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了眼睛,自己是在蝴蝶山庄的房里。
莫名的感到安心,冷雁智又重新闭上了眼。
不晓得睡了多久,等到冷雁智再度醒来,已经夜深了。
勉强爬了起来,手脚却没了力气,轻轻推开房门,只能在庄里缓缓走着。
第一站,是厨房。他没有傻到以为不吃饭会有力气带赵飞英走。在这熟悉的山庄里,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的岁月,那一切都与当时一般。
他还记得小时候在这儿练刀,在这儿与大伙儿奔跑嬉戏的时光。那旧时的岁月,如今回想起总是甜多于苦。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他总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儿时的地方,无忧无虑的日子。
然而……然而,在月光下,那陌生的……
冷雁智目光呆滞地,缓缓走向不远处的墓地。
新立的坟,洒满了鲜花,大理石的墓碑上,深深刻了一行字。
爱徒赵飞英。
双手抓着墓碑,冷雁智瞪着墓碑上的字,无声地号叫着。
月光依旧柔和地照着,冷雁智瞪着那石制的墓碑,似乎要把它看穿了。
“我不许……不许! ”
拔起了墓碑,冷雁智使力一抛,那沉重的石碑便远远被抛进了河里。
没有迟疑,跪下了膝头便开始空手挖着那未干的土壤。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
掏挖着那土,刚开始也许是粗暴的,然而,之后却是轻柔的。
“别担心,我这就带你走……”
拨开脸上的泥,露出了那张清俊依旧的脸庞。冷雁智失神地抚着,却发现那脸上沾了一道又一道的鲜血。
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鲜血淋漓的手,冷雁智恍惚地微微笑着。
“我还想,是哪来的血……”
“雁智!你在做什么! ”一声惊叫,响遍了夜空。
听到一个半夜起身解手的徒弟哭诉,三庄主连忙起了身、拿了剑,准备会一会这个胆敢来蝴蝶山庄盗坟的狂徒。
岂知,那人却会是自己的爱徒!
面对着师尊的质问,冷雁智没有回话,只是继续挖着。
“雁智! ”三庄主一奔向前,把那血淋淋的一双手从土里拉了出来。
冷雁智的目光,依旧是盯着赵飞英。表情依旧安详的赵飞英。
“你……你跟师父说,你在做什么……”颤着声音、尽量柔和地,三庄主低声问着。
“……师兄没有死,你们怎么可以把他埋了……”
“……他死了,雁智。死了很久了。”
“胡说!你看看!你看看啊!他根本就没死! ”冷雁智拉着三庄主的手,便要她去摸赵飞英此时已经露出土的手。
“你摸摸,他没死对不对?他的手还是软的! ”冷雁智看着三庄主,着急地说着。
“雁智!你吓坏我了! ”三庄主慌慌张张地看着他。“雁智,你是怎么了! ”
“你们在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女子的声音。
“二姊!”真正吓了一大跳,三庄主一跃而起,挡在了她面前。
“你背后是些什么?你半夜不睡在做些什么?”二庄主清清冷冷的声音好比是此时普照着山庄的月光。而在她身后,那一盏又一盏的灯,也渐渐亮了起来。
“没什么。”三庄主连忙说了。
“让开。”二庄主把自己的妹妹推了开。
眼前,冷雁智已经抱起了赵飞英。
二庄主看了看凌乱的墓陵,爱徒惨白的脸,以及冷雁智那贴着趟飞英额头的脸颊,整个人都僵硬了。
“你……”二庄主指着冷雁智,愤怒的声音。
“二姊,你别这样,雁智病了,我带他回去就好。”三庄主又急又慌地看着两人。
此时,杨怀仁也到了。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也只有黯然地别过了头去。
冷雁智恍若未闻,竟只是抱着赵飞英静静走了开。
“二姊!二姊! ”
二庄主一个飞身便到了冷雁智面前,冷雁智抬起了头之后,便捱了一个耳光。三庄主顶多就只能拦得下第二只。
“二姊!雁智病了,你别跟他计较。”三庄主泣不成声。
冷雁智捱了一个巴掌,抱着赵飞英重重摔了下地。然而,吃了痛,尽管咬破了嘴角,眼神却是清澈了不少。随便擦了擦血渍之后,看见了怀里的赵飞英,连忙神色仓惶地又抱了住。
“师弟……”杨怀仁想扶他,然而,看到了自己师父的目光,却也只能轻叹。
“病了,对,他病了,他病了整整十八年! ”二庄主高声暍着,脸色发白。
“二姊,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只当他是一时迷惘,也不跟他说破。倒是……倒是如今,你瞧瞧!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二姊!”
“冷雁智,你说……你跟着飞英这些年,有没有……有没有对他做了什么好事! ”
“没有!弟子没有!”闻言,冷雁智哑声喊着。
“苍天为鉴,弟子对师兄绝无逾礼之处! ”
“……把他放下来。”
“……二庄主,师兄没有死……”冷雁智跪在地上,哀声求着。
“放他下来! ”
“求二庄主明鉴,让师兄好生休养,他日师兄必当醒转! ”
“冷雁智!你何苦对飞英苦苦纠缠! ”
“二庄主!我求您! ”
“天哪,雁智,你真的……”三庄主睑上的血色尽褪。
“放不放? ”
“……不放!”
“好! ”
“二姊! ”
三庄主一声惊呼,还来不及伸出手,二庄主的身影便已飞跃了过去。
冷雁智眼见难逃一死,牙关一咬,只是紧紧抱着赵飞英的身躯。
“别了,师兄。不要忘了我。”
“雁智!还不躲! ”
“下辈子见……记得……下辈子见……”
然而,这一掌,却始终打不下去。
只见冷雁智的黑发随着掌气扬着,那蓄积待发的致命掌力,却是迟迟都没有击在冷雁智的天灵盖上。
“冤孽……冤孽……”二庄主只是摇着头,颤着声音。
第十九章 梦断
“皇上、皇上!”
远远的,追逐着由一群侍奉护送着的贵人,一名老太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才刚跑到了十几步远的距离,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上一眨,只见十几把刀都出了鞘,刹那间刀影森森。
玄武缓缓回过了头来,微微皱了眉。夜都深了,有什么大事要他停下脚步?边关吗?黄河水患吗?还是……江南的华亲王?
不过,由一个太监来报,这也未免……
“皇上,定邦将军来的急信。”
“什么!快呈上来! ”
闻言,一个侍卫收起了刀,走了上前接过。
玄武正在拆信的同时,一个太监就连忙提过了灯笼,让这位君主可以看清信上的内容。
看了一会儿,原本担忧的神情渐渐和缓了下来,到最后甚至是一声轻笑了。
“定邦将军呢?”
“禀皇上,定邦将军在宫外候着。”
“请定邦将军到御书房里来。”
“是。”老太监告退了。
“禀皇上,那淑妃娘娘那儿……”一个太监弯着腰问着。
“不去了,你去说一声。”玄武收起信,往御书房走了去。
几个太监点上了灯之后,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房去。亲手带上了门,玄武才刚回过头,定邦将军就要行礼。
“不必多礼。”玄武连忙扶起。
坐了定,玄武稍稍打量了定邦将军一会儿,只见那严谨的面容上,依旧是丝丝挥不去的倦意。赵翰林失踪一案再加上灵儿的事情,还要负责京城以及宫里的守备,想必定邦将军这一年来并不好过吧……
然而……玄武望向了定邦将军面前的空位。翰林的座位。
尽管拔擢了几个德术兼备的人才,然而……却是始终不能信任……
“……所以,皇上……皇上?”
“啊,抱歉,将军刚刚说些什么? ”
“皇上看过了臣下的信了吗?”
“啊,看过了。”玄武连忙拿出了信。
“皇上的裁决是……”
“呵,自然是给了。”玄武又是一声轻笑。
“四千两啊……”玄武靠着椅背,嘴边依旧带着微笑。“不晓得灵儿过得好不好……”
“萧公子洪福齐天,想必不会有事的。”定邦将军悠然地说着。
“……不晓得,他会回来吗? ”
“萧公子此时约莫在杭州城,与丐帮同处。若是皇上想念,快马千里南下即可追回。”
“……不了,还是别打扰他了,让他尽量玩玩、散散心也好……跟着丐帮,朕也就安心了。”
“实不相瞒,今日臣下晋见,不只为了萧少爷之事……”
“啊……抱歉。”玄武连忙坐了正。“将军请说。”
“西北边境,鲁儿列国之事,皇上可有打算。”
“不瞒将军,此事明日正要向定邦将军请教。”
“要和要战,皇上心里可有打算? ”
“战祸殃民,若能不动干戈,自是大幸。”
“若是要和,鲁儿列要求东进三千丈。”
“祖宗的土地,怎可在我手里割予外族。和亲呢? ”
“鲁儿列之后蛮悍无礼,只怕容不得汉人的女子。”
“……只有一战之途了。”
“尚有岁贡可图。”
“不成!怎可向蛮族俯首! ”
“……皇上,西南察唯尔为祸,本已无法多顾。”
“……将军认为……”
“近日虽说国泰民安,然而为了谨防……手足之变,京师的兵力实是不宜调动。西北军力早日已调了二成南下,此时若是鲁儿列倾全力来攻,只怕要过了长城。”
“……怎的这一年来,如此多的灾祸……”
“……万祸之根源,只怕皆由一事起……”
“何事? ”
“若无人提供起义所需,察唯尔无法建国。”
“……华亲王? ”
“……若无汉人与之建设,鲁儿列岂可能在短短十来年内国富兵强、甚至吞并各族,进逼中原?”
“……依旧是华亲王?”
“只愿是如此……”
“将军何为此言?”
“……苦无实证,请恕为臣无法多言。”杜扬深深一揖。
“只愿皇上万事留心。”
“恭喜恭喜。”
“恭喜新郎倌……”
华山派上,只见喜气洋洋的一片,几个师兄弟笑脸迎人地招呼着各派的弟子,就连前任的掌门人,也笑呵呵地与远道而来的亲家畅谈苦着。
大大的喜字黏在窗上,然而,那夕阳留下的喜字阴影,却是笼罩着此时坐在新房里的新娘。
依旧是红罩头、低垂着的眼,然而,那房外的欢笑声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练羽……你也晓得,今日若非清雨重情重意……
此后,男子三妻四妾,自是平常之事……唉,若非你娘早早便走了,哪由得我来训诫……
为人妻者自当有容,以貌侍人的小妾,尽管得宠,也是暂时的,唯有结发之妻方能长长久久……
“当真是如此吗……”低低的声音,暗含着泪水的声音。只见那白皙的手,悄悄抚上了红罩头之下的、自己那疤痕满布的脸庞。
“当真是如此吗……”
无限寂寥的眼睛,只能盯着房里的地上,只见昏黄的夕阳渐渐变了暗,只听得门外的庆贺之声渐渐低微了,只听得那缓缓走近的脚步。自己的夫君,轻轻推开了门。
大红的火烛闪耀着,在这个时刻,她真怕那揭盖头的一瞬间。
那张不堪入目的脸,即将要呈现在她的夫君面前吗?
即使……即使是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牢牢注视着她的眼,冷冷静静地说着一生……
是的……冷冷静静的……在他的眼里,她却是怎么也见不到自己曾经在他眼里见过的,那炽热而且夺目的光辉……
“嫁给我好吗,练羽。我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挑个良辰吉日,我们完婚,好不好?”
是怜悯、是愧疚、还是他终于省悟了?
从那妖精的手里省悟了?
一瞬间,盖头被掀了起。怯生生地抬起头,眼前的华清雨没有倒抽一口凉气,只有淡淡的微笑。似乎,还是略略带了点哀伤的……
木然的表情,无神的双眼。即使众人轮番进房劝着,冷雁智没有搭理过。
隔着厢房的角落,是师兄的房间。现在,他在那儿……
站了起来,打开了窗,眼前的房间,油灯正要点上。今夜,值守着的是八师兄,那么,他会准他去看他吗?
房里的另一个人,莫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看你这样子,只怕药石罔效了。”
冷雁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痴痴看着,当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那床上的纯白衣袍,就能让他紧紧抓着窗缘,从喉头发出低低的、渴慕的呐喊。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本来要出房的八师兄,转过了眼神,触着了冷雁智的目光,却又连忙别了过去。
“别看了,同时有两个人守着,就算八师弟肯让你进去,另一个想必也不敢不跟自己师父说的。”
门被关上了,冷雁智的眼神又回复了落寞。
“搞不懂你,为了一个人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都死了这么久,还看不开吗?”
猛然转过了头的,是残忍的眼神。
“哟,肯理人了吗?气疯了?还是想杀了我?”二师兄冷冷说着。“看不开、看不开,
死了一个又要多赔一个……”二师兄一边说着,无视冷雁智的目光,继续收拾着器具。
“留他也赔了你,不留他也赔了你,不是伤心过度去了,就是守着一具肉身成了活死人。我倒想要看看,三位师父能有什么办法来个两全其美……”二师兄喃喃说着。
冷雁智没有理会,只是迳自别过了头去。
“我看,只有让你忘了他吧……”
一瞬间,冷雁智那轻蔑的眼神,没有逃过一直暗地观察着的二师兄。
“以为不可能吗?没有什么感情真能记得一辈子的,过了几年、几十年,什么样的感情都会淡了……”二师兄继续说着。
紧了拳头,冷雁智还是没有说话。
“今日死、明日死,又差得了多久?这么样地记着一个人,你真想把自己也赔了上去?忘了吧,师弟……”
“如果今天是大师姊死了,你也能忘?”冷雁智第一次开了口,沙哑得让二师兄有些感叹。“我等一下叫人给你送点润喉的过来,你这声音能听吗?”二师兄走了出门。
“你还没回答我!你不是很懂吗!莫言!莫神医!”冷雁智把二师兄扯了回来。
莫言看着冷雁智,表情却似乎有些柔和了下来。
“我们约定过了,死了一个,另一个得忘了。不然,死了的那一个,没办法安心过奈何桥。”“……说得倒是容易。”冷雁智松开了手,带着略显凄凉的微笑,回到了床边坐着。
“就算是假的也好,至少,我也不愿意看到她如此轻视自己的生命……”二师兄继续慢慢走了出去。
“我看飞英这么疼你,想必也不会忍心的……”
“他如果真不忍心,就不该丢下我……”按着额头,冷雁智低声说着。
“……你如果真忘不了他,不妨到处去走走,看看天地的壮阔,山水的灵秀……久而久之,就能淡忘了……啊……对了……”二师兄一声轻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