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哪一位?”
“楚捷。”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过去六年来的努力,全都是为了能和他合作。她保持淡淡的微笑,不敢让内心澎湃奔腾的情绪流露出来。
“楚捷?”吴总经理眉头一皱、嘴角一撇,本来看起来只有五十岁,这下子至少多了五岁。“你知个知道他是个问题人物?”
“呃……略行耳闻。”她主观觉得那都不是楚捷的错。她了解他是个人不把我、我不犯人,有点冷漠,有点自闭的独行侠。
“他还在PUB走唱,没没无闻的时候,是我提拔他,砸大钱做宣传,打响他的知名度。可是他只有前面两张专辑赚钱,后面三张专辑的销售量一张比一张难看,差点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吴总经理一肚子火似的抱怨。
“啊?”安娜相当惊讶。“为什么?他是个实力派的歌手,他的歌声浑厚、音色美、音域又广,虽然他唱的有些歌曲并不适合他,但整体说来他的专辑品质都不差。”
“他是能唱,唱得好没有错,但是现在买CD的消费者都是年轻人,有几个真的分得清哪个歌手唱得好?大家都一窝蜂迷偶像,而每个偶像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歌迷,利用各种机会来为自己造势,打知名度、接近歌迷。”
吴总经理不悦地说:
“偏偏楚捷这个家伙脾气古怪,一张睑常常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叫他上电视综艺节目配合宣传,他要挑节目,规炬一大堆:叫他开签名会,他不爽,不喜欢被人当猴子看:叫他演偶像剧,他勉强上阵,却四肢僵硬、表情呆滞;叫他要跟记者热络些,他竟然叫记者滚远一点,别干扰他的私生活,还抢记者的照相机,抽掉人家的底片。唉!”
吴总经理夸张地叹气。
“当初我高兴死了,以为挖到宝了,一定能将他捧为天王巨星,没想到他不是那块料,三下五时就出点状况,酒后驾车、打架闹事、爱耍脾气,听说现在他更糟了,每天清醒的时候不到五个小时。”
安娜心头一凛。“他酗酒吗?”
“他……”
骆总监抢在吴总经理的前面说话。“他是歌手的料,但他不是艺人的料。他太真,不愿意做虚假的事来美化他的形象。专辑的销售量差,他也满郁卒的,有点心灰意懒。以前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创作一首歌曲,来弹唱给我听,要我给他意见。最近他大约有半年不曾踏进公司。我希望他的低潮期能早点过去。”
她没想到楚捷的情况会这么槽,原本因为可能得到与他合作的机会而兴奋万分的心情,急遽转为异常沉重。
“你还想和他合作吗?”骆总监轻声问。
“是的。”她毫不考虑地挺直背脊回答。
“他可能不会给你好脸色。”
“没关系。”她苦笑。“我耐磨耐操,不会被他吓跑,我相信我能用音乐和他沟通。事实上我已经作了十几首适合他唱的曲子,我是他的忠实歌迷。”他的歌声陪她度过无数个伤痛、心痛、哀痛和孤独的日子。“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他制作一首歌。成果让你们满意的话才跟我签约,否则你们不必付我任何费用。”
骆总监与吴总经理对望一眼,骆总监用力点个头,吴总经理耸耸肩说:“让你去试试也无妨,反正公司跟他还有一年两张专辑的合约。”
安娜睑上温婉的笑容没有多大的变化,她的心里却像开出一束笑花,每一朵都笑得好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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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认得她吗?如果他认出她,她能假装她改学流行音乐、学作曲、制作,因此能跟他合作,全是出于巧合,而非为了他?如果他不认得她,她可能会相当失望。也许他早就淡忘她,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她。
台上的他甩动长发,双手迅速的弹奏电吉他,半闭着眼睛,皱紧了眉头,声嘶力竭地唱着。他身边的贝斯手时而凑近他的麦克风合声,时而像蚱蜢那样跳几下。
虽然长发披肩,他却不显阴柔,反而有一种近似印地安勇士的阳刚之美。他的高大遗传自他的山东籍爸爸,深刻的五宫则遗传了来自阿里山邹族的妈妈。
偌大的PVB里几乎客满,大约有两百位观众,男性大都份安坐在椅子上,女陆大部份挤在只有半个篮球场大的舞池里,近距离观看她们喜爱的楚捷,并且随着他的歌声摆动身体。他的眸光往哪边扫去,哪边就有人兴奋地尖叫。
高亢的歌声和急骤的乐声一停住,四周突然好安静,令已经听了一个多钟头高分贝音量的耳朵一时无法适应。
台上的灯光熄灭,楚捷与他的乐团消失在黑暗中,观众如梦初醒的拍手、吹哨、叫好,长达半分钟之久,等到确定他不会唱安可曲,舞池里的观众才陆续散去回座。PUB的音响播放浪漫的萨克斯风演奏曲。
等安娜的眼睛适应了幽暗的灯光,她看到放下电吉他的楚捷慢慢走下,走向他们这桌最靠近舞台,特别用红绒绳圈围起来,阻止其它客人接近的贵宾席。
安娜紧张地握紧双拳,心脏狂跳着几乎要蹦出胸膛。他会认出她吗?分别十三年了,她已经从当年那个身高未满一百五十公分,体重却超过五十公斤的小胖妹,成长为身高超过一百六十公分,体重未满五十公斤的窈窕女。他还认得她吗?
事实上在发生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车祸之前,她的身材和小时候一样圆滚滚的。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等待她的内出血和多处骨折的身体痊愈时,她的体重掉了十公斤。接下来的四个月,她也不曾坐到从五岁起每天就得坐上数小时的钢琴椅,而把那些时间全挪来做复健,使她修补过的僵硬身体重新慢慢恢复功能。一生不曾那么勤于运动的她因此又减了五公斤,才有今日苗条的体态。
她的面容也有些微的改变。车祸时玻璃碎片与铁片不仅插入她的睑,还削去她的唇肉,割裂她的脸颊。她的脸经过六次美容去疤手术,她那位完美主义者的法籍整型医师,才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当车祸后她第一次得以照镜子时,看到自己睑上的坑坑疤疤,她还吓得连续作了好几天恶梦。
“老板、骆驼,难得看到你们两个一起来给我捧场。”楚捷牵动一下嘴角算是微笑,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
他的目光瞟向她,安娜几乎窒息。他好瘦。那张肤色较深,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是性格有型,轮廓分明的脸,充满男性的魅力,只是太瘦了。
他眉头微蹙,眯起眼睛来看她。
安娜努力维持自然的神色对他微笑,其实握成拳的手已紧张得汗湿。
“楚捷,我来给你介绍,”吴总经理的手比向安娜。“这位是邝安娜小姐,她是从美国回来的作曲家与制作人。她在新加坡制作过张进伟的‘风的心情’。她说她是你的歌迷,为你写了一些曲子。我想你们可以合作看看,先录一首曲子,成绩不错的话,我们就可以准备帮你出新专辑,由安娜负责制作。”
楚捷要笑不笑地斜睇吴总经理。“我本来以为老板已经放弃我这个销售量赤字的劣等生。美国小姐,你是怎么说服吴老板的?他竟然会愿意让你把我这匹死马当活马医?”
“我想你低估吴老板了,”安娜微笑道。大学时修过戏剧课程,对她现在掩饰紧张的演技有相当大的帮助。“吴老板本来就是伯乐,不然他当初怎么会签下你这匹千里马?”
“我不是千里马,”楚捷自嘲似的挑一下眉毛。“我如果有千里马的能耐,不会被公司冷冻了一年十个月。”
“是你自己不合作,”吴老板不悦地说。“如果你随和一点,懂得讨好媒体和歌迷,你的上一张专辑也不至于滞销,现在还有两万张躺在仓库里。光是仓储费就花了我不少钱。”
“滞销也不能全怪楚捷,”骆总监打圆场。“景气不好和盗版猖撅也是主因。”
“反正他那时如果肯配合各种宣传活动,销售数字一定会好看得多。”吴老板仍噘着嘴。
“我是歌手,不是小丑,没必要上电视去被那些没品的主持人愚弄。你以为观众会因为看到我坐冰块、摸泥鳅、吃蚂蚁,或被砸蛋糕而买我的专辑吗?”楚捷冷冷地说。
“只要你能多打歌、多上电视曝光,你的专辑自然会卖得好。”吴老板理直气壮地说。
楚捷自鼻中发出嗤声。“那我宁愿卖不好。我的原则不变,你帮我找新的制作人,筹备新专辑前最好想清楚,不要到时候花了一大笔制作费再来后悔。”
“嗯哼,”骆总监假咳一声,缓颊道:“下午约见安娜之前,老板已经跟我讨论了两天。楚捷,老板其实还是很赏识你的。你的歌喉好,音色独特,外型也不错,只要你肯振作起来,拿出你刚入歌坛时的冲劲,再加上动听的歌曲,一定还大有可为。”
楚捷不置可否地直视着安娜问:“你为什么要帮一个过气的歌手写歌?你没听说过我很难相处,而且我只喜欢唱我自己作的曲子吗?”
安娜有点错愕。“你的前几张专辑里也有别人写的曲,或是你跟人合作写的曲。”
楚捷又挑一下眉毛。“看来你已经对我做过一番研究。不错,别人写的歌如果真的好听,合我的胃口,我会接受。我觉得不够好的,会要求他修改。”
安娜真心的微笑。“那么你就不至于太难相处,或是太刚愎自用。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
楚捷微皱眉头,身体靠向桌子,目不转睛地审视她。“我们见过面吗?我怎么觉得我好象看过你。”
她霎时心跳如雷。他就要认出她了吗?
“你来过这里看我唱歌吗?”
她摇头。“今天是第一次。我离开台湾十三年,上个月才回来。”她给他一点暗示。
“那我应该没见过你。”他耸耸肩。“可能是错觉。”
她楞住。他这么快就放弃了?她的眉毛稍微修过,她的眼鼻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最明显的改变是她的唇削薄了。
“嗨!吴老板、骆总监,你们也来啦!好难得唷!”一位戴眼镜的女孩通过顾守红绒绳圈的高大侍者那关,走近他们的桌子。
“丁香,”吴老板一看到她就笑得眼睛成“鲍仔鱼”。“你自己一个人来?”
骆总监为她拉开一张椅子,她坐下来,一边说一边摘掉眼镜,拿下头巾,露出一张娇美的脸庞和一头乌黑的长发。“我和我的助理还有两个朋友,在捷哥还没唱之前就来了。我怕被人发现,坐在最暗的角落。”她把唇边的黑痣撕下来。
“你又搞变装秀。”吴老板笑道。
“是呀!不然被歌迷认出来就麻烦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你看,一点自由都没有,好讨厌唷!”丁香说话有点孩子气,又有一种天生的媚态,当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瞟向男人,菱角嘴又微嘟一下,定力不足的男人恐怕会筋酥骨软。
安娜认出这个女孩是花仙子二人组中较漂亮的那个,她看过她们的MTV,拍得很活泼热闹,她们的舞跳得不错,歌声则马马虎虎。
“不出名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可怜,拼命练歌练舞,找各种机会拉抬知名度,化好妆等三个钟头,就为了在电视上露脸三十秒。现在出名了,又怕被人认出来,一举一动都不自由。”丁香的表情丰富,眼睛滴溜滴溜的转,真该去演戏。她的目光转到安娜脸上。
坐在丁香隔壁的骆总监介绍道:“这位是邝安娜小姐,在美国专攻作曲与制作,在新加坡制作过张进伟的‘风的心情’。现在她预备和楚捷合作。”
安娜以点头微笑和丁香打招呼。
“怎么可能?”丁香睁大了眼睛提高了声音,突显她的惊讶。“捷哥不是讨厌女人,从不和女人合作的吗?我们请他来做我们MTV的男主角,怎么请都请不动。”
楚捷立时成了在座众人目光的焦点。他还是那副冷冷的、酷酷的,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你带来没有?”他的眼睛看向安娜。
“什么?”安娜茫然不解。
“歌谱。”
“喔,没有。我下午带回家了,我没想到你会马上要看……”
楚捷打断安娜的话。“走。”他站起来。
“去哪里?”安娜很难跟上他思想的步调。
“去拿歌谱。”他不由分说地拉安娜的手,把她拉离座位。
安娜直觉的抓起皮包,无法立即从讶异中恢复过来。楚捷这种突如其来的动作,无视于她和其它人的感受当然很不礼貌,但是吴老板和骆总监似乎不以为意,他们好象已习惯了他的突兀,丁香则一睑的错愕。
“可是……”安娜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楚捷拉着走了。她只能转过头去,稍微挥动她抓皮包的手,默默和吴老板、骆总监、丁香道别。
她感觉萨克斯风的声音突然听得很清楚,可能是低声在聊天的客人们同时消音。她的眼睛不经意瞄到一桌三个二十几岁的女人,她们都抿紧嘴以嫉护的眼光看她。她心里打了个冷颤,眼睛不敢再乱瞄,好怕射向她的那些嫉妒目光会把她刺成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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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捷没有拉她往PUB的门口走,而是拉她上舞台,走过舞台的边缘进后台。后台简单得很,只有一个梳妆台和一个衣架、一面长镜子。
“欸!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她实在有够迟钝,他都拉她走出后门了,她才想到要抗议。“你知下知道你这样很没礼貌?”
“他们没有征求我的同意,突然塞了一个女制作人给我就有礼貌吗?”他放开她的手,从他裤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路边一辆重型机车座位下的置物箱,拿出一件黑色的薄外套穿上,然后再拿出全罩式的安全帽来戴上。
安娜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看他。路边一整排都是机车,他把他两边的机车都挪动一下,让出一点空间,他才能顺利地把他的重型机车牵出来。
他是个天生的leader,一向都是。即使当年他只是她家司机的儿子,他也稳稳的掌控指挥权。她并非是毫无主见的人,但总是自然而然地听他的。
他坐上摩托车。“你开车来的吗?”
她摇头,抿嘴。自从出车祸后,她就不开车了。
“上来。”他看着她,头指向后座。
“啊?”她又愣了一下。“我没有安全帽。”
“无所谓。”
“被警察抓到不是要罚钱吗?”
“罚就罚。不然,”他微露笑容。“跑给警察追也满有趣的。”
“不行,”她紧张地说。“加速逃给警察追会被警察当成逃犯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