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那么一天的。”辜重鸣肯定道,摆摆手,走了。
回到公司,他的秘书突然递给他一张便笺。上面记载一个地址。
“这是什么?”他怀疑的问。
“你最需要的,”辜以侬悲天悯人道:“朱丽儿的地址。”
“你从哪里得来?”
“我拜托三哥去询问江梦美,她是朱小姐的外甥女。当然啦!三哥对江梦美说的另有一套,说是感谢朱小姐陪同她来相亲,要寄张谢函。”
辜重鸣喜怒不形于色。“老三打算跟江梦美来真的?”
辜以侬噗哧一笑。“放心吧!总不能兄弟俩一个娶阿姨一个娶外甥女吧?那辈份不乱得一塌糊涂了。你也知道三哥向来野惯了,谈情至上,结婚免谈。”
“我们两个真的是兄弟吗?”他愈发怀疑。
“绝对是。”辜以侬笑道:“因为,你们都‘极端’。”
“谢啦,小妹。”辜重鸣扬扬手中的纸条道。
“不客气。”她一笑,又忍不住好奇的问:“你预备什么时候去找她?”
“还不知道。”他三缄其口。
太不知感激了,居然守口如瓶。辜以侬小心眼的想,“那好,我也保留一个小秘密。”这样就扯平了,但嘴巴上仍要激将一下。
“你很不上道哦!哥,我是真心的想祝福你们,你怎能拒人千里?”
“以侬,你为我做的,我会报答你——帮你介绍一位青年才俊如何?”
“不必了!光是老妈那一票妇女会阿姨就够我受的了!”辜以侬适时打退堂鼓,“记得告诉朱丽儿,说我是她登记第一号的伴娘兼媒婆,红包要两个。”
“没问题。”他肯定的说。
她觉得他肯定中带有一丝霸道,这霸道亲切得很,她相信他说到做到。
千喜觉得自己真伟大。明明心里好奇得要死,居然能忍住不问,并且有效地阻止了秋必娜和徐巧盈两人“三姑六婆式”的询问。
她多希望妈妈主动告知,就算是尽一点义务嘛!可惜朱丽儿似乎不打算满足她们的好奇心,她们要装风度、装善解人意,她乐得成全她们。
千喜心痒难搔,不免有点后悔,“我装什么乖女儿嘛?做个‘小恶女’不是轻松多了吗?有话就说,有牢骚就发,多痛快!我才十几岁,还有任性的权利,为什么要冒充大人,硬是装出成熟懂事的模样,憋死自己!”
朱丽儿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不一样,她仍然是截稿期限迫在眉睫才终于两夜没睡的把小说赶出来,然后大睡一天。精神饱满后才晓得要尽一点为人母的责任,重新点燃一星期没用的炉火,变些好菜出来堵住女儿抱怨的嘴。
不过,不变之中,似乎又有一点小小的、细微的变化。千喜觉得,母亲沉默的时候变多了,常不自觉地在叹息,又不自觉地启唇轻笑,问她也是自问,她总是推说在构思下一本书的大纲。她心里明白,母亲是在思念着那个男人。
古井不生波的朱丽儿,又动了凡心。
千喜也不禁好奇,“那个男人”果真有那么好吗?教活色生香的妈妈甘心任青春流逝,杜绝所有企图追求她的男人近身,只为了守住初恋的余辉?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值得女人为他信守一生?
世纪末最后一则痴情神话,完全跟不上时代潮流,教人由衷地向往。千喜也不由得神往之。
就像浦洛特底斯的格言:当爱情找到它的家时,它就永远不会再变了。果真如此,“那个男人”真是三生有幸!
所以她一直打不定主意,“我该不该大公无私一次,鼓励老妈放胆去追求真爱?”她不想看母亲为情所困,又害怕失去母亲。
然而,她又很迷惑,“那个男人”对母亲是有情还是无情?冷观母亲低眉浅笑的模样,答案是不言自明,既然如此,两人何以不再联络了?她开始有点儿不了解老妈那一颗似单纯又复杂的脑袋。
朱千喜真是被妈妈打败了。好像正值“青春期”的人是朱丽儿,不是朱千喜。
回到家,她自己用钥匙开门,回身将门反锁时。突然诧异的停下所有的动作,张开耳朵倾听一个陌生却悦耳的男声在悠悠唱着情歌。
她呆站了好一会儿,这歌声使人心头荡漾,是发自内心的呼唤。谁唱的?
顶着歌声来到朱丽儿的睡房,门没关,而朱丽儿显然听得痴了,千喜轻拍她的肩膀.她吓一跳的转过头来,面上竟挂着两行泪珠。
“妈妈,你怎么了?”千喜不敢置信的望住她,而后指著录音机又问:“这歌是谁唱的?这个男人是谁?”
丽儿被女儿撞破情事,有点不好意思的拿面纸拭脸。
“妈,这次你一定要回答我。”
“他是——你爸爸。”情知逃不了,索性直言。
“我爸爸?!”虽有几分直觉猜是那个男人,但一旦证实,震撼仍不亚于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也有爸爸。
千喜第一次听到爸爸的声音,忍不住倒带重听一次。多么年轻有力的嗓音,多么温厚深情的歌声,绝不是她想像中的“色老头子”。
“你从来没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很抱歉,千喜。”丽儿叹了口气说:“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再见面了,毕竟他是那么地……高高在上。”
“他是政客?”
“不是,”她吐了口气。“幸好不是。”
“那他究竟是谁?”千喜有些酸楚地埋怨:“我连自已的生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自己说可笑不可笑?”
如果她企图引发朱丽儿的愧疚心,十五年来首次出现一丝效果,因为丽儿已撤除心防,她知道辜重鸣其实并无心负她。
朱丽儿踌躇了一秒后说:“你爸爸是辜重鸣,辜鸿宇的次子,‘鹰羽集团’的下任接班人。你有一个叔叔叫辜重德,一个姑姑叫辜以侬,都是亲切的好人。”
“原来我的‘至亲’还挺多的。”千喜耸耸肩,挑高一弯秀眉。“那么,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吗?”十五岁的年纪,仍不清楚“鹰羽集团”这四个字象征何种意义,一心都在“情感”两字上发挥。
丽儿摇摇头,胃部翻了个筋斗。
“你存心隐瞒,对不对?”千喜的口气略含一点腥辣。
她宛如被针刺了一下。“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复杂。我只是跟你爸爸重逢,那些天我们都是单独相处,各自述说十六年来的遭遇,根本没去见他的家人。”
“可是你连爸爸都不告诉……”千喜不禁提高了音量。
“我不敢说啊!”
“为什么?他结婚了吗?”
“没有。他甚至没有再交过女朋友,如同我不会去爱另一个男人。”
“如此说来,你们仍深爱着彼此,又为什么要分开?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你生下我的事?说出真相,会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吗?”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缕罕见的脆弱,她责备的口吻教丽儿大吃一惊。
“千喜!”丽儿忙不迭地抓住孩子的手,竟是如此冰冷,她几乎痛恨起自己的残忍。“我很抱歉,宝贝,你的懂事常使我忘了你也是一个需要人呵护的小孩。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好母亲……”
“不,你是一个好妈妈。”千喜眨眨眼。“最起码,你不唠叨,不像我其他同学.每回老妈一张嘴,就得学着装聋作哑。”
“在我听来,这一点都不像赞美,小鬼。”
“哪里,别的妈妈想要都还得不到呢!”
丽儿宠爱地接搂女儿的肩膀,让步道:“我明白,你不愿见我伤心,故意逗我玩。谢谢你,小千喜,你真是善解人意。”
“我怕见你的眼泪。”她老实承认。“不过,我先声明,别想再利用我的善解人意来逃避我的问题。”
“我自知也是逃不了了。”她忸怩地取出那卷录音带,放在手掌心里摆着,千喜好奇地瞥向她。
“他唱歌很有感情呢!”
“嗯,”丽儿的笑容有些恍惚。“他十六岁就向我求婚,真是一个痴情的傻子!可是,傻得多可爱,多教人感动哪!”
“他认识你的时候才十六岁?老天,我们都在猜‘那个男人’少说出你大上五岁,比你成熟十倍,所以才变得了你——没想到,他比你还小。”
“用不着你再次提醒我。”丽儿飞快地咕哝着。
千喜怪腔怪调的往下说:“可是,十六岁就说要跟人结婚,不是早熟得惊人,便是怪胎一个!天啊,我有一个怪胎老妈,再来一个怪胎老爸,我怀疑我吃得消吗?我到二十六岁都不会想结婚,我是个正常人。”
丽儿流利地笑道:“你可曾想到过,失去了爱,你的生活就离开轨道了。”
“大作家,请别在节骨眼上卖弄你的常识,这一点都不好玩。”
“连拿破仑都认同爱情与婚姻,你迟早也要投降。”
“这不是一个正常母亲该说的话。”千喜十分清楚,陈芷兰的妈妈绝不会和女儿讨论爱情或婚姻,她们才十五岁!
“千喜?”丽儿迷惘地盯着她。“如果你因为生在单亲家庭而导致心理不平衡,从此不信任异性,我会痛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拜托!我没有心理不平衡,我和大多数十五岁的少女一样正常,读书至上,恋爱且慢。我说老妈,你知不知道一位中学生的课业负担有多重?我们可不像日本漫画卡通‘库洛魔法使’或‘神风怪盗’里头的女主角一样拥有异于常人的法力,简直是半人半神。”
“真的吗?多么教人羡慕的想像力,难怪日本漫画家赚翻天。”
“我要跟你讨论的不是作者的想像力。”千喜控诉道。
“那是什么?”朱丽儿张看充满疑惑的大眼睛。
有一会儿,千喜似乎楞住了。真是教人受不了的朱丽儿。她决定了,既然爸爸仍是单身,那么,把妈妈“还给”爸爸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怪胎对怪胎,一定很合得来!
接下来两天,千喜逮住机会就挖出一段爱情插曲,拼拼凑凑的也大约得窥全貌,总之不脱“命运捉弄人”的老调,上帝也太缺乏想像力,老是制造离别、误会来考验一对有情人,很少成人之美。而千喜决定不顾一切要成全父母。
“你不想跟爸爸复合吗?”她抓住机会导入正题:“如果你从此不再和爸爸见面,你甘心吗?你真的受得了一生孤独?”
她得把握良机不让她开口反驳。“妈妈。你可以欺骗所有的人,但是,请你不要欺骗自己,假使你已经不爱爸爸,我很乐意陪伴你一生。但如果你还爱他,请你真面对自己的心,大胆的去爱吧!”
“真的可以吗?”见千喜如此鼓吹,丽儿陷入沉思中。
“当然,你们相爱,并且都是自由身。”
“我有你了。”丽儿微笑而坚定的说。
“你怕他不要我?”千喜猜疑的问,她的心往下沉。
“不是。”丽儿急急的说:“我保证他的父爱绝不亚于我的母爱。”
千喜扁扁嘴,自语:“那我可惨了。”
“什么?”
“没有,不重要的。”千喜清清喉咙说:“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很对不起你外公外婆,从没尽过孝道,反而教他们临老才饱尝烦扰的滋味。”丽儿低低地说:“我答应你外公,让你这一生都姓朱,好承继朱家的香火,就算我结婚也不能使你改姓。”
“我明白了,你怕辜家不答应。”千喜恍然大悟。
“我直觉会有麻烦。”
“你不能说服爸爸吗?他若是爱你,当能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只要爸爸同意,其他人也就没有反对的余地。”
丽儿靠着椅背,美丽的脸上露出柔情万种的甜笑。只有他是唯一进入她生命,和她息息相关的男人!而他也是唯一真正让她爱恋、渴望的男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欺世瞒天都容易,惟有此心难昧。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第六章
这简直是人间惨事,做母亲的居然被女儿驱逐家门。
千喜再也受不了妈妈只会神游太虚却拿不出一点行动力。真是有够没用,便火大的将她踢出家门,并撂下狠话说:“去、去找爸爸,或任何一个男人,总之,把自己嫁掉,否则别回来!”
丽儿目瞪口呆:“千喜,我是妈妈耶!”
千喜甩甩头。“放心好了,我会去投靠两位‘阿姨姐姐’的其中之一,暂时解除你做妈妈的一切责任、义务。”
“可是……”丽儿还想再说。
碰的一声,大门己经无情的关上,她真的就这样被女儿赶了出来。
“怎么可以这样子?”丽儿一时没了主意。“你教我到哪里去呢?”
显然千喜比她狠心多了,决定不管她的死活,也不在乎她一时半刻上哪儿去找一个新郎倌将自已嫁掉。
“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想急着摆脱我呢?我是妈妈耶,从古至今只有逼嫁的母亲,哪来逼嫁的女儿?活像她是我的后母似的?”
丽儿在大门外呆站了十分钟,钥匙被没收,按电铃也没人理,身上只有一个平常逛街购物时惯用的大皮包,里面不外塞一些钱包、面纸、湿巾、手镜、口红、蜜粉……等零碎物品,至于现代人出门不可或缺的手机和信用卡,她则没有。只带这么一袋东西,她能上哪儿去?
几乎没有选择性的,她来到台北辜重鸣家附近那间餐饮店。丽儿实在不好意思直接去辜重鸣,明知道他欢迎都来不及,但总觉得人家没有义务要收留她,毕竟他跟她之间,什么都不是。说穿了,她是害怕要去面对重鸣逼供她当年生下千喜的事。
她生性讨厌麻烦的事,先用想的,她就感觉头皮发麻!重鸣会不会很生气?她没看过他发火的样子,但能为一家大企业掌舵的男人自尊心都很强才对!他一定会很生气她的欺骗,很愤慨自己的父爱被剥夺了;最糟的情况是,他会把千喜抢走,将她一脚踢开。
不会吧?重鸣会那样狠心吗?丽儿想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才发觉自己对重鸣的了解其实不够深入,虽然他们相爱多年,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并不多,中间又隔着漫漫十六年,别说外表会改变,心理层次的变化才足以翻天复地。
好烦!她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倦怠,用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弹DoReMi。
“嗨,爱幻想小姐!”
丽儿迷惘的抬起头,看见重鸣就站在她面前,他的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上,活生生的。不是幻觉。她的眼皮倏地张开,直勾勾的迎上他饶富兴味的表情。“我经过这儿的橱窗,一眼就看到你,还想会不会看错?”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老板亲自来招呼:“你很不应该哦,让这位美丽的小姐等了一下午。不过,总算来了,你喝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