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该不是一个人跑回来吧。”隔着窗,他俯看着宝坊那张被银月衬托得娇美的小脸,淡淡地问道。
从最初的吃惊恢复后,子蛟掩饰住心中的喜悦,故作冷漠地望着她。
宝坊轻咬着下唇,有些不甘心的踢了墙边一脚,说:“什么嘛,你就不能说点别的,这儿可是我家,我不该回来吗?放心,我沿途都有人照顾,是阿金他们送我回来的。”
幸好。这丫头还知道要找人陪,明白她不是单身冒险跑回来,让子蛟先松了一口大气,可是他不会轻易让她看出自己的担心。
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是要宝坊一辈子都不长大,耍着孩子脾气,或要逼宝坊咽下自尊,学着成长,全看他此刻的表现。
即使子蛟心中有些许不忍,还是作势离开窗边。“苏小姐说得是,这儿是你家呢。既然回来了,就快点回自己房里去休息吧,恕我还要打理自己包袱,就不再多陪了。”
“慢、慢着啊!”
“苏小姐还有何吩咐吗?”他坏心眼地说道。
宝坊脸上闪过一丝怯意,深呼吸口气后才说:“让我上去,我有话想跟你谈。”
“不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违反礼教。咱们现在已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了,怎可再瓜田李下的损及您的名声呢!”子蛟铿锵有力的每一句话,都足可作为致命的武器。
宝坊再度露出饱受挫折的神情,她一跺脚。“我都这样追过来了,你还要拿翘多久啊!”
“您在说什么,小的不懂。您请回吧!”索性,他伸手将窗户掩上。
“臭饺子!你!混帐!笨蛋……”
听得外头叫骂的声音渐小,子蛟还在狐疑她怎会放弃得如此快速之际,就听到沙沙声不断,接着“喀哒”、“扑通”的两声巨响,窗子就被人踹开来,宝坊攀着树枝一口气跳到他房间里头。
“好痛喔!”摸着屁股,满头插着树叶,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哀嚎的宝坊,红着眼眶骂道。“臭饺子!还不快点过来扶我起来。”
这野丫头……子蛟在心中半是拿她没辙,半是看傻了眼……原以为他不会再被她那鲁莽的行事作风吓到,看来他的道行还是不够。
走过去提供了自己的手,子蛟弯身将她拉起来,边说:“真是,您到底在干什么?有没有摔伤,让我瞧瞧。”
掀起了她的裤管,只见到处都是小小的擦伤,幸好没有什么大伤口。
“别碰啦,好痛喔,哎哟!”
就连这种时候,还是不学乖。子蛟叹息地走向衣箱,取出了他随身带着的几瓶跌打药膏,这都是为了宝坊准备的,要她安安分分地坐着不动、不要受伤,那比要求她登天还难。
“把脚伸出来吧。”挖起一跎药,他坐到宝坊身旁的凳子上,好让宝坊的脚架在自己腿上,方便他涂药。
明明是这么细嫩的腿,白白净净的多可爱,偏偏要在上头弄出这么多伤。子蛟小心翼翼地为她上药,宝坊却不知感激的拚命抱怨着痛、凉、痒,要是她再懂得一点观察人的表情,就知道此刻最好是闭上嘴巴。
“好了,药上好了,你可以回房去了。”压抑着怒火,子蛟也不客气地说。
“不要。”她嘟嘴。
子蛟扣住她的手臂,以命令的口气说:“回房去!”
“不要、不要、不要!”简直像是耍赖的孩子般,宝坊红着眼眶说。“人家脚都受伤了,这么痛,你还只管赶我走!你这没良心的坏蛋!”
哑口无言的子蛟,以一手撑着额头,静静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已冷静下来。片刻后,他才能启口说:“宝坊,你还要我怎么样?”
“……”她回以无辜的双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子蛟告诉自己必须铁了心肠,绝不能再继续纵容下去,这十几年来哪一回不是他让步,但“软土深掘”也有个限度。
“说不想再看到我的也是你,说要我去追别的女子、娶别人的也是你,甚至说我为了苏家的财产才留在这儿的也是你。现在我照你的话,自己离开,你还有何不满,还要说什么吗?还是你罗织的那些罪名嫌不够,想回来再在我身上捅一刀?!”
他看似平静的口吻下,隐藏着一座沸腾的火山,正待爆发。“要不干脆我自己捅一刀,省去你的麻烦。”
“不要这样跟我生气嘛!”宝坊小脸皱成团说。“你这样我就不能道歉了!”
“道歉?原来你也知道这两个字怎么说。”他傲扬起一眉,讽道。
宝坊微微一缩脖子。“喂,臭饺子,你是个堂堂男子汉吧,说话别这么小鼻子、小眼睛的带刺,要是想骂我的话就直接骂嘛。我承认我是说得有点过火了,所以才来跟你道歉的啊!”
“说道歉,结果还是在损我。”子蛟摊开手说。“行,我很干脆,你的道歉我收下,请回去吧。”
“你听都没有听!”她急得跳起来嚷道。
子蛟故意瞟了一眼她的脚说:“你的腿没事了?”
“啊!”鼓起双颊,宝坊坐回床上说:“你不要这样戏弄我了。我知道了,都是我不好,我乖乖认错赔不是就好了吧!”
终于,子蛟也放下身段,走回她身边说:“宝坊,为什么又追回来了?你是追我回来的,是吧?”
她老实地点点头,残存的最后一丝自尊也舍弃了,仰着脸,她幽幽地说:“因为,我不能失去你。”
“听你这句话的意思,我该解释为:你不想失去我这么方便的男人吗?随传随到,叫了救命就会适时地冲出来保护你,一有麻烦就可以替你解决的万灵丹?为什么不能失去我?只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才不是!”她马上反驳,可是一接触他认真的眼神,又消了气说:“会被你这样认为,八成我也有错啦。可是……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在会很方便……当然,你不在我就很不方便是事实,可是更重要的是我……我……”
见她“我”了半天,还是没有下文,子蛟一笑地补上说:“你就不能爽快地承认,你喜欢我、爱我,所以不能没有我?”
她的小脸“咧”地通红,一切就像他说的,她是喜欢上他了。
她不是“现在”才喜欢上他,更久、更久以前,自他进入家门的那一刻,笑着喊她一声“苏妹妹”的时候,她就喜欢上这个看来有些傲、有些冷,不像其它人总对她采取前后不一的态度,一直就是以一双直接又赤裸的黑眸,看穿她所有心情的男孩了。
她害怕去正视自己的内心,受困于“他只是爹爹买来的夫君”的想法,总认定要是她白白喜欢上他,他却讨厌她的话……她会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接受这么痛苦的事实,所以就不断拚命地告诉自己,她讨厌他、最讨厌他。
说穿了,她会不断地找麻烦、制造问题,也都是希望他能多看自己一眼,多注意自己一点。就算是反效果也没关系,能被他讨厌,总胜过没被他放在眼里。
对于能不能令子蛟爱上自己,极端没有自信的她,在看到卜卦结果后,会决定先下手为强地跷家,好让他找不到自己,也是出于一种“永远找不到我,就永远解除不了婚约”的心里作祟吧。
可是如今逃避也到了终点。她迟早该面对这一刻的。
“是……喜……喜欢你……”宝坊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声说着。“……所以……不要走……”
说出来了。她忐忑地看着地上,接下来子蛟会有何反应呢?他会答应她不走,还是他的决定依然没变?
“宝坊,看着我。”他柔声唤道。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初次知道恐惧是会令人手心冒汗、心跳不已的。这种心境,她还是头一次,可是又不能永远盯着地面数蚂蚁,该来的还是会来。吞了好几次唾沫,宝坊才能聚集所有的勇气,抬起脸来。
“我也喜欢你。”
轻快的话语像阵风吹过她的耳朵,宝坊瞠大双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子蛟破天荒头一遭的告白。
“小傻瓜,不喜欢的话,怎么可能在苏家一待就是十一年?我可不是圣人,没有那么大的耐性与韧性。”
“可是我以为是因为爹爹资助……”
“报恩的方法有很多,以身相许只是其中之一。你爹爹曾经在我刚到你家的头一年告诉我,只要日子过得不适应,头一年我随时都可以回自己家去。但我没有那么做,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生活里少了小野猴子,会有多么枯燥乏味。”
子蛟双眸含笑地说:“再告诉你,我家道中落是我爹爹好赌成性惹的祸,但自从我必须为家境扛起担子来到苏家后,他大彻大悟地痛改前非,大约五年前左右就已经重振我于家的往日光彩,想要还清苏家的债,随时都可以。”
“咦?这么说来你一直都可以回自己家,却没有回去……”宝坊听得心花朵朵开,眼睛满天星。
“没错。”他展开双臂,迎着她说:“这样你总不会再怀疑我是为了钱才死守着苏家不放了吧?”
“臭饺子!”她扑过去,抡起小拳头不断地捶着他说。“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会在你面前逞强了!”
“呵呵……”以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掌,子蛟狡猾地笑着说:“那怎么可以,下一盘好棋的时候,怎么可以告诉对方下一招棋步在哪儿?当然要留一手喽。”
啊地恍然大悟,宝坊瞪着他说:“难不成这次故意跟我反目,害我一路追回来,也是你算计的……”
“能看得出这一点,可见得我的调教还是有点功效,你也懂得用脑子了。”子蛟隐隐笑道。
“可恶!”
“别生气嘛!”他香了一下她的颊边说。“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赌这一把的。我也没有把握你是否一定会上钩啊!坦白说,回到苏家迎头就被你爹爹赶出门,我也受到不小打击,本想多留几天看看情况,但天不从人愿。幸好你知道今夜赶回来,可见得连老天爷都怜悯我这十一年的悲情,赐给我这机会。”
宝坊的脸蛋臊红,长睫毛感动得扇啊扇地说:“依你这样讲,万一我今晚没赶回来,你就当真不要我了?”
“怎么会!”他噗哧一笑,想不到他的小宝儿也懂得撒娇、耍媚了,果然女大十八变。“我打算等殿试过后,功名确定了,就捧着大把的聘金,重新上门把你讨回来。”
“什么啊!那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道就拗久一点。”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他双臂缩紧地圈住她。“我已经捉到你了,这次是真的不会让你逃跑了,你瞧连天上的月亮、星星都在为咱们见证!你是我的人了。”
她没有反驳,乖巧地让他抱着,整个人靠在他怀中。
“宝儿……”他呢喃着,以指尖带起她的小脸,将自己火热的唇贴上去。
没有玉炉、红蜡、暖香,只有一轮弯月高挂天。
“这可大出朕的意料之外了。”皇帝边捻着长须,边以“精明”的目光打量着子蛟说。“你说已经成亲?但我没听苏吏部提过家有喜事。”
“那是我们尚未宴请宾客,因此只有家人知道而已。但苏女是小臣妻子一事已是事实,我不能弃糟糠而就公主,这会给公主留下恶名,历史上不也很多这样的印证?”子蛟尽量挑选了最温和的说法。“陛下圣明,相信也不愿见到这样的事发生在公主身上。”
“嗯……但是公主也执意非卿不可……不如这样吧!”皇帝唇角掀起。“朕允许苏女作你的偏房,你还是娶靖平公主为妻,就说是朕的旨……”
“陛下,这万万使不得!”抢先在皇帝说出“旨意”二字之前,子蛟打断了他的话,要不他就会成为抗旨之人了。
唉,想不到皇帝这么急着把公主嫁出去。他可怎么向宝儿交代?打从宝儿知道他得参加这场赏花宴后,就没一天给他好脸色看过,要不就是直嚷着要他别来,要不就是抱怨他干么谁不好惹,偏偏惹到公主,弄得苏家上下鸡飞狗跳。
他可是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变心,才让宝坊安分下来。
“喔?怎么个万万不得法?”皇帝眯起一眼,龙心不悦地问。
糟了!该怎么从这个难关脱身呢?子蛟低下头,正坐因愁城,绞尽脑汁要想一个不会让皇帝感到失了颜面,还会主动放弃这桩婚事的籍口。
“这位郎官的面相不是很好哇。”
“咦?”
不知何时,一名捧着菜肴的小宦官靠近子蛟的桌子,并且大声地说:“谁要嫁给他,就得受苦一辈子,我看还是不要比较好。”
子蛟听到这耳熟的声音,顿时整个人魂魄都被吓到九霄云外。莫非、难道、恐怕、就是……宝坊?!
“我这可不是信口开河啊!”但那不怕死的“小宦官”还没说够,她居然往皇帝那边靠过去,放低音量说。“不信您瞧,他那眉眼间的桃花煞,煞气多重?就算他没那个意思,都会招惹不该招惹的女人上门。还有,明明天又不热,居然会冒满头大汗,代表此人肝火过旺,恐有未老先衰的迹象。再瞧他这双手颤抖的样子,搞不好还闹肾亏,这种男子不带种,又怎么能养出好的后代呢!”
这该死的野丫头!把宫廷当成什么地方了,这儿可不是能容许她放纵玩耍的场所,弄不好可是会丢脑袋的!子蛟焦急无比,却又不能当场拆穿她的假面,只好用一双冒火的眼睛瞪着她。
“噢,现在您可看得更清楚了,他头冒青筋呢,连脑袋都不行。”火上加油地,宝坊乔装的小宦官得意洋洋地说。
皇帝狐疑的上下打量她。
宝坊微微一笑。“让我也替陛下卦一卦,您最近烦恼的问题很多,尤其是膝盖骨有些酸痛对吧?不碍事的,这个毛病呢,只需要找从西方来的大夫看看,就可以查出病因。还有,您担忧的胶着战况,在下旬会有极大进展,而且是对我朝军队有利的方向。”
皇帝一惊,再仔细地端详了她半晌,最后愕然地说:“你是苏……”
“是啊,我就是小苏子,负责天象的。”宝坊巧笑嫣然地说着。“初次晋见陛下,果然龙威震天,日月罩顶,是位洪福之人,看得小苏子眼睛都睁不开呢!”
“这是怎么回事?”带着些许怒意,皇帝转头质问着子蛟说。“是你让她来这儿戏弄……”
“小苏子是自己进宫的,因为卜了很重要的一卦,攸关天下,非得直接禀报陛下不可。”宝坊迅速地接口,再度把皇帝的注意力移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