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如此巧合!她找尽借口不到店里好几天了,没想到还是在街头相遇。她忽然想起,她刚才忘了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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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吞吞地走,东张西望地似在逛大街,在巷口服饰店买了两件上衣、便利超商买了本杂志,消磨到九点半,她才用正常速度走回店面。
这个时间,匡政出现的机率不高。
她下意识地避开任何碰面的机会。这个话不多的男人,不必说什么、做什么,眼神温和无半点侵略性,却能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心慌意乱,这感受陌生又不安,几乎令她失态,还是少见为妙。
上了石阶,她蓦地一楞,面摊上,一个出其不意的男人在守着,手指缝夹根烟,歪靠在水槽上,穷极无聊地在对空吐着烟圈。座椅间忙着送餐的是个清瘦的高中生,她皱着眉头,靠近无事闲悠的男人。
“我妈呢?”她顿时生疑,匡政几时接收程家面馆了?还派了这么不称头的男人掌店,她快要大考的弟弟竟被使唤得似小蜜蜂。
“嗨!程小姐。”林义立刻站直,挥挥手招呼,指指里间,“他们在商量扩店的事,今天就要签合作约了,我帮你妈顾个店。”他看了眼墙上的钟,“应该快好了,他们谈了快两个钟头。”
“两个钟头?”难怪她弟弟也派上用场了。叶芳芝竟保密到家,自行决定了!她今晚还浑然不觉在程楚明那儿帮事,叶芳芝当真脱离丧夫之痛,自立自强了?
“大姊,你回来得正好,我要上楼K书了。”程天佑如遇救星,解下围裙转身跑了。
“喂!”她走到收银台,指指那截烟屁股,“这里不能抽烟。”
“噢。”林义无所谓地耸肩,把烟蒂扔进水槽,大方地打量她。“你和叶小姐不大像。”
“我本来就不是美女。”她坦率地回道,口吻平常,不闻喜怒。
“喔,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抓抓脑门,试图以他有限的语汇解释着,“你们──各有各的好,只是一开始见到叶小姐,还真有吓一跳的感觉,能生出你这么大的女儿真不容易,我以为她顶多二十八咧,简直是熟女里的极品!”
她瞅着他,“你的意思是惊艳吧?”
“对、对,惊艳!”他大表赞同。瞧程天聆没什么特别反应,不,应该说,有点臭的脸,大概是同性相斥,虽然被夸赞的是自己的生母,他忙转个弯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大哥对漂亮的女人没什么兴趣,他现在快要跟和尚差不多了。”
她瞠目,“我为什么要担心?”他那些安慰的话实在只有反效果。“他在修行吗?我看他挺爱吃红糟肉面的,要改吃素很难吧?”
林义一怔,嗤一声道:“你们女人──也挺爱面子的,我大哥是个好人,喜欢他有什么难为情的?老实说,要打动他的心可不容易,他不会主动追求女人的。”
她冷不防站起来,椅子倒地,激烈的动作吓了林义一跳。
“你……”她指着他,面色乍红乍白,一时结舌,“你……鬼扯什么?谁、谁喜欢你大哥了!”
“紧张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徐徐白她一眼,决心老实放话,“干嘛跟见鬼一样?你妈比你大方多了,替你在大哥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可不像你老闪闪躲躲的。我这是好心告诉你,我大哥是下了决心抱独身主义的,你要是嫌麻烦,不想白费功夫,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她一向认为生就弱质纤纤的娇娇女除了初期讨男人怜爱之外没什么多大用处,现在她忽然羡慕起那样的女人来了,起码遇到这种令人想一头撞昏的景况,不必自我了断,就能“咚”一声迅速倒地不起。
“我妈……说了什么?”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远比所想象的还难招架。她母亲无故在她静如止水的生活里投下一颗大石子,搅乱一池清净。
他耸肩,“也没什么,有几次你不在,她先是探听一下大哥的身家状况,再来把你推销一番。大哥不是第一次遇到看中他的对象,差不多习惯了,他若没对你表示什么,你不用感到难过,他自有他的理由。”
“……”
这是什么世界?有人替她向异性示好,她被蒙在鼓里也罢,此刻还被晓以大义不必心存厚望!这出求爱戏码无声的上演,她还没进戏院就被告知落幕了,就算费尽唇舌公告她是局外人也不会有人相信吧?匡政呢?他从头至今态度一致,不曾有半点不对劲之处,他是怎么看她的?
她那天兵母亲!
“程小姐,你脸很红,冷气要不要开大一点?”那张小麦色脸蛋能在三秒内血气冲脑真不简单,看来确实是对匡政有了心。
“你们──”她待要发话,客人走向前结帐,她暂闭上嘴,咬紧牙根,数了几次才把找零数对。回头才说了个“你”字,叶芳芝掀起布幔,喜上眉梢地从内室走出来,后面是匡政和一名西装革履的陌生男子。
“小聆回来啦!”叶芳芝眉开眼笑,“我们都谈好了,程家面馆再半个月就要扩大开张喽。”
无论有多惊异,她都该说恭禧,但匡政若有所思的目光一投来,她随即僵硬,不合宜的表情悬在脸上,热络的气氛一时骤冷。匡政微笑对林义道:“送送林律师吧!小义。”
林义一走,匡政回头温言告辞:“叶小姐,有任何问题和律师或我联系就行了,明天见。”抬眼凝视她两秒,“程小姐,打扰了。”
她困窘呆立,叶芳芝肘子撞了下她的腰眼,“小聆,送送匡先生,我得准备打烊了。”
“我没空。”她冲口而出,三个人都一怔。
“不用麻烦了,车就在附近,再见。”匡政立刻打圆场,笑颜自若地走出店门。
“你是怎么搞的?吃错药了?”匡政一走远,叶芳芝推了她一把。
“是谁吃错药了?”瞧零星客人还在,她把叶芳芝拖到布幔后兴师问罪。“你都跟匡先生说我什么了?你怎么可以一厢情愿的把我推销给人家?”
“耶?凶什么!我是你妈,没事会害你吗?又没让你亲自出马,我作妈的看到好对象替你留意不成吗?总比你闷在肚里做文章好。匡先生性情好,人又诚恳,很容易就被别人相中,你以为现在还有人慢慢等你磨功夫啊?早没影了!”说得理直气壮。
“你又知道了?他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说过我没喜欢他,没有、没有、没有,说一百遍都一样,你别乱做媒行不行!”怒吼完,她吐口气,懊丧地捧着前额,“天!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么激动?”叶芳芝抱着双臂,托着下巴做思索状。“你真的没喜欢他?”
她发狠地瞪着叶芳芝,“没──有!要不要发毒誓?”
“不必,不必。”叶芳芝摆摆手,接着,出现了一个古怪又为难的表情,以及一丝后悔的情绪。“真要没有,那就有点麻烦了。”她捧着面颊,小声心虚地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她板起了脸,不给一点暧昧空间。
“试着接受……匡先生……”声量小如雏猫,还缩了缩肩头。
“叶小姐,我在此郑重申明,你如果自作主张──”
“知道了,知道了。”叶芳芝捂住她的嘴,万难启齿地犹豫。“算我多事。不过,错也错了,先想想怎么善后比较实在──”
“善后?你惹了什么麻烦了?”她搓搓发毛的手臂。
“这个啊!”叶芳芝在茶几上拿了一个客人用过的杯子,递给她,指着杯底,“看到没?”杯底有几小片黑色残渣般的沉淀物。
“看到了,茶叶渣不是吗?”她不悦地皱眉,不知对方在搞什么名堂。
“当然不是。”叶芳芝悄声否认,“这可是合和符,和一个庙里的师父求来的,费了我好大劲,一大早就和你罗阿姨爬上山,爬那一百多个阶梯,诚心诚意求来的,都说很灵的。”
“求什么?”她从不知道叶芳芝有此嗜好,肯定是姐妹淘们贡献的点子。
“求让匡先生喜欢你啊!我连三天把灵符烧完的灰渣放在茶水里头让他喝下去,他都喝了,你有没有觉得他哪里不一样?”
她匪夷所思地直视叶芳芝,冷笑,“你在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啊?我找你大伯帮忙介绍好师父,他不肯,还数落我一顿,我只好自力救济啦!你女孩家一个,太主动确是不好,可匡先生实在太有礼貌了,等他有反应你都老了,我敲边鼓一下也不为过啊!不过,要是你真不喜欢他,那我可白忙一场了。”惋惜地叹口气。
“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快被你气死了!我不过两年没谈恋爱,你真当我嫁不出去啊?”她踢了一下桌脚,气极败坏道:“什么时代了,还信这一套?你别傻了好不好?”
她并不担心灵符奏效,她只怕匡政吃了扯肚子。
“是吗?”叶芳芝摸摸俏鼻头,不以为然地,“可我今天跟他提到,扩店以后,我希望你能帮我忙,在店里安插适合你的职务,他没多想,一口答应了,还在我面前赞了你几句,说你做事认真有耐心,连那群难缠的孩子都搞得定,担任外场招待一定没问题,你上次提过累了想换工作,我想与其替别人做,不如替自家做。他还答应,如果你能胜任,将来店务就交给你,程家面馆形式上还是属于我们的,他只是出资股东。你瞧,他的承诺白纸黑字都写在合约上了,这么信得过你,你说那符有没有效啊?”
如旱天响雷,她一把夺过合约,眼花花地看不清那一行行咬文嚼字的法律术语,不再细思,她二话不说,抛下母亲,直冲店外。
希望来得及拦住匡政,叶芳芝果然把她出卖得很彻底,她一天不把合约改了,一天就睡不安稳。
左顾右盼了一下,她运气不错,匡政在几公尺开外和方才那位律师交谈着,两人很快互相道别后,林律师自行上了车驶离;林义则在邀月坊门口和小余聊得正起劲。
她疾奔向匡政,还没歇口气,拉起他的手,将合约放在他手心,“匡先生,别管我妈说什么,我不会在面馆工作的,不必把我算在内。”
她慌急不安,不时抹着额际汗珠。这一端巷尾店家不多,有些很早就打烊,路面灯火稀微,她置身在暗处,不敢直视他,所有的窘迫已到了极点。
“你没事吧?”他不看合约,只看着那张泛红未褪的面色,她反应为何如此激烈?“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他语气一贯的温和,把她一把火浇熄一半,她垂下肩,欲哭无泪道:“我妈没经过我同意,和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千万别当真,对不起,让你伤脑筋了。”她鞠个躬,暗自默祷这是她要面对的最后一个乌龙。
“不会的,你妈天真可爱,没什么心眼,说什么都是出自母亲的一片心,我并不觉得是麻烦事,你别不舒服就好。”
没心眼?她视线移到他平坦的小腹,里头躺了三张灵符的尸体,她替她母亲感到惭愧。
他接着道:“合约的事别担心,都有加上但书,没有强制性,合作愉快比条文重要。订合约是要让你母亲安心,将来她才有保障,你不想做,就不用勉强。”
这么容易吗?他几句话就把她心头疑虑澄清了,没让她费任何唇舌,他仿佛什么都不介意,什么都不强求,云淡风轻地不似生意人。
是生意人吗?毫不锱铢必较的生意人?就算程家这种小面店墙上也贴了张小告示──“小本生意,恕不赊欠”,他的生意经到底是什么?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他是谁?来自何处?那样从容自如的姿态不会是一般普通上班族就能轻易展露的;然而他穿着极低调制式,颜色样式没多大变化,代步的车性能评价不错却不算顶极房车,说是企业家第二代或白手起家的大老板亦不像。她的母亲选择合伙人和当年选择丈夫一样,凭直觉拍板认定,不顾一切倾尽真心付出,从前世道单纯,这一次,叶芳芝运气还会这么好吗?
她忍不住问:“匡先生,我们非亲非故的,为什么选择这么一家小店做投资标的?”
坦白说,程家财力小康,有的资源不过是无形的家传手艺,真要被占便宜还端不出多吸引人的牛肉呢!她的母亲一向不具野心,突然积极起来或许是想彻底挥别外人察觉不出的丧夫之痛,她也该抛下成见全力支持家人,但……和一个背景模糊的人长时期相处,能不闻问一切吗?
“你不相信我的眼光?”他笑,“有时候,决定一件事,除了基本的条件符合之外,其实就是人跟人的缘分,做这件事让我很愉快,我就做了,不一定要有很不得了的理由。”
乍听无懈可击,细想和部分有钱人花了大把钞票买下拍卖会上不起眼的古董一样,纯属闲情趣味,和考古无关。
“噢。”半信半疑的,对着那双温柔坦然的眸子,一时竟无话可说。她拿回合约,想就此道别,视线被他身后靠近的两个陌生男人吸引住,多看了几眼。“匡先生,您的朋友找您……”
匡政回头,认清来人,宁和的脸庞微暗。两个男人衣着整齐,姿态也很有礼,朝匡政哈腰示意后,其中一人道:“匡先生,别来无恙。”
匡政颔首,回礼道:“两位好。岑先生可好?”
“好。如果匡先生能答应到岑先生家里喝个茶、叙个旧,那就更好了。”说话的人有些年纪了,恭敬里有着强势。
“我和岑先生交情尚浅,不知道有什么旧好叙呢。”他不疾不徐,倒是看了她一眼后,轻攒眉头。
“匡先生先别拒人于千里之外,您才高气量人,岑先生企望已久,好不容易等您回来了,终于可以见上一面,请看在岑先生殷盼多年的份上,圆了他这桩心愿吧!”这人说话文诌诌的,有点古怪,但笑容可掬,她看得起了兴头,没注意到匡政神情已有波动。
“岑先生不知道我是谁的人吗?这茶不好喝吧?”他一口婉拒。
男人不以为忤地笑了起来。“谁都知道您回来后再也不管事了,和骆家也少有往来,我想,经过那件事,您能心无芥蒂的回骆先生哪儿,恐怕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