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夙傲慢慢地靠近她,长发微湿仿佛刚刚沭浴过,他的心情很好,在她冷冷看着他的时候,只是微微一笑。
“掌灯。”
帐外进来许多捧着烛台的侍女,她们把光线分布在营帐的四面,然后恭敬地退下。
朦胧的烛影中,两人静静地对视着。烛光在白纱后摇晃,光影就如水波般在两人的脸上飘荡,望着他脸上那种奇怪的微笑,凌千萝原本冰冷的眼神渐渐有丝茫然和飘匆。
她为什么要这样面对他,即便虚弱,她代表的还是一国的尊严。
轻轻偏过头,她淡淡地站起来。
“你终于来了?”
即使虚弱,她依然倨傲地站立在他面前,只是那张消瘦的俊俏脸庞已经失去往日的些许英气。
他没有开口,这样的凌千萝他也是第一次看到。
她永远是冷静的,英气逼人,面对任何人都带着一种让人自惭形秽的感觉。吸引他的,也是那种和他并驾齐驱的魄力和傲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爱?爱是像这样想把对方撕碎在面前的感觉吗?像是要饮下对方的血肉,让两个人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对白盔银枪,一身傲气的凌千萝,他才会有这种冲动。
因为太喜欢那样的她,所以处处逼着她进入绝境,然后欣赏她抛开一切后真正的样子。
但是这样有些楚楚可怜的凌千萝,为什么也让自己有些心疼?
听不到他的回答,她低低喘了一口气,内伤和已经察觉不到的饥饿让她力气快速的流失。
可是这些没有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那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恐惧。在殷夙傲的眼神中,她越来越有大哭一场的冲动,而她唯一的一次泪水也是在七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天,他也曾目睹。
他或许不知道,他曾是她的花园中最美、也是唯一开放的花,承载了一个十五岁女孩全部的渴望,直到她亲眼目睹手中银枪饮血,那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命运,也明白了一己之欲的渺小。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成全很多人,也可以轻易的死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之下,比如一时的意气之斗。
所以从那天起,她服从也认同了自己的命运。既然她的一生都在为武将之路而奋斗,那么坚持下去直到为其而死,也算此生无憾了。
“要杀要剐随便你!”凌千萝再次低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殷夙傲看着她那张烛影摇曳中的脸,虚弱和蒙胧的灯光让她柔和到不可思议,像是一只等待离开尘世,展翅飞翔的鸟儿。
他伸手抓住了她,心里那种淡淡的失落才稍稍平复了。
她为他的碰触轻轻颤抖了下,然后挣扎了一会儿后放弃地垂下了眼睑。
“殷将军是在等待这个机会?”
如今的她内伤加重,体力全无,连他的箝制都挣脱不开,如果决战是断不可能赢的。
殷夙傲眼中有丝恼怒,他的确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任何人说他是个魔鬼他都可以不在意,但是唯独她的不屑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即使他的确行事太过毒辣。
一把抓住她的小脸,他第一次口气不稳地咬牙,“何必呢?那个国家真的可以让你愚忠至此?”
“忠就是忠!一个人一生能够成全一个忠字已经满足。”
淡淡地别开脸,她举手格开了他靠近的俊颜,那样放大的容颜让她有些晕眩。
“决战吧,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旧情的话……就让我战死吧。”
烛影依旧摇荡,他傲的脸在黑暗中明灭地闪烁着。
凌千萝又恢复了那个倨傲的站姿,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或者对她来说,看清自己比战死要可怕数倍。
他记忆最鲜明的依旧是那个站在花园中的少女,迷惘地看着蓝天白云,在觉察到他的注视的时候,自嘲地一笑继续练功。
在听到他恭敬地叫她公子的时候,总是漠然地走过,然后再装作不经意地回首。那样压抑的一个女子,却那样成功地比任何一个男人都值得尊敬。
门外传来了流影的声音,“将军,东西送来了。”
殷夙傲收回缠绕她的视线,阴郁地应了一声。
营帐被挑开了,几个人低头进来,然后放下几个托盘,又出去了。
盘子上覆着银色的丝绸,他走了过去随手挥开其中一个,乍然出现的是一套白色的盔甲。
凌千萝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拿起盔甲,带着回忆的声音轻笑着。
“千萝加封的那天我没参加,我加封三军的时候,千萝也并不知道。为了不想委屈你,我一直在找一切最适合千萝的东西,这副白虎甲是一个蛮族的圣物,送给你。”这么让他心动的女人绝不可以屈就俗物。
凑千萝冷笑出声,“多谢殷将军好意,可是在下从来不曾感到委屈。”
“我知道,所以我替你委屈。”
他猛地抓起盔甲丢在她的脚下,然后又一挑旁边的托盘,一把寒光闪闪的银枪就出现在他的手上。虽然外形简单且距离很远,那种毁天灭地般的杀气还是弥漫了开来,凌千萝忍不住为它在心中微微喝彩。
她的那把银枪是父亲为她专门打造的,那是天曦国最好的工匠打造了七天七夜的杰作,从十岁那年跟随她至今。随着她成名,那把银枪也声名大噪,被称作“破甲游龙枪”,只是现在不知去向。
可是就算将破甲游龙枪放在这把银枪面前,依旧还是显得失色。
“这是我用长月国最好的雪山寒钢为你打造的。”殷夙傲在手上把玩片刻,然后把它捧到她的面前,“只有它才配得上你。”
凌千萝不能说自己不为之心动,盔甲和兵器一向是她最亲近的东西,它们占据了她人生大半的注意,可是……
她倒退了一步,拉开距离问:“你不怕我用这些杀了你?”
“你不会!”
他笑得笃定,“你不会的,因为你根本不会接受。”太了解她了,毕竞他们都是相同的人。
“我们都不会接受施舍,宁可凭自己的力量去得到,所以你不会要的,更别说用它杀了我。”
看到一样心动的东西,殷夙傲会把那样东西的主人全部消灭掉,让它完全的属于他,一点儿也不能沾上任何人的名字。
而凌千萝则会用等值的东西去交换,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绝对不会平白占他人便宜。
果然,她黯淡了神情,看着天曦国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复杂。
“在下已经是败将之身,只怕也配不上这些神物,还是请将军自己消受吧。”
“不,我会留给你,总有一天你会甘心穿上它们,成为我的凌千萝。”
她回首静静看着他那张妖冶的脸,然后宣誓般的冷道:“不用了!殷夙傲,无论你再怎么自信,世上至少会有一个人让你明白邪不胜正。”而她一定是那一个!
殷夙傲喉头滚出一串低低的笑声,“那么现在呢?”
现在可是她落入他的手心,而他根本没对她做任何事情,她的骄傲就把她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她慢慢低下头,然后默默无语。
讥讽的笑又回来了,殷夙傲轻轻的把银枪在手中耍了一个招式,凌千萝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这是凌家枪法,难道他那一年已经学会了?他去凌家其实是去偷师的!
仿佛察觉到她的心思,他收住了银枪。
“好看吗?”
“小人!”
殷夙傲愉悦地笑了,“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教你落日国的战戟,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她怒喊,“不希罕!殷夙傲,你可以羞辱我,但是你现在也是在羞辱你自己!”
他仰天大笑,“你在跟我说那些忠诚吗?”陡然止住笑声看着她,“不,我没有,我只忠于自己。”
凌千萝因他的笑声又是一阵气血翻涌,她的内伤仿佛因为动气更严重了一些。
看着低头喘气的她,殷夙傲眼中带着些许柔软。
“千萝,我们来个交易如何?”
她看着他的眼睛,带着防备,心思动得太多,眼前又是一阵晕眩,模糊之间,她听到他宛如从天边飘来的声音——
“我让你回去一日,然后你安心待在我身边三十天,如何?”
“我……我不做交易……”意识变得飘匆,但是他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地传来。
“你不想知道现在的天曦国如何了?还是你有自信不吃不喝地逃出这里?”
她想知道军队伤亡如何,皇上如何处置那些已经被战争折磨得满是伤痛的战败士兵,也担心她的白练。
可是她更害怕丢了武将的尊严。要知道,她除了做好一个武将以外,再也不擅长任何事情了。
他看着她挣扎的虚弱模样,邪魅的眼中带着些许心疼。
“何苦挣扎?你到底想跟自己抗争到什么时候?”
凌千萝忍不住想反驳,张口却又是一股腥热,点点殷红染在白纱上,那张脸竟然比纸还要白。在她倒下的瞬间,殷夙傲接住了她,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明白她的生命正在慢慢的流失,就像他十一岁抓到的那只雪鹰,费尽心力抓住它以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它自尽在自己面前。
伸手摸了下她的脉门,内伤已经在虚弱的身体内肆虐。
望着她的脸色,殷夙傲眼中是不能遏制的狂怒。
“你别想死!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死!”
第六章
无边的大雨蔓延着,她缓慢地向前走着,凌家的花园内一个人也没有,然后她看到了滂沱大雨中,地上倒着一个女孩。
女孩消瘦的身体半趴着,双眼紧闭,雨水从她的眼睛蜿蜒到了地上,像两条长长的泪痕。那是七年前的自己?凌千萝站在十五岁的自己面前,怜悯地看着。
她不曾后悔成为武将,可是那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那么让人心疼?
伸出手想帮年少的自己遮雨,可是雨水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是透明的,她救不了自己。
望着下雨的天空,她真的在怀疑了,世界上真的有对错吗?
为什么她抛弃了自己去成全他人,现在却变得如此悲哀?
正在想着,花园边的长廊出现了一个如花般绝美的少年,他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女孩,嘲弄地笑了一下后慢慢踏入了雨中。
伸出的手先是探了下女孩的气息,然后伸向她的咽喉,那一瞬间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杀了她,但是女孩忽然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仿佛熄灭了少年眼中的杀意。
他缓慢地把女孩抱了起来,在他站起的刹那,女孩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襟,然后是几乎被雨声淹没的一声微弱低喃,“好累啊……”
少年踏入长廊的脚步顿住了,他环视了一下花园中各种习武器具,轻轻笑了,“国?家?不过是笑话,不如跟着我吧,当我的武将、我的女人!”
抱着女孩的少年越走越远,凌千萝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是七年前的殷夙傲,那时候他就已经定下了这样的诺言吗?
下雨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最终天色越来越黑了起来,直到最后她被淹没在黑暗中。
然后周围传来了对话声。
“她的内伤如何了?”
“淤积在胸,而且这位姑娘有许多旧伤,加上她多日不食水米,所以可能恢复得要慢点。”
“那你该明白怎么做了,落日国所有的药随便你用,她绝不能有任何损伤。”
“是!是!将军,我们知道了。”
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仿佛是谁出去了,接着她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了,唇上也有了奇怪的酥麻。
一阵温热的鼻息缓缓滑过她的脸靠近了耳际。
“千萝,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喜欢上一个东西的时候,是喜欢它的全部。所以什么样子的千萝我都喜欢,如果不愿意清醒地活着,那么就这样也无妨。”
这样的男人……凌千萝心口一阵寒意,努力地想挣扎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
温柔的体温还在笼罩着她,那种仿佛被灼伤的视线在身上蔓延,最后她的腰被环住了。
“安心在我怀里睡吧,你注定是我的。”
黑暗又压了下来,凌千萝的意识又开始模糊,最终那种温暖的黑暗包住了她,她再次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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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黑暗中,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院子,院子里满是尸体,但是在血流成河中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那是少年殷夙傲。
依旧是记忆中阴柔绝美的脸,只是他身上少了那种嗜血的杀气。
一个恭敬的小官靠近了他。
“状元爷,请速速准备回京吧,这里下官会厚葬。”
殷夙傲看着天空没有动,他甚至没看脚下的尸体一眼,许久以后,他轻轻地问:“为什么杀他们?”
小官的脸上有些尴尬。“下官也是奉旨行事,状元爷和下官是为朝廷、为皇上尽忠,还望状元爷体谅。”
望着天边的视线终于拉了回来,那薄而优美的唇边慢慢地吐出危险的话语。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朝廷?什么是皇上?凭什么我要尽忠?”
“状元爷……”小官惊恐地看着殷夙傲手中的长戟缓缓扬起。
犹如地狱中浮起的笑声由低沉慢慢地扩大,最终变成了厉鬼般凄厉狂笑。
“朝廷?国家?”摄魂的笑声中,血花四溅,随着眼前尸体的扭动,潮水般的官兵涌了进来。
“反了,状元爷果然反了!”
在官兵们惊恐的呼叫声中,墨色的长戟飓风般挥动着,哀嚎四起的时候,邪鬼降临般的绝美脸上尽是残忍的狂笑。
“什么国什么家什么君什么臣!不过都是骗人的把戏!”
凌千萝静静地看着这片人间地狱,血喷洒过来,穿透她的身体落入尘土。
但是她第一次发现杀人不再是残忍,那是一个少年失去亲人的发泄。国和家有时候根本不能并存,而不能并存的理由居然是皇上不能忍受自己用过的女人被凡夫俗子占有。
君何以为君,可是他们臣却还在感恩戴德。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堆满了尸体,殷夙傲抵着长戟站立着,那张鬼魅般的脸上滴着别人的血,可是她知道,那血中还有他的泪。
牺牲,得以成全。
她肯,可是他却做不到。
直到眼前的幻境再度消失,凌千萝还是在黑暗中静静地想着那张淌着血泪的脸。
他们都是寂寞的人,寂寞得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甚至现在连自己都找不到了,所以才会彼此吸引,所以殷夙傲才会那么渴望的想捕获她,或者说他其实是在寻找另外一个自己,一个驯服的殷夙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