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沉默。她猜得到,他的年少幸福必然终止在异域了。
“我父亲这一生街头闯荡,并不懂得如何做正经生意,钱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下败得所剩无几,到最后坐吃山空,死于一场交通意外。我母亲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在求助无门之下,我们又回到了台湾。”
那不会是一段容易捱过的岁月,却在他的轻描淡写中略过了,她约莫明白了,他如何养成了那不易动情的心性。
“你们,又回头找了骆先生?”
他颔首,苦笑,“似乎不得不说是宿命,我们始终脱离不了这个圈子。骆进添不计前嫌的帮了我们,还了我父亲欠下的钱债,请名医治好我母亲的病,让我完成了大学学业。那几年,集团一番变动后,他掌握了绝大部分权力和资源,和竞争对手岑卓适分庭抗礼。毕业后,我也被安排进了骆进添的底下企业做事,成了不可缺的要角干部,开始偿还他的多年恩情。”
她再怎么镇定、怎么无预设条件,亦难无动于衷──这么温文宽和的男人,连眉头都很少皱一下的男人,竟来自于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她知道,他不会是单纯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无论企业名号多正派响亮,他始终在为骆进添做事,当然,做的不会是善男信女的慈善事业。
“这有什么不对吗?”震撼一过,她心念一转,重新振作,安慰地笑,“你并没有杀人放火、逞凶斗狠,你只是所事非人……”
“天聆!”他制止她,笑容未曾淡去,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好跟坏,不是流于表面,如此肤浅划分的。那几年,所有关于钱上面,需要合法转移、巧立名目安排的事,我都做了。你想象得到的,洗钱、生意绑标、威胁利诱,虽然不是经过我的决定,也是经过我的执行而完成,我能说自己一尘不染吗?”
她哑口无言,雾气遮住了视线,她怔了好一会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急切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吗?你不是脱离了他们吗?你现在在做正经生意不是吗?面馆不就是我们的努力吗?”
一连串的问号,让他忍不住动容,他拭去她眼角的水气,“有些事,永远是个记号,抹灭不了。三年多前,因为一件股东内斗风暴,许多不能搬上台面的事被有心人掀开了,基于圈子里不成文的原则,公司里两位高级主管承担了这个责任,进了牢,保住骆进添不受牵连,我,就是那两个人之一。”
她胸口蓦地发痛,泪串顺着鼻梁滚落。
“我母亲在我入狱后半年,知道骆进添食言了,没有实践诺言让我脱罪,她受不了再次失去至亲的煎熬,心肌梗塞走了。这件事,远比牢狱之灾、妻子要求离异更令我难以承受,我永远也不能说服自己,我是个没有罪的人。十五岁那年立下要让她重获幸福的誓言,成了讽刺。天聆,我曾经让两个女人伤心,她们相继离开了我,我没有把握能让任何人得到幸福,这就是我不能爱你的原因。”
她拼命吸着气,仍不能阻止泪水不断地淹没眼眶,她握紧了拳头,结实地尝到了月圆月缺的苦涩。她深知世上没有完美的幸福,然而眼前那张痛楚都化在牢狱岁月的淡定脸孔,如此令她心脏揪紧,她宁可他愤世嫉俗,也不要他失去对人生的积极追求,一切变得可有可无。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并非是他不堪的过去,而是他决定不再爱任何人。
她用手背擦了擦涕泪,猛然攀上他的肩,用力吻住他的唇,“匡政,我不在乎……”
他的面颊染上一片湿濡,唇瓣都是咸味,他掩住她的唇,嗄声道:“不要太快下决定,不要说你不在乎,我并不需要誓言安慰。回去吧!就算你打了退堂鼓,明天,我们还是朋友,如果程家不介意我的过去,程家面馆可以一直开下去。对不起,瞒着你这么久,我一直私心希望,能风平浪静的过日子。”
“匡政……”她握住他的手不放,没有退缩。“我只想知道,没有这些事,你会不会接受我?”
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没有这些事,我就不会遇见你了。这世间的事,没有‘如果’,也没有‘早知道’,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但是还没发生的,我们可以尽量让它不要有遗憾。”
她后退一步,不再徒劳的说服他;爱的语言,不该是巧言说服,经历千山万水之后,他已经失去强大的动力追求所爱,对他来说,那些无异海市蜃楼。
“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她放下杯子,转身带上门离去。
他痴立着,随着她的背影消失,一阵茫然涌至,他竟无法确定,拒绝她是对还是错?他感到了一股闷痛,随着心跳逐渐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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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二──十──号。”
叫号声拖拉得懒怠无力,女客人一进问事间,瞧见斜歪在小桌上的女人似一摊泥,惴惴不安地在程楚明面前坐下。
“程先生,我想问,我最近才认识两个月的男朋友人怎么样?和我合不合?这是他的八字。”女客谨慎地拿出一张纸条。
趴在桌上的程天聆换了一个方向,瞅着女客,懒洋洋地脱口:“你不花时间和心力了解他就想知道他跟你合不合,是不是太投机取巧了?谈恋爱的是你不是吗?”
女客楞了楞,程楚明面色僵硬,扇着扇子直陪笑,“抱歉、抱歉,我看一看……这个男人嘛,个性耿直,就是脾气大了点……”
程天聆往椅背靠,姿态没有起色,骨头似被抽光软瘫在椅子上,有一搭没搭听着两个人问答。
“那程先生,你看看这个人以后事业会不会有成、可不可靠?”女客紧张着问。
她纠起眉,瞟向女客,撂了凉凉几句:“有成不代表能一辈子爱你,爱你的人不见得有成,结婚又不是在选投资股票,花一点钱就想以小搏大。”
“程先生,你这位小姐──”女客变了脸。程楚明一阵尴尬,向女客解释,“不好意思,她说话是直了点,不过也不是没道理,你这个对象虽然不见得能发达,但中规中矩,为人老实,这点可重要了……”
视若不见地略过程楚明的眼色,她不以为意地托着腮,手指在计算机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着。
“程先生,他这个人是独生子,有个照顾他无微不至的寡母,你看以后我会不会有婆媳问题,能不能搬出去住啊?”女客再接再厉问。
她陡地坐直,再度忍不住,“小姐,没有他老娘就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你好的全都要,坏的不去面对解决,这世界有这么完美便宜的事吗?”
“程先生!”女客霍地推开椅子,“这是怎么搞的?我也是人家介绍来的,你们都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不等程楚明回神,白了程天聆一眼拂袖而去。
程楚明抑住火气,冷笑着踱步到她面前,竖起大拇指,“程天聆,你行,我看以后就由你解答客人的疑难杂症好了,让你坐在这吹冷气太浪费人才了。”
“我说的是实话。”面有恹色地看着计算机屏幕。
“你当我三岁小孩?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吃错什么药,以后──”
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一团醒目的湛蓝色冲到她面前,劈头直问:“程天聆,你在搞什么鬼?干嘛关机啊?”
她抬只眼,面无表情,“这是我的自由,你有意见吗?”
程楚明一头雾水,向前道:“骆小姐,你今天来是……”
骆家珍一掌格开他,“闪开!”盛气凌人,“我们说好的不是吗?你以为不去面馆就没事?你到底和匡政说了没?今天整场秀我都没见到你们在观众席出现,我精心安排的舞会也白搭了,你是怎样嘛!”
“匡政不会去的,我不想勉强他。”她两臂交抱,冷睨刚从秀场退出,艳色逼人的骆家珍。“还有,以后我不想再当你的搭桥,有本事自己去打动他。”
骆家珍怒意勃勃,“你真以为我是和你说笑的,你以为有匡政在面馆生意可以一直好下去?”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她起身直视骆家珍,“对匡政而言,他失去的还会少这一样吗?”
“你……”骆家珍哑然。程天聆的态度逆转得真快,难道已知悉一切?
“你从不问别人要什么,只管自己要什么,和你在一起,有什么快乐可言?他又不是神智不清,干嘛找个麻烦回家整自己!”几天的闷气找到了出口,一点都不修饰地倾巢而出。
骆家珍回了神,不甘示弱,“你知道什么?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给他,我可以弥补他失去的!爸爸最近准备把一间公司让他负责,他可以跟以前一样,拿回属于他的。窝在那家小面馆,有什么好的?那是他从前根本不会瞧一眼的小生意!”
她面色一整,怒目逼前,流露浓浓的鄙夷,“你们眼里只有自己的价值,以为可以随便摆布别人的人生,想给就给、想拿就拿,他不会要的,他的母亲就算在世也不会希望他和你们骆家有牵扯,你们害他害得还不够吗?”
“骆家没有害他!他身为骆家人,自然承担骆家事!”骆家珍不自觉惶退,气势大减。“爸爸是不得已的──”
她不以为然地低吼,“你就还给他清净吧!做这件好事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对他可求之不得,你老是自以为是,从不去了解他,他如果莫名其妙选择你,你才该担心他看上的是钱而不是你!笨蛋!”
“你──喜欢他?”程天聆激动得双眼泛红,不像在为单纯的朋友仗义直言。“你喜欢他,对不对?”骆家珍抓住她的肩。
“我是喜欢他。”一字字毫不含糊地说出,狠咬牙,“但是我不想勉强他!”
骆家珍冷嗤,“你撒谎!你不敢说,你在意他的过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刚好用来遮掩你的虚伪!程天聆,少对我说教!”
门板沉重的一甩,狠狠震动了她的耳膜,她两肩倾颓,闭上潮湿的眼。
程楚明扭了扭从刚才就没动过的僵硬脖子,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方才振振有词的侄女,结结巴巴地用扇柄指着她,“搞、搞了半天,喜欢匡政的是你……不是你妈啊?程天聆,你那根筋不对,竟然惹上骆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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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抽油烟机转动的马达声低轰响,热气蒸蒸回绕,厨工忙碌穿梭,每个经过她面前的员工忍不住都会瞄一下满头汗却站着发呆的她,再搔搔头走过。
她背靠着墙,盯着炉台前方巴不得有四只手可用的叶芳芝。半晌,叶芳芝试尝汤味后,满意地合上锅盖,转了文火继续炖煮高汤,回头板起脸,斥责杵站了一上午的女儿,“你出息点好不好?被婉拒了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到底想怎样?”
她眼一湿,垂下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想让他烦心。”
“总算说句人话了!这的确是你自己的事,顾前顾后的看了令人生气,我要像你这样,当年还能嫁给你爸爸啊?”指尖戳了她额角一下。
“妈,为什么喜欢爸爸?”她忽问。当年她父亲条件不是最好的一个,叶芳芝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爱意多年来未有稍减。
“喜欢就是喜欢,说得出来就不是爱了,只能算是附加条件。当年你外婆发现我喜欢的不是媒人穿线的你的医生大伯,而是他还在当兵的毛小子弟弟,气得三个月不跟我说话,我还不是坚持过来了。”叶芳芝得意地敞颜甜笑,回头在料理台上切着胡萝卜丁。
“爸爸对不起你,先走一步。”她从后搂住母亲的腰,脸埋在香肩上。
“谁说的?他给了我最好的二十年,还留下你跟弟弟给我。”菜刀停在砧板上,沉默地感觉到沾在肩上的湿意,一声低叹,“别哭!小聆,你的心在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能代替你感觉一切,我没有错看你爸爸,这次也不会错看匡政……哎!我说呢,哪来这么个性情好、样样精通的男人出现在店里,果真是来路不简单,开这家店是牛刀小试了。”
她心狂跳,猛地哽咽,“你真的不在乎他以前……”
昨夜忍不住与母亲倾诉一切,叶芳芝全篇听完后发着呆地走了,什么也没说。当时她沮丧的想,很正常,没有一个母亲能忍受有前科的女婿的,是她仍抱存希望,如果说服了母亲,她会更有力量面对抉择。
“你都不在乎了,我在乎什么?况且他现在好得很不是吗?”笑咪咪的。
“妈,谢谢,谢谢你!”她喜极而泣。
不断地啄吻母亲汗意的后颈。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感谢上天,赐给她如此天性纯良的母亲,匡政说得没错,她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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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换人了!
林义一走出电梯,看着坐在楼梯口靠墙打盹的女人,浓眉一挑,以为花了眼。
他走过去,摇晃女人的肩,女人立即掀开眼皮,看见他,又失望地垂下肩。
“是你啊!”无精打采的。
他可开了眼界,失了舞台的匡政一样受女人欢迎,先前是黏皮糖骆家珍,现在是有个性的程天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根本不用替匡政担心会吃素一辈子。
“程天聆,晚上没事坐在这吓人啊?”他嗤笑着调侃。
“我找匡政,他好几天没到店里了。”她老实说着,蓦地笑开,“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这几天比较忙,呃──忙着找律师处理一些事情,有朋友可能要从美国回来……”他眼神闪烁,拿出钥匙,转问她,“你不会要一直坐这里吧?进去等吧!我回来替他拿东西,他不到十点不会回来的。”
“不了,他不在,我不好进去,我坐在这等就好。”她缩回楼梯间。
他又是一讶,程天聆守分寸的性子和骆家珍是南辕北辙。
“你──真喜欢我大哥?”他好奇,匡政处处低调,如何吸引这年轻女子?
她脸一热,默认不答。
“你,不介意他曾经──”正考虑要不要挑明,她接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