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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梦想  第9页    作者:张小娴

  夏心桔并没有回答她。她好像在跟自己说话。

  她向着天花板微笑,她是相信的。她带着他的味道,努力地、甜蜜地睡着。蒙咙之中,她听到夏心桔转过身来,问她:

  “他会不会是一时的良心发现?”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给李一愚,问他:“我们今天晚上可以见面吗?”

  “嗯。”电话那一头的他,语气很平淡。

  “我们去吃意大利菜好吗?”

  “不行,我约了朋友吃饭。”

  “喔,好吧,那我十点半钟来你家,到时见。”

  她满肚子的委屈。她讨厌每一次和他见面也只是上床。

  她十一点三十分才来到他家里。她是故意迟到的。她用迟到来挽回一点点的自尊。她享受着他的爱抚,等待他真心的忏悔,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做爱之后,她爬起来去洗澡。她在浴室里,跟躺在牀上的李一愚说:

  “今天晚上,我想留下来。”

  “不行。”

  “我不想一个人回家。”她坚持。

  “那我送你回去。”

  “我明天才走可以吗?”

  “你回家吧。”

  她气冲冲的从浴室里走出来,问他:“你为什么—定要我走?”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李一愚爬起状,走进浴室,关起门小便。

  她冲进浴室里,看着他小便。

  “你进来干吗?”他连忙抽起裤子,好像觉得私隐被侵犯了。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小便。”她偏要站在那里看着他。

  “够了够了,我们根本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他走出浴室。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睡?”她呜咽着问他。

  “是你自己要来的。”

  她一时答不上。是的,是她自己要来的,李一愚并没有邀请她来。

  夏心桔说得对,那天晚上,他只是一时的良心发现,才会说出那种话。她是那么爱他,那么可怜,主动来满足他的性欲。他良心发现,但他早就已经不爱她了,不能容忍她任何的要求。

  她,夏桑菊,名副其实是一帖凉茶,定期来为这个男人清热降火。

  李一愚的公寓对面,有一幢小酒店。从他家里出来,她在酒店裹租了一个房间。

  她说过今天晚上不想一个人回家,她是真心的。

  她要了一个可以看到他家里的房间。她站在窗前,看到他家里的灯已经关掉。他一定睡得很甜吧?他心里没有牵挂任何人。

  她打电话给梁正为,告诉他,她在酒店里。

  她坐在窗前,梁正为蹲在她跟前,问她:

  “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微笑着说。

  她痴痴地望着李一愚那扁漆黑的窗子。

  “李一愚就住在对面,是吗?”梁正为问她。

  “你怎会知道?”

  “我跟踪过你好几次。”

  她吓了一跳,骂他:“你竟然跟踪别人?你真是缺德!”

  “他每次都让你三更半夜一个人回家。”

  “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想陪你回家吧。”

  梁正为颓然坐在地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这个坐在她跟前的男人,悲伤地说:“我真的希望我能够爱上你。”

  “不,永远不要委屈你自己,”梁正为微笑着说。

  那一刻,她不禁流下泪来,不过是咫尺之隔,竟是天国与地狱。对面的那个男人,让她受尽委屈;她跟前的这个男人,却是这么爱她,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多少个夜晚,他默默地走在她身后,陪她回家。

  她抱着他的头,用来温暖她的心。

  房间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晚间节目。

  “今晚最后一支歌,是送给我妹妹的。几天前,她突然走到我的床上睡,说是不想一个人睡。她这个人,稀奇古怪的,我希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她永远幸福。”

  在姐姐送她情歌的时候,夏桑菊在椅子上睡着了。

  当她醒来,梁正为坐在地上,拉着她的手。

  “你回去吧。”她跟他说。

  “不,我在这里陪你,我不放心。”

  “我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求求你。”

  “那好吧。”他无可奈何地答应。

  “真的不用我陪你?”临走之前,梁正为再问她一次。

  “求求你,你走吧。”她几乎是哀求他。

  梁正为沮丧地离开那个房间。

  看到梁正为的背影时,她忽然看到了自己。当你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的确不想他在你身边逗留片刻。你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请他走。即使很快就是明天,你也不想让他留到明天。

  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站在莲蓬头下面,用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地洗干净。

  直到李一愚残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已经从去水槽流到大海里了,从她身上永远消逝了,她穿起浴袍,坐在窗前,一直等到日出。今天的天空很漂亮,是蔚蓝色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空了。她把双脚贴在冰凉的落地玻璃窗上。她现在感觉身体凉快多了。也许,当一个人愿意承认爱情已经消逝,她便会清醒过来。她名叫夏桑菊,并不是什么凉茶。

  将近八点钟的时候,她看到李一愚从公寓里出来,准备上班去。他忽然抬头向酒店这边望过来,他没有看到她,她面前的这一面玻璃窗,是反光的;只有她可以看到他。李一愚现在就在她脚下。他和她,应该是很近,很近的了;她却觉得,她和他,已经远了,很远了。

  第九章

  梁正为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去保释他爸爸梁景湖。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他问警员。

  电话那一头,警员只是说:“你尽快来吧。”

  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师,还有一年便退休的爸爸,一向奉公守法,他会犯些什么事呢?梁正为真的摸不着头脑。

  梁正为匆匆来到警察局,跟当值的警员说:

  “我是梁景湖的儿子,我是来保释他的。”

  那名年轻的警员瞟了瞟他,木无表情的说:“你等一下吧。”

  大概过了几分钟,另—名警员来到当值室。

  “你就是梁景湖的儿子吗?”这名方形脸的警员问他。

  “是的。”

  警员上下打量了他—下,说:

  “请跟我来。”

  他们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其中一个房间,方形脸警员对梁正为说:

  “你爸爸就在里面。”

  梁正为走进去,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他看到他那个矮矮胖胖的爸爸穿着一袭鲜红色的碎花图案裙子,腰间的赘肉把其中两颗钮扣迫开了。刮了脚毛的腿上,穿了一双肉色的丝袜,脚上穿着黑色高跟鞋。大腿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女装皮包。他戴着一个黑色的长假发,脸上很仔细的化了妆,双颊涂得很红,唇膏是令人恶心的茄酱红色。

  这个真的是他爸爸吗?

  “巡警发现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在街上游荡。”警员说。

  梁景湖看到了儿子,头垂得很低很低,什么也没说。

  从警察局出来,梁正为走在前头,梁景湖一拐一拐的走在后面。刚才给巡警抓到的时候,他本来想逃走,脚一软,跌了一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两父子站在警察局外面等车,梁正为没有望过他爸爸一眼。这是他一辈子感到最羞耻的一天。

  梁景湖一向是个道貌岸然的慈父,他从来没见过今天晚上的爸爸。他爸爸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这个癖好的呢?他骗了家人多久?两年前死去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很伤心。

  梁正为愈想愈气,计程车停在他们面前,他一头栽进车厢里。梁景湖垂头丧气地跟着儿子上车。父子两人各自靠着一边的车门,梁正为愤怒的里着窗外,梁景湖垂头望着自己的膝盖。

  从警察局回家的路并不远,但这段短短的路程在这一刻却变得无边漫长。车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A。一个姓纪的女人打电话到节目里,问夏心桔: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夏心桔说:“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电话那一头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空气里寂然无声。假发的留海垂在梁景湖的眼睑上,弄得他的眼睛很痒,他用两只手指头去揉眼睛,手指头也湿了,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思念当然是苦的。”梁正为心里想。那个他思念的女人,正苦苦思念着另外一个男人。

  回到家里,梁景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从午夜到凌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梁正为躺在自己的状上,房间里有一张照片,是他大学毕业时跟爸爸,妈妈和妹妹在校园里拍的。比他矮小的爸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仁慈地微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爸爸就教他怎样做一个男人。爸爸教他砌模型,陪他踢足球。他从来没想过爸爸也有不做男人的时候。对他来说,今天看到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是梦吧?

  他拿起电话筒,拨出夏桑菊的电话号码。

  “是我,你还没睡吗?”

  “还没有。早阵子有个女人来我们家里找她十五年前的旧情人,那个男孩子以前是住在这里的。”

  “那她找到了没有?”

  “不知道呀!即使她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一定仍然爱着她。女人为什么要去找十五年前的旧情人呢?”

  “也许她现在很幸福吧。”

  “幸福?”

  “因为幸福,所以想看看自己以前的男人现在变成怎样。”

  “那我希望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幸福,然后去找那个从前抛弃了我的男人。可是,如果他已经不爱我了,我的幸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算了吧。”夏桑菊苦涩地说。

  梁正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有什么事吗?”她问。

  “喔,没什么。”

  太多事情,是他无法启齿的,譬如他爸爸今天扮成女人的事,譬如他对夏桑菊的思念。她为什么只肯让那个李一愚占据着她心里的位置?今天晚上,他跟踪她去到李一愚家里。她刻意装扮得妖妖媚媚的从家里出来,登上计程车,去到李一愚那里。他们已经分手了,但她还是愚蠢得去找他上床。而他自己,也愚蠢地守候在公寓外面,等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睡。他知道李一愚不会让她留下,这么晚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今天晚上,若不是警察局找他去保释他爸爸,他会留在那里守候她。

  “没有什么特别事情的话,我想睡了。”夏桑菊说。

  “好的。”他始终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爱上任何人,他是一个变态的男人生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出去了,餐桌上,留下了他为儿子准备的早餐。梁景湖平常是不会这么早出门上班的,今天也许是刻意避开儿子。一年多前,为了方便上班,梁正为自己买了房子,从那以后,他只是偶然回来这里吃饭或过夜。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吃面前这份早餐,他只感到恶心。

  在医院当护士的妹妹梁舒盈这个时候下班回来了。

  “哥哥,你昨天没回去吗?爸爸呢?”她一边脱鞋子一边问。

  “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吗?”

  “什么事?”她坐下来,拿了半份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说:“昨天晚上累死了,我们的病房来了很多病人。”

  “爸爸昨天扮成女人在街上游荡,被巡警抓住了。我去警察局把他保释出来。”

  梁舒盈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事情。

  “你来!”梁正为拉着她进去爸爸的房间。

  他打开衣柜寻找梁景湖昨天扮女人时所穿的衣服。

  “你这样搜查爸爸的东西好像不太好吧?”梁舒盈站在一旁说。

  “找到了!”他在抽屉里找到了梁景湖昨天穿的那一条红色裙子,抽屉里还有一个假发、化妆品和丝袜。

  “他昨天就是穿这条裙子出去的!”梁正为说。

  梁舒盈拿起那条裙子看了看,说:“这条裙子是妈妈的。”

  “爸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苦恼地说。

  “谁知道!”梁正为气愤地说。

  “他会不会是跟人打赌?打赌他敢不敢穿女人的衣服外出。”

  “他像会跟人打赌吗?”

  “那会不会是因为爸爸还有一年便退休了,所以心情很沮丧,才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事?自从妈妈死了,他很寂寞。”梁舒盈一边收拾衣柜一边说。

  “你有跟他谈过吗?”她问。

  “算了吧,我要去上班。”

  上班的路上,梁正为猛然醒觉,这一年来,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夏桑菊那里,根本没有怎么关心爸爸。跟罗曼丽分手之后,他搬回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自己买了房子之后,又再搬出去。自从离家独居之后,两父子见面的次数少了,即使见到面,也没有谈心事。

  妈妈死后,爸爸变得沉默了。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很好。从前,爸爸每天也先送妈妈上班,然后自己才上班。妈妈有困闭恐惧症,很怕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她害怕坐电梯,也害怕挤满人的车厢。无论到哪里,爸爸总是陪着她。

  他有一对信守婚姻盟誓的父母,他自己却偏偏害怕结婚。三年前,罗曼丽就是因为他不肯结婚而和他分手的。或者,他也遗传了他妈妈的困闭恐惧症吧。他害怕的不是电梯和狭隘的车厢,而是两个人的婚姻。

  分手三年之后,一天,他接到罗曼丽打来的电话。重聚的那天晚上,他不知怎地跟她上了床。虽然伏在她身上,吻的是她的唇,揉的是她的乳房,他心里想着的却是夏桑菊。他闭上眼睛,叫自己不要想着夏桑菊,愈是这样,心裹愈是偏偏想着她。

  那天晚上的经验一点也不愉快,罗曼丽虽然看不出来,他自己却觉得难过。他不是曾经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的吗?时光流逝,那份爱已经不回来了。她的身体,只是让他用来思念另一个女人。

  下午,他接到梁舒盈打来的电话,“我有一位当心理医生的朋友,我跟她说好了,你明天下午带爸爸去见她好吗?爸爸也许需要帮助。”梁舒盈说。

  “我?”梁正为压根儿就不想去,他没法面对这种事。

  “我明天要当值,走不开。”

  “不可以更改时间吗?”他想找藉口推搪。

  “爸爸最疼你,你陪他去吧。事情没什么大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他不明白梁舒盈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松。

  “只要还生存着,什么也可以解决;死了的话,什么也做不到。”多少年来,梁舒盈在医院里见惯了死亡和痛苦,和那一切相比,就不用太悲观了。

  梁正为没法推搪,只好陪梁景湖去医院一趟。那位心理医生名叫周曼芊,个子高高的,有一双洞察别人心事的眼睛。整整四十五分钟,梁景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明显地采取不合作态度。周曼芊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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