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没守住承诺,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用暴力的。”
“没关系。”她温柔地微笑。“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
“你刚刚吓到了吗?”
“……有一点。”她低声承认。
他更恼了,僵着一张脸,明灭不定的眸像在风中挣扎的烛光。“对不起,我知道我发起狂来……很可怕。”
像头野兽,他知道,他的体内,其实一直潜藏着兽性的因子,只是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呵护下,沉睡不醒。
但今夜,在她的面前,他却狂暴地藏不住另一个自己。
他,吓着她了,她会不会因此害怕他?
“我不怕。”她幽幽启齿,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他颤然无语,默默地看着她弯着一勾新月似的笑意的唇。
她专注地持续替他推拿,费了好一番功夫,香汗一滴滴,从她鬓边无声地渗出。
他蓦地心疼。“好了,我没事了。”他轻轻推开她的手,示意到此为止。“休息一晚应该就会好多了。”
她点点头,扶他躺上床,替他盖好棉被。“那你早点睡吧,好好休养一下。”
“晚了,你也别回去了,睡客房好吗?”
“嗯。”她同意,却不离开。
他疑问地扬眉。
“我等你睡了再去客房。”她浅浅地微笑。
欧阳倏地脸热,明白她是放心不下自己,坚持要看护他到入睡为止。
就算他拒绝,她还是会固执地留下的,他不如快点睡去,好让她也可以安心休息。
但愈是这么想,却愈难以成眠,总觉得她的存在,绵密得像一张网,紧紧地罩住自己。
他闭上眼,却能清晰地感应她每一吋倩影,他能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气味,那淡淡的、极女性的体香。
不知是伤太重,或情欲太浓,他忽地觉得头好晕。
他迷茫地睁开眼,映入眼匠的,是她清丽如芝兰的容颜,孕育着慈爱与关怀的容颜。
他心一动。
“怎么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焦急地问。
他摇头。“我很好,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
“以前?”
“我想起十四岁那年,有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朦胧低语,话说到这儿,不再接续。
她怔然望他,脑中灵光乍现。“那天晚上,你也受了伤吗?是让你爸给打的吗?”
他没回答,破了一块的嘴角,苦涩一牵。
她胸口一拧,知道自己猜对了,一腔酸涩顿时涌上,横梗在喉头。
“那时候,我想起我妈妈。”他低敛着眼,悠悠忽忽地说。
她一愣。“你妈?”
“我根本没见过她,连照片也没看过,我真不晓得她长什么样子。”他顿了顿,嗓音里漫着一股自嘲。“可那晚,我却想着要打电话给她,我想,她如果知道我受伤了,一定会很心疼的。”
她怔怔地听着,琢磨着一个十四岁男孩痛楚的心情。
他被自己的父亲打了,盼着母亲能来安慰自己,可他,却没有母亲,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抛下他跟另一个男人走了。
那通求救的电话,他该打给谁呢?又能打给谁?
她心一颤,一颗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逃逸。
“其实那天晚上,我想打电话找的人,是你。”他哑声姻一承,埋藏多年的心事,初次吐露。
她震撼不已,白茫茫的泪雾中,他俊秀的脸若隐若现。“那为什么不打来呢?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啊!”
如果当时她接到他的求救,她一定不顾一切赶过去,一定会的!
“我知道你会。”他仿佛看透她激动的思绪,淡淡地,一笑。
那天晚上,如果他真的拨了那通电话,那么,她一定会排除万难赶到他身边的,她会像母亲一样,轻轻地拥抱受伤的他,就像她今夜挡在那群流氓身前,保护他。
他痴痴地想,再度掩落眼帘。“我今天去见那个人,他要我回去。”
那个人?谁?童羽裳眨眨眼,先是茫然,继而恍然。
“是你爸吗?他要你……回家?”她嗓音发颤.
“那不是我家。”他嘲讽地掀唇。“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那个地方,永远、永远不回去了。”
永……远?
她怔忡地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男人。
他真的那么讨厌那个家吗?真那么恨自己的父亲?
那为什么,她从他声嗓里,听到的却不是强烈憎恨,却是缭绕着一股拨不去的愁?
他身上满足伤痕,但其实,最深最痛的那道伤口,在他的心吧?
那一道,由他父亲,亲手划下的伤痕!
“童童。”
“嗯?”
“唱歌给我听好吗?”他低声请求,眼眸仍闭着,或许是不好意思看她。“唱那首《爱的真谛》。”
爱的真谛。
她心一酸,知道他想起了从前,她深吸口气,柔柔地,送出清澈的歌声。
她唱着,忽然忆起今日下午,她答应了T先生和他的小孩见面,当她看着他们父子俩乐呵呵地在百货公司里驾着熊猫玩具车玩时,满脑子幻想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她想的,是欧阳。
她想,如果他有朝一日做了人家的父亲,一定也会像那样陪自己的小孩玩。
她想,如果他结了婚,有了妻儿,一定会是个有担当、爱妻爱子爱家的好男人。
那她怎么办?
思及欧阳迟早会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庭,她竟觉得……嫉妒。
她,嫉妒,嫉妒欧阳跟他未来的妻子,嫉妒他们会成立的那个新家庭,他们家人之间的亲密牵系,她分不开,更无法介入。
她,嫉妒欧阳未来的幸福……
爱,是不嫉妒。
她怎能嫉妒?怎能如此自私?这么多年来,她难道不是一直盼着欧阳能领略人生的乐趣,得到最大的幸福吗?
欧阳需要一个家。他,想回家。
纤纤十指蓦地抓住床单,逐渐使力,直到指节泛白。
是的,她现在总算懂了。
欧阳其实,很想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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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站在欧阳家极度华丽豪奢的大厅里,欧阳耀祖打量来人,锐眸眯起,掩不去困惑。
来人是个女的,很年轻,容貌秀丽,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身材也凹凸有致,极迷人。
这女人,合他口味,可他不记得自己曾跟她有何牵扯,该不会是哪天喝醉酒,爬上她的床,所以她现在找上门来勒索了?
一念及此,欧阳耀祖浓眉一拧,望向女人的眼神多了几分鄙夷与不耐。
“哼,你别以为你找上门来,就可以随便从我身上榨到油水,我虽然老了,还不糊涂,我不记得自己见过你。”
女人听他这么说,似有些讶异,半晌,粉唇讽刺一挑。“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们不久前,才见过一次呢。”
“什么时候?”
“在布拉格。”
“布拉格?”欧阳耀祖脑中电光石火,灵光乍现。“你是那个在飞机上帮我急救,后来还送我到医院的空姐?”
“没错。”她点头。
原来是她。欧阳耀祖恍然。那天他在救护车上,曾迷迷糊糊醒来过一会儿,印象中的确有见到一个年轻女人。
“那天真多谢你了,小姐。”
“不客气。”
“你今天来,是希望我给你一点谢礼吗?”既然是救他一命的恩人,就算狮子大开口,他也就认了。
她听了这番话,却像十分恼怒,狠狠瞪他。“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那件事。”
“那是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十年前,我们也曾经见过。”
“十年前?”欧阳耀祖一怔。十年以前,这小女人应该还未满二十吧,难道他上过未成年少女?
“我是童羽裳,十年以前来过这里。”
“童羽裳?”欧阳耀祖皱眉,咀嚼着这名字,颇感熟悉。
“那天,因为欧阳的阿嬷病危,我来求你去医院看看她老人家,你却说什么也不肯去。”她幽幽解释。
他悚然一惊,总算想起来了。
她不是他曾经玩过的女人,而是那个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找上门来,还指着他鼻子,痛骂他无情无义的无知少女。
她是童羽裳,他儿子的好朋友。
“童小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听他问话,童羽裳却不答腔,贝齿轻咬着唇,眸光忽明忽灭,片刻,她扫他一眼,那一眼,凌厉得令他心头一惊。
没想到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也有如此锐利的眼神。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紧绷的嗓音,从她唇问吐落。
“什么事?”
“你要欧阳回来继承你的事业,是认真的吗?”
“嗄?”欧阳耀祖一怔,片刻,老眸眯起。“是他要你来问我的吗?”
“是我自己要来问你的。”童羽裳昂起下颔。“我想知道,你这提议,是随便说说呢,还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他冷啐一声。“不管那小子怎么想,他终究是我儿子,我的事业再怎么样,还是得由他来继承。”
“你想利用他?”
“说什么利用!他是我儿子!我要他回来帮忙我,不行吗?”
她默然无语。
“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插手我跟我儿子之间的事!”他厉声斥责,凌锐如刀的眼光不客气地在童羽裳身上剜割。
她毫不畏惧地迎视他。“我是欧阳的姊姊,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愕然。“你说什么?”
“我是他姊姊。”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声称。
姊姊?欧阳耀祖茫然。那小子什么时候多了个姊姊了?但她说得好认真,丝毫不以为有何不妥之处,他不禁想起,多年以前,当她初次前来找他时,也是如此天经地义的神气。
她不怕他,很难相信一个未成年的少女竟然在他面前毫不退缩,但那时候的她,确实义正辞严地把他教训了一顿,还说他这样冷血的人,不配当人家的父亲。
她当时的悍然,正如今日的坚决,同样教他难以置信。
“你如果希望欧阳回来,就好好地待他,他是个人,不是随你摆弄的玩具,不许你伤害他。”
“你说……什么?”他瞪她,惊愕莫名。
“我说,不准你伤害他。”
“你!”这丫头究竟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欧阳耀祖气极,如狼似虎的眼,像恨不得撕裂她。
童羽裳气息一颤,好不容易堆起的勇气,差点崩塌。
她知道自己话说得太呛了,知道欧阳耀祖必然觉得莫名其妙,一个陌生女孩竟前来教训他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
她知道自己是不自量力,或许在对方眼中,显得可笑。
但这些话,她无论如何,都得说……
“你知道吗?欧阳一直很尊重你这个父亲。”
“他尊重我?”欧阳耀祖冷笑。
“他如果不尊重你的话,你早就被打趴在地了。”她冷冷注视着满脸不以为然的男人。“你知道他其实是空手道高手吗?”
“什么?”他吃惊。“他什么时候学会空手道了?”
“很早就会了。在你只要一不顺心、就揍他出气的那时候,他就会了。”
“怎么可能?”他不信。“他既然会空手道,干么不反抗?”
“你还不懂吗?”她伤痛地瞪他。“因为你是他爸,所以他才任由你打。”
“……”
“因为他尊重你这个父亲,所以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你以为他真的那么瘦弱矮小吗?他要是认真起来,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字字句句如铁钉,敲进欧阳耀祖心里。
他惘然,一时无语,思索着童羽裳话里的真实性。
其实他的确曾隐约觉得奇怪,记得当时校方跟警察曾几次告诉他,他儿子经常在外头跟人打架,号令一群青少年为非作歹。
他觉得好笑,不相信在家里总被他痛扁的儿子在外头能有什么出息,想必是校方跟警察搞错了,现在想来,错的人或许是他自己。
“他一直在让你,可你却从来感受不到,感受不到他其实一直——”童羽裳蓦地顿住。
“一直怎样?”
她别过眸,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许久,才沙哑地扬声。“他一直渴望着你的爱,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别人的爸爸爱儿子那样,疼他、关心他。他从小就没有妈妈,只有你这个爸爸,你就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他最爱的人……”
“我是他……最爱的人?”欧阳耀祖迷惘地重复,眼前像弥漫着一帘雾,他看不清。
“可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你知不知道,你每打他一拳,都是打在他心上?你知道他的心碎了吗?你知道他曾经一个人倒在床上,流着血,希望有个妈妈来抱抱自己吗?”
“……”
“你不知道,你光只会怨天尤人,找他出气,你根本……不配做人家的父亲,不配拥有这么一个好儿子。”盈盈泪珠,在她眼睫上摇摇欲坠。
欧阳耀祖怔望着,忽然体会到眼前这个不识相的丫头有多在乎他儿子。
一股复杂的滋味,在他胸臆间翻滚。
“你很爱他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童羽裳胸口一震,愕然扬眸。
他回望她,眼神很难得地趋于温和。“你是不是爱着我儿子?”
“我……我只是把他当弟弟。”她强调,声嗓却像有些塞住了,涩涩的。
“只是弟弟?”他调侃地反问。
她气恼地横他一眼。“你不用管我跟他的关系!”深吸口气,平复情绪。“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一个很棒的好儿子,希望你要懂得珍惜。”
“我知道。”
“什么?”她愕然,没料到他应得如此干脆。
欧阳耀祖别过眼,略显窘迫。“只要他肯回来,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的。”
“是吗?”她恍惚地问,嗓音轻轻的、细细的,犹如一缕捉不住的烟,转眼要消逸。“那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分离,他们父子终于能再重聚了,抛去过往的一切恩怨,重新开始。
真的,太好了。
童羽裳思绪漫然,不知怎地感觉全身虚软,她转身离开,步履却轻飘飘的,恍如走在一团云上。
流云,是虚无缥缈的,一个踏不稳,她就会跌下去,摔得遍体鳞伤。
她会掉下去……
带着满腹惊惧,她踉跄地走着,摇摇晃晃的,与一个结实的身躯撞满怀——
“欧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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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都听见了?”童羽裳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离开那幢宣丽的宅邸后,欧阳便牵起她的手,走向附近一条长长的绿荫道,月光从林荫间洒落,剪出两道相依而行的身影,他也如那影子一般沉默。
“我比你早到。”月娘,让一朵浓云掩去了半边脸,月下身影晃动,他总算也开了口。“你来以前,我便在楼上了,本来是跟他在书房里说话,后来佣人说有个小姐来找他,他才下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