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冰冷的白墙、飘散的消毒药水,隔绝着伤者与家属间生死一线的羁绊。
天色渐渐泛白,困顿疲惫的蓉仙由残破的梦境中转醒,低声告诉坐在身旁的公婆,才转身蹒跚走入医院洗手间。
回忆像浪潮般冲激过蓉仙的脑海,将沉淀已久的往事翻撤出来。两年的婚姻,像是被糖衣包裹的药物,她和他囫囵吞下,才稍尝甜美就变得苦涩。
蓉仙草草洗脸,无视憔悴的黑眼圈。剑丰举手投足间的英伟豪迈,如炽阳般散发的热力,曾经对她付出的浓情蜜意,以及暴怒狂乱的争执,就像录影机的停格画面重复在蓉仙泪眼婆娑的视线中。
两年,急就章的姻缘到底是良药?抑或是毒药?她不明了。
看到婆婆泪流满面,恐惧失去独生子的无助神情,让蓉仙不禁愧悔自责。
如果,她不坚持避孕……
如果,她能割舍石青云的友谊……
如果,她能迎合剑丰,不让感情恶劣冷淡……如果,她能更有勇气,劝阻剑丰不要花天酒地,或许他就不会发生车祸……这都是我的罪过!哀伤的泪水由蓉仙双颊滴落。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祈求上苍怜悯,给她弥补的机会。
冗长的等待换来了令人庆辛的喜悦,剑丰由手术室被移到加护病房。医生对何氏夫妇点头致意,语气有一丝钦敬,“你们有一个意志坚强的儿子,没事了!”
何李玉凤喜极而泣,迭声道谢,“谢谢医生!谢谢!”
何泰成眨掉泪光,含笑道:“多谢医生!”他转头看见媳妇微红的眼眶,不禁怜惜蓉仙的处境,放缓语调,“孩子,你也辛苦了一夜,回去休息吧!”
蓉仙摇头,“我不累。”
何李玉凤恢复正常情绪,和霭地安慰,“傻孩子,剑丰现在在加护病房里,人事不省,你留在这里也没用,等过几天还有得忙累呢!”
“是!爸,妈。”蓉仙温驯回 答。
“一起走吧!”何泰成提议。
由何泰成驾驶,何李玉凤和媳妇一起坐在后座,她对蓉仙说道:“我知道是剑丰不对,我一时情急说了些歹话,蓉仙,你别怪妈妈。”
“不会的,妈。”她低声回答,抱孙心切是父母亲的常情。
“那……剑丰这次车祸,还是得劳你照看了?”何李玉凤颇有深意道。
“妈,您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剑丰,让他早日康复。”蓉仙下定决心。
“好孩子,”何李玉凤眼眶一红,“别跟剑丰计较,经过这一次,我一定要他改邪归正,正经做人。”
剑丰在加护病房昏睡了两天,车祸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探望的人络绎出现。
范仲禹和月仙也来探望剑丰。
当亲家翁相互问候时,蓉仙打起精神微笑地问月仙,“怎么有空来?”
“来看你。”月仙说。
“看我?”蓉仙诧异。
“是呀!发生车祸是他自作孽,何苦拖累你。姊,你的脸色好差,脸颊好像又瘦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哪!”月仙语重心长道。
“这没什么,”蓉仙强挤笑颜,“你不用担心我。”
范仲禹在医院中逗留了二十分钟后和月仙一起离去。当天下午,昏睡中的剑丰清醒过来。
“剑丰,你醒了?”何李玉凤如获至宝,“泰成,你按铃请医生。快!”
“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剑丰两眼空茫无神,除了疑问以外,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转动眼珠,因为焦距涣散而显得目光呆滞,身体像铅块般沉重又浑身乏力。
“剑丰?我是妈妈呀!你看得清楚吗?”何李玉凤着急的问。
剑丰依然面无表情,面对母亲的追问,竟然闭上双眼。他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嘴里好像塞满了泥沙般干燥,说不出话来,这个身体似乎并不属于他!我到底怎么啦?剑丰心神恍惚。
主治医生迅速赶到病房询问:“患者醒了吗?”
“是!但是他怎么又昏过去了?”何李玉凤疑道:“医生,我的儿子认不得我,他会不会伤到脑部?”智力受损、丧失记忆、失语症……所有不好的可能都浮上何李玉凤心头。
“应该不太可能,”医生安抚她,“等他醒了再检查一遍就知道。”
何泰成开口,“玉凤,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的,医生说得没错,一切等剑丰醒了再说。”
朦胧昏睡的剑丰将众人的谈论,带入黑暗的梦乡——回去住处沐浴,准备剑丰住院用品的蓉仙,在吃过晚餐后才到医院,令她讶异的是,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再度清醒的剑丰在众人询问下只回 答了一句,“我知道……这里是医院,你是医生……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问题令四座皆惊,七嘴八舌询问他的生活琐事,只换来他无言的摇头。
“我不记得。”这四个字像炸弹般震撼了何氏夫妇以及蓉仙。
“何先生很可能是得了失忆症。”医生宣布。
剑丰被迅速换入头等病房中。
亚苹咬着鲜红的指甲,满腹懊恼。五天了,剑丰答允要跟她再联络的,为什么失约?她在高级套房中来回踱步,长毛地毯被她踩出一条沟痕。如果她这么快就令这个薄幸人厌倦了,酒店里的姊妹淘会笑掉大牙的。
何剑丰的花名,在娱乐界中算得上响叮当的人物,从他跟丽都红牌安绮枫分手的俐落爽快,每一个小姐都晓得,何剑丰是以金钱来买“服务”的,明买明卖,两不亏欠。他不会对欢场女子动感情,也极排斥这些“红粉知己”对他用真情。
一个英俊多金,却又铁石心肠的狠心人!亚苹想。
她知道打电话追问是很不上道、又极易引起他反感的举动,可是她已经无计可施。
下定决心后,亚苹拨通了剑丰办公室的号码。
“何氏建筑。”
“喂?请帮我转何剑丰先生,谢谢!”亚苹以最严肃的公式化口吻道。
“很抱歉,”总机小姐据实以告,“何先生他发生车祸,现在正在住院治疗中,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问哪里找?”
“什么?车祸?”亚苹大吃一惊,“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四天前凌晨。”
难怪……哑苹沉吟,那就是从我这里离开后发生的事了?“谢谢你。”
“不客气!”总机小姐正欲挂掉电话。
“欸!小姐!”亚苹连忙询问,“请问何先生住哪一间医院?”
“对不起,我不清楚。”
“能不能帮我问别人?我想去探望他。”亚苹说。
“请稍候。”她按下保留键。
亚苹运气不佳,何李玉凤在昨天下午猛然想起儿子的风流韵事,嘱咐众人一律不准对外提起剑丰所住的医院名称。
让亚苹等了五分钟之久,总机小姐才对她说:“抱歉,没有查到。”
达不到目的的亚苹连一个“谢”字也没有,一反刚才的客气礼貌,毅然挂上电话。
他失去记忆?蓉仙犹豫地面对茫然无助的剑丰,不敢置信。
“请给我一杯水……”剑丰恹然道。
她急忙起身,将一杯矿泉水放入吸管送到剑丰干裂的唇边。
“慢慢喝。”她柔声说。
喝完水的剑丰精神一振。“谢谢。”
他的口气像对待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不客气。”蓉仙心乱如麻。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你?”他望着神清气爽、典雅娉婷的妻子,表情疑惑复杂。
“蓉仙。范蓉仙。”她答。
“对不起,”剑丰突然道歉,表情温柔,“让你担心了。”
蓉仙结口缄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专制、暴躁的丈夫突然变成谦冲有礼的陌生人。
看着伤痕累累、行动不方便的剑丰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她,蓉仙支吾其词,“要不要吃水果?我帮你削皮。”
她由水果篮挑出一个水梨,“吃水梨好不好?”
“嗯。”剑丰眯起双眼,“我还要樱桃,可以吗?”
蓉仙不由得泛起微笑,“当然可以。”
何李玉凤进来病房时,看到的就是蓉仙照顾剑丰鹣鲽情深的模样。
她细心地将水梨切成小块,送进剑丰口中。
“咦……”剑丰的视线落在母亲身上,欲言又止;蓉仙循着他的视线,转身见到婆婆。
“妈,”她连忙起身让出病床前的座椅,“您坐。”
“不用了,你坐,我还有事。剑丰,你感觉怎么样?”她温柔的问道。
“好多了。”剑丰迟疑,“谢谢妈。”
儿子的生疏令她心酸。
何李玉凤招来媳妇悄声说:“蓉仙,我年纪大了,没有体力来照顾剑丰,一切就拜托你了。我请了一位特别护士,大概就快来了。”
她和蓉仙走出头等病房的起居接待室,关上房门,确定剑丰听不到声音才缓缓开口:“蓉仙,妈妈有一事求你。为了剑丰的情绪,请你捐弃前嫌,暂时扮演恩爱夫妻好吗?”
蓉仙疑惑,“妈,我会尽一切力量来照顾他。”
“那就好。”何李玉凤宽慰,“我打算准备一栋乡间别墅,好让丧失记忆的剑丰隐居,也让你和剑丰有相处的机会。”
远离那些闲花野草。何李玉凤在心中加了一句。
蓉仙错愕地低头。和剑丰隐居?她不晓得自己是否能做得到?上午,范仲禹才来探望过女婿;下午一点四十分的时候,月仙一阵风似地冲入头等病房,她看到满身缠着绷带的剑丰,瞪大双眼劈头就问:“你失去记忆了?”
剑丰愕然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月仙连一句问候慰词都没有,粗鲁地递出一大把郁金香,“哪!送你的!你真的失去记忆了?”
“谢谢。”剑丰迟疑道。
“看来好像是真的,”月仙似乎颇为满意,“你一定在猜我是谁了。我告诉你,我是你‘最’喜欢的小姨子!姊夫!”
蓉仙在后面补充:“你是‘唯一’的小姨子!”
“我叫月仙!”她眼睛滴溜溜地打转。稍有认知的人都晓得,月仙正在打歪主意。
“谢谢你!月仙。”剑丰诚心说。
“不客气,姊夫。姊,这些花要放哪里?”月仙四处张望问道。
“交给我吧。”蓉仙温和说罢,拿起花和花瓶走向洗手间。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月仙压低声音问:“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她状似委屈地住口不语。
“真抱歉。”剑丰不胜惶恐,和以往跟月仙针锋相对的火爆大相径庭。
“你说过要帮我办生日舞会的。”她低着头闷闷不乐的表情。
“那……”剑丰想一想,开口问:“费用由我全权负责好不好?”
月仙眯了眼,得寸进尺,“你还说过要包一个大红包给我!”
病床上的剑丰毫不考虑地从枕头下掏出皮夹,拿出母亲包给他压惊的红包,“这里有两万元,你先拿去用,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好吗?”
“嗯,”月仙沉吟,“你跟以前一样出手大方哩!姊夫。”
若是演戏,也太过逼真了。月仙心中仍怀疑着。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月仙表情哀怨地说。
“你说,没关系。”也许是爱屋及乌吧!此时,剑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活泼小姨子颇有好感。
“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了,姊夫!”月仙投下一颗炸弹,迅速在病房中炸开。
“月仙!”蓉仙手中抱着插好郁金香的花瓶,微恼地喝斥。
剑丰脸色发白,“不可能!我什么都不记得……”他吓出一身冷汗,这不会是真的!
“呜……”月仙掩面趴在床沿,双肩微颤。
“等等……”剑丰只觉得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 事?月仙?”他语带惊疑唤道。
“月仙!”蓉仙气恼地提高声音,“你给我抬起头来!”
月仙带泪地对剑丰大笑,“对不起,姊夫。”
“你?”他恍然大悟,原来月仙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跟我开玩笑?”
剑丰如释重负,也回她一笑。
月仙语带双关,“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剑丰点头表示赞成。月仙看在眼里,对他丧失记忆的可信度又添了几分。
“看来是真的了。”她喃喃自语,“那……再见了,何剑丰。”
蓉仙没好气的说,“你在做什么呀?胡扯一通!”
“没事!拜拜!”月仙像来时一样,旋风似地离开,留下错愕的两人。
剑丰这时才恢复镇定,“月仙她……很活泼。”
蓉仙狐疑地望他一眼,含糊道:“大概吧。”
由洗手间走出来,她只听到月仙宣布“珠胎暗结”的谎话,并不晓得剑丰被调皮的月仙三言两语就“敲”走了两万元。
她提醒剑丰说:“别信她的话,她是我们家的小淘气!”而且最喜欢捉弄你。蓉仙在心底补上一句。
剑丰只是丧失记忆,并没有失去智力,他问:“蓉仙,小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她?早过了,你要做什么?”她疑问的回答。
“没什么。”剑丰表情滑稽,“嗯,那我有没有送过她生日礼物?”
蓉仙微笑,神情淡雅恬然。“没有。她呀!每年生日都和朋友过,你也不晓得日期,怎么送呢?”
剑丰数一数郁金香,十二朵。两万除十二……真是一本万利。这小姨子如果不是跟他不对头,就是卖国鬻民的大奸商,“奇货可居”的吕不韦。剑丰不禁失笑的想。
“吃点水果吧?”蓉仙的温柔婉约令他庆幸,还好蓉仙的个性和月仙截然不同。
丧失记忆力的剑丰似乎也丧失了桀骜的霸气,温驯地听从医生指示,乖乖吃药打针、不挑食,除了偶尔抱怨行动不得自由外,倒也没惹麻烦。
何李玉凤和眉姊忙着张罗各种食补偏方,强筋健骨的、清肝降火的、补气养神的……
林林总总,也叫不出药材名称来。
再怎样难以入口的药膳,只要蓉仙在旁递碗调羹,剑丰也会乖乖入口,看得眉姊眉开眼笑,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医生说,他在我的右腿上装了这么长的钢钉。”剑丰像孩子似地用手指比画出长度,声音里有一丝委屈,“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科学怪人,以后走路微跛时,你还愿意跟我走在一起吗?”
蓉仙将黑糊糊的药汤吹凉,小心翼翼地递给他,哄小孩般的口气说着:“不会这样的,你的脚还好好的呀!只要你耐心做复健,走起路来跟常人没两样;就算真的这样,我也会陪着你走。”
她掉以轻心的允诺让剑丰眼睛一亮,“如果我的脚跛一辈子,你愿意陪我走一辈子吗?”
蓉仙迟疑,“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剑丰慨然陈言,似乎全然不记得两人之间曾有的骤雨风暴。
蓉仙默默无话,心似飞絮。
半个月后。
剑丰开始闹脾气,在蓉仙面前他虽然不敢造次,对医生、护士的视诊已经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我要出院!”他乖戾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