小白脸,早就接受了七三三,对吗?”我笑了起来,“其实我和吕纬没仇没怨,想不出他为什么那么恨我。”
“还不简单,对他,我太了解!”他不屑地说。
“怎么样呢?”我问。
“得不到的东西就毁了它,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说。
“真的?”我沉思着说,吕纬并没对我表示过好感呀!
“对女孩子,吕纬需要的不是感情,是欲!像经理一样,大学时曾有个女同学被他害过!”他说。
“真的?”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怪不得有段时间,他一直要请我上夜总会,请我消夜,想起来,真替自己捏一把冷汗。
“闹得几乎他被学校开除!”他点点头。
“那么,对这种人的话你也信?”我反问。
“我不信他,只是,昨晚我碰见你和郑荫,郑荫又鬼鬼祟祟先走,我--只是听了不舒服!”他笑笑。
“不舒服就一上午不理我?刚才还不愿跟我一起吃饭?”我带笑瞪他一眼。
“老实说,对你,我比对自己还关心!”他摇摇头。“走吧!好回去了!”
我温顺地点点头,心中觉得实实在在的安慰和感动。
回到柜台,吕纬和雅莉结伴去吃饭,我不和她们打招呼,也不想报复她们,我知道,坏人一定没有好结果。
老板从电梯里走出来,身边没有明星。我们都精神一振,坐得端端正正的。他把整个柜台看了一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笔直朝我走来。
“贝迪,我的钥匙交给你!”他把钥匙扔给我,那似乎带着色情的眼睛就停在我脸上,我难受极了。
我接过钥匙,放回架上,再回到座位。老板还是站在那儿,那种混合着轻视、嘲弄、不可一世的笑容,隐隐显露在嘴角。
“你刚毕业,是吗?”老板问。
“是的!”我低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在这儿工作得满意吗?”他再问。一副权威的口吻。
“满意,谢谢你!”我不得不说。
听见老板的声音,李妮从办公室出来,带着难见的温柔笑容,老板傲慢地对她点点头,又对我说:
“有什么不满意,来告诉我!”
“是的!谢谢你!”我再说。
老板得意地哈哈大笑几声,昂然穿过大厅,走出电动门,我看见阿兴作了个九十度的鞠躬。
“贝迪,老板倒真关心你0阿!”李妮走到我旁边。
“是吗?”我不看她,我能想象出她的脸色。
“如果有老板撑腰,贝迪,是你的运气来了!”李妮笑笑,慢慢走回办公室。
李妮的话我不明白,也懒得去研究。老板总是老板,就算他撑腰,我这个小职员还真能当经理不成?再说,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度过这个时期,辛回国后,我不会再来受这些闲气,更不想成为一个冷血的酒店经理!
老板出去不到五分钟又折回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妖艳的女人,他对阿兴不知讲了些什么话,阿兴匆匆带着那几个女人走进电梯。他耸耸肩,走到我面前。
“酒家的,推不掉。”他说。
我知道他是指那几个女人说的,却不懂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熟朋友。
吕纬和雅莉也回来了,看见老板笑嘻嘻地和我说话,露出满脸惊讶的神色。我并不认为老板对我好些是光荣,但我喜欢看雅莉脸上又妒又羡的样子。
“露露小姐呢?”我故意搭讪着,露露是女明星。
“在楼上房里。”他笑着,“让她去对付那几个酒家小姐!”
说完又是一连串放肆的笑声,那双令我害怕的色眼不住地打转,好像要把我吃掉似的,我已开始后悔刚才的搭讪,我何必自找麻烦呢?
“你几点钟下班?”他问。
“八点!”我心中一阵乱跳,他为什么问?
“很好!”他拍拍我的手,说,“很好!”
我立刻缩回放在柜台上的手,他说很好,什么意思?他--一刹那,我的思绪变得乱七八糟,有点怕,有点惊,却又有点--喜,喜从何来?我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变了吗?
“你是只胆小的兔子!”老板指指我,大模大样地离去。
我呆怔了一阵,这不是老板对下属的态度,经理骨子里虽不是好货,表面上也装得一本正经,老板他--那么放肆,那么狂,我惊异于金钱所给予人的勇气。
“就快成凤凰了!”吕纬冷冷地在旁边说。
“哼--哼!”雅莉冷冷地哼着。
我心中升起一股无比的厌恶,一种再也无法忍耐的情绪,几乎是没经过考虑的。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压低了坚决得绝无退路的声音,一字字地说:“我们的合伙,到此为止!”
雅莉呆住了,吕纬呆住了,我也呆住了。看着他们变白、变青、再变白的脸,我几乎忘了自己说了什么。我已拒绝了他们,等于拒绝了自己。他们不会放过我,以雅莉和经理的关系,除掉我并不是难事。在这“利益”的圈子里,他们绝不容许有个叛逆的毒瘤,他们会除掉我。天!我将失去工作,失去这份收入,天!我这么傻,我做了什么?
我想着父母忧郁的神色,弟妹们盼望的眼睛,以及家中无法缺少的这份薪水,我的心软了,我几乎要收回我刚才的话--
“你不后悔?”雅莉狠狠地逼视着我,那神情,好像猎人对着一头被困死的野兽,她不以为我能从她掌心逃出。
我本已软弱的心又刚硬了起来,我从小就有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你逼死我远不如好言求我。我咬咬牙,甩去困扰我的忧思,毫不退缩地说:“我说话算数!”
“你以为有老板撑腰了吗?”她说,“我们走着瞧!”
老板!是呀!雅莉有经理,我也能去见老板呀!他刚才不还在说有困难找他吗?我放心一点,只要不失去这份工作,我愿意去求老板的。
但是,我的想法太天真,我的确太幼稚,太没经验!
虽然火药味弥漫在四周,我还是平静地工作了两星期。
两星期来,所有的事都是那样按部就班的,跟往常一样,一点没有变动。我仍然忙碌,柏光依然时时帮助我,每天仍有东京的来信,郑荫的谣言时有时无地传播着,只有一件事显得怪异,辛,两个星期来居然没有信!
这不能不引起我的担心,平日他总是一星期一封信,即使考试,即使功课再忙,总没间断。这次--莫非他病了,出了意外?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一直不安着,预感着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早晨出门,我告诉放暑假在家的弟弟,如果辛有信来,立刻打电话给我,或者送来酒店。现在已经中午,弟弟没有电话,今天,怕又是失望了!我愁眉不展地坐着,柏光走了过来。
“我们吃饭去,同时--我有些话同你说!”他说。
我点点头,随着他走出柜台。
“这两天你心事重重,愁容满面,怎么回事?”他问。
“我--唉!”我想说,止住了。
“没什么!”
“贝迪,看见你忧愁,我也不舒服!”他皱着眉,站在地下室走廊的角落上。
“柏光,谢谢你,”我苦笑着说,“有些事--我说不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你和吕纬他们是怎么回事?变得像仇人一样!”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倒不是自私,怕他知道我也做这些卑鄙的事,而是怕吕纬他们对他也不利。“或者,我得罪过他们吧!”
“对他们提防些,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他说。
我点点头,我何尝不知道?雅莉曾亲口警告过我。
“大家都在说,老板对你--”
“别提这个!”我摇摇头。“不可能的事!”
他想一想,似乎有话又不知怎么开口,好为难的样子,他一向爽直,今天怎么这样?
“有什么事,对吗?”我问。
“听说--郑荫和你的事--是他自己告诉大家的!”他说。
“什么?”我头都搞昏了,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些谣言是郑荫自己造的!”他再说。
“不,不会,绝不会!”我坚决地不肯相信。“他不是那种人,他不可能这么卑鄙。”
“很难说,反正谁也没证据!”他耸耸肩。
“走吧,吃饭去,晚了菜全是凉的!”我说。
“贝迪,我--”他欲言又止。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脸上有从内心挣扎的影子,我不明白,对我,还有什么难开口的事吗?
“到底要说什么事?柏光!”我问。
“我--以后再说吧!”他不看我,低着头匆匆走进饭厅。
为什么要以后再说?好吧!但愿仍有机会!
我很快吃着饭,一心想早点回柜台等弟弟的电话,完全没有注意旁边柏光的神色,他几乎是一直凝视着我,面前的餐盘根本不曾动过。
“柏光,你今天好怪,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奇地说。
“没事,”他支吾着,“会有什么事呢?”
“不管有没有事,现在我不问你,我得上楼等弟弟的电话,下班时再说!”我说,“我先走了!”
他点点头,我又匆匆沿着走廊走回去。
走廊的转角处有个小房间,一向是服务生休息的地方,也是是非谣言的摇篮。我走过去,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夹着一连串笑声。我好奇地停着脚步,仿佛又听见我的名字,我的眉皱紧了。
“郑荫,说说看,到底你怎么能把漂亮、骄傲又不爱钱的贝迪弄上手的!”一个声音说。
“我没弄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郑荫说。
什么?什么?这是什么话?我简直怀疑我听错了,不是真的吧?郑荫,那得到我同情与照顾,使我蒙受了不白之冤的郑荫,竟是--竟是--天!我不能相信!我觉得头昏昏的,摇摇欲坠。我急忙靠在墙上,竭力支撑着。我想立刻离开,我不要再听下去,我要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但我软弱的脚不听指挥,那刺耳的、低级的、伤人的话像巨浪一样涌过来。
“她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吧?”第一个声音说,“为什么她不找上我?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越是外表高傲的女人越贱,她爱我爱得发狂,什么都肯给我--”郑荫的声音得意极了。
“听说她还给你钱!”第一个声音说。
“自然,要不然我可不干!”郑荫大笑。
“最近她不大理你了,是吗?”
“才怪!”郑荫“呸”了一声。“在人面前装得正经,下了班就去我家,赶都赶不走!”
“还是你有办法!”第一个声音满意地笑了。
我脸色苍白,一颗颗的冷汗由额头流下来,流过面颊,流过脖子,冷冷地钻进旗袍领里。我咬着牙,强忍住眼泪,我不能哭,也不该哭,对吗?人与人之间应该有同情,互相帮助,这原没有错,错只错在我没认清对象。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学校里、教会里、家里一样。但是,我错了,除了吕纬、雅莉、经理他们之外,还有一种坏得无可救药,坏得令人恨不得杀了他的,这就是郑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