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了。”我尽力挤出一个看起来很友善的笑容。
炎热的下午,好友米歇尔向我介绍男友沈恩承,我只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双手不断将我和这个男人拉扯在一块儿。明明不想再见到他的……那就当作两人不认识好了,他也不会想在女友面前露出对我嫌恶的难看脸色吧!
“我认识这个女的。”沈恩承对米歇尔这样说:“她是我母亲的英文家教。”
“这世界更小!”米歇尔惊讶地叫了起来:“太不可思议了,没想到我在台湾惟一的男女朋友居然彼此认识!”
为什么他不能装作不认识我?我几乎要恨他了,他连在女友面前也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一脸十足不耐的表情。
“以后我们三个人可要多聚聚。”不知状况的米歇尔还在拼凑未来美景。
“我要去图书馆了,你们慢走。”我转身欲去。
“等等!”沈恩承突然用中文说:“你不来了,我妈妈很难过,一直骂我。”
我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恩承,不想说话,但我明白他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避开我,但你尽管放心,我平常根本不住家里。”他漂亮的双眸闪着凝重的冷漠,令人打从脚底冷到头顶来。“我向你保证,以后在家里你绝对不会碰到我,因为我也不想见到你。”
米歇尔听不懂中文,在一旁睁大眼睛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
“那真是谢谢你啊!”我冷笑说道,头也不回地走进校园。
但愿我真的不会再碰上他,但愿我们从此毫无纠葛,但愿……***
“穆穆你怎么啦?看起来有点难过的样子。”沈夫人一边帮我添茶一面说。
“怎么会?我好得很呀!”我咬着精致的小饼干,故作没事。
“都怪我那个儿子,莫名其妙一直招惹你不开心。唉,虽然他只喜欢外国女人,可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女孩子态度这么恶劣……”
沈夫人不说还好,这样一来,我听了心中犹如有许多小刺在扎着,又痒、又麻、又痛!
“他和沈先生的关系不好吗?”我还是禁不住好奇地发问。
“哼!我们家都当他死了,没这个人!”她难得用这么生气的口吻说话。
“呃……”我觉得别人的家务事还是少惹为妙,连忙将话题带开到英文上。
好一阵子,沈恩承果然如他所言,再也没在沈家出现过,我一方面觉得安心,可另一方面,更重的失落感却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处,令我有时莫名其妙叹息起来。
但毕竟再怎么刻意避开,两人还是免不了碰在一起。某天上完课我走出沈家的时候,正好沈恩承要开车进来,我们对峙在门口,他保证绝对不会让我碰上,所以我根本没有闪开的必要。然后车门忽然打开了。
“上车,我送你回家。”他面无表情地说。
“不是说不会让我碰上你吗?沈恩承大哥?”我踱步至车旁故意笑着说。
“谁是你大哥了。”他皱紧双眉。“反正碰都碰上了,顺便送你一程罢了。”
我无可不可地坐上他的车,告诉他我住的地方。
好一会儿我们都默不作声,我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微笑。
“你笑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没什么,面戴微笑难道也犯法喔?”我耸耸肩道。
“你喔,真是有够伶牙利齿的!”
不知为啥,我觉得他的口气竟带点宠溺的味道在里头。
“谢谢沈大哥的赞美。”我客气地说。
“干嘛又叫我大哥,我们又没那层关系。”他有些面色不善。
“听说我们两家颇有交情,我父亲和你母亲是多年知交呢。”
“沈伯伯……我几乎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他轻轻说道。
这倒大大引起我的兴趣。“我父亲和你长得非常非常像喔!”
猛地车子突然震了一下,在路中间熄火,瞬间后方响起喇叭声无数。
我推了沈恩承一下。“喂,你怎么搞的,开车开到半路熄火!”
他的一双利眸狠狠地盯着我,无视于漫天嘎响的喇叭声,我被他的眼神吓到,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又发动车子,再也不说一句话,我反而有些愧疚起来。
“我……说错了什么吗?”
过了好久才听到他清朗的声音。“这……不是你的错,之前对你态度那么恶劣,我很抱歉。”
我怀疑自己又听错了,转头过去看他,他的侧面流露着说不出的沉郁神情,我看着看着竟有些心疼起来。“沈大哥!”
“你怎么那样爱叫我作大哥?”他斜睨我一眼,眼神带笑。
“因为我没有哥哥吧,从小我就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
“我也一样。”他轻声说道。
不知为何,我竟觉他这短短的话中含着浓浓的苦涩。车子飞快前行,我只觉得在那一瞬间,两人的心意在某一点搭上了线。
“如果你不嫌弃,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这种情况比先前的针锋相对不知要好上几百倍呢。
“随你了。”他照旧斜看我一眼,眼神中含着温暖。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感觉真好,真好……“穆穆。”他唤我。
“嗯?”我应他。
“你今年几岁?”
“快二十了。”就差几个礼拜了,不过我没说。
“好小。”
“那你呢?”换我问。
“我二十八了。”
“还很年轻呀!”我说。
“大你八岁,够老了。”他自嘲。
“哪会!米歇尔跟我同年,她都不嫌你老了。”
“说的也是。”他微笑。
“你知道沈伯母为什么要跟我学英文吗?”
“说来听听。”他专注开车。
“因为她想和你的外国女朋友沟通。”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又露出嘲讽的笑容。
“难道不是吗?”我很疑惑。
“你也真够单纯的。”他撂下这么一句。
“单纯不好吗?”我闷闷地说,有些生气,可是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单纯容易受骗。”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赌气着说。
“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得善尽职责保护你,不让你吃亏上当。”
“不必了。”我冷笑。“我还没蠢到需要人保护的地步。”
“穆穆,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倔强的女孩。”他还再继续评断我。
“是呀,不然怎么跟你吵得起来上。”我瞥向窗外。
“够了,停止这话题,我们好像讲不到几句话就会开始吵架。”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哼,说我倔强,自己还不是一样。”我又不禁嘟起嘴巴。
“是呀,我们都很倔强,性格倔强总比性格懦弱好。”
“这才像句人话,”我忙接口说道。
沈恩承摇着头苦笑起来,仿佛无法招架我这小姑娘似地,表情颇为无奈。
“我家到了。”我和父亲住的是大学的学生宿舍,环境还算幽雅舒适,我开门下车,说道:“你要来看看我父亲吗?”他未置可否,这时,我听见呼唤我的声音,语音带着浓浓广东腔。
我转身,看见一抹身影飞奔到我眼前来。挑染长发,一身名牌劲装服饰,手长脚长,动作利落而帅气……“沙奇!你怎么会来台湾?”我惊讶地叫出来。
沙奇是父亲在港大的学生,那时常来我家串门子,我也常一伙人搭他的爱车出去玩过。我自觉和沙奇的交情只是泛泛,但我和父亲离开香港,他竟在百忙中抽空来送行。
他仿佛有话想跟我说,但终究没说出口,我也不甚在意。临去之前我回头一瞥,竟见他以手背抹泪。他瞧见我发现他哭泣,脸胀得通红,一点都没平常跳脱不羁的模样。
就这样,沙奇成了我对香江最后的印象,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块土地上,令我着实惊讶。但令我更惊讶的是,飞奔而来的沙奇,竟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穆穆……”沙奇哽咽地叫我的名。
我一时间脑筋没转过来,只听见车门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然后身子被用力拉开来,接着映入眼帘的,是被一拳击倒在地、正在哀哀呼痛的沙奇。
***
“你也太暴力了吧!”在家中,我一边替沙奇敷药,一边瞪着沈恩承抱怨。沙奇的脸被打肿,我连忙扶他进来帮他上药止痛。
“那是他讨打!”那个罪魁祸首一面看照片一面说,根本不把沙奇放在眼里。他不请自来地踏入我家门,随即被柜子上摆满的相片所吸引,专心地看顾着。
“你!”我的气马上打一处来。“沙奇可是我的……我的……”
我话说不下去,沈恩承这才转过头瞧我,夕阳透过落地窗从他背后笼罩过来,仿佛为他镶上一层金边。
“说呀,他是你的谁?”他在笑,由于背光,我看不真确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笑。
我看向沙奇宛如小鹿的可怜眼光中,竟闪着狂热的期待,只好故意忽视地说:“沙奇是我的朋友。”
沙奇一听,原本热切的神情气馁下来,落寞地看着我。
“朋友见面时会互相拥抱吗?”沈恩承继续质问,根本不打算放过我。
“是我主动抱穆穆的,我很久没见她了。”沙奇终于开口说话。
“许久不见,所以一时情不自禁?”他紧追着问。
“请问你是谁?这又干你何事?”沙奇也受不了沈恩承那狂妄的态度了。
“穆穆叫我一声大哥,”沈恩承缓缓踱至窗边,看着夕阳余晖。“如果你看到自己妹子被陌生男人搂住不放,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吗?”
他的侧面被阳光照得发亮,但神情十分冷漠。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竟紧随着他,无法离开,因此硬生生逼着自己将眼光收回来。
“我和穆穆是旧识,不是陌生人!”沙奇这样分辨。
“即使是相识的男女朋友,也不会见面就搂搂抱抱。”沈恩承严厉的目光射向沙奇,仿佛在逼他招供。
“那我明说好了。”沙奇吃不过他的压迫,双手扣着我的肩膀说:“穆穆,我这次来的目的,是想请你……跟我交往……”
沙奇说到后来脸红了,我则听得睁大双眼。“跟你交往?”
“是的,请你做我的女朋友!”沙奇大声说。
“这……太突然了吧!”我整个人楞住,不知如何应对。
“我一直喜欢你。”沙奇满脸诚挚。“原本你离开香港前我想向你表白,但教授告诉我,如果真喜欢你就过来这边找你,我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如果真的喜欢,又何必‘想了很久’?”沈恩承故意这么说。
沙奇不理他,继续对我说:“穆穆,我对你是真心更意的,请和我交往。”
“我、我……”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看看沙奇!又看看那个看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沈恩承,心思整个乱了起来。“沙奇,你突然这样,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你。”
“看在我千里迢迢而来的分上,你别一口回绝我。”沙奇可怜兮兮地说。
“这……”我很为难。“我们不能只当朋友吗?这也是一种交往啊。”
“你的意思是愿意跟我交往喽?”沙奇喜动神色。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了……”我愈说愈小声,偷看一眼沈恩承,他正从橱柜里拿出相框来,仔细端看凝视。
“穆穆,那真是太好了!”沙奇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我很高兴你当我是朋友,虽然一时间你无法给我所希望的答复,但我们有的是时间对不?”
“嗯……”我轻轻应着,根本没听进去他说什么,一颗心都在那人身上。
“穆穆,”沈恩承这时举着相框问我……“是你母亲?”
我看那照片,是母亲怀我的时候所照的相片,就点点头。
“我小时候,见过你母亲。”沈恩承轻轻这样说。
我听了之后大吃一惊,想再进一步询问他时,家里的大门被打开,一个疲惫的身影跨进门里。
父亲回来了。
第三章
“你这小子,终于还是找来了。”父亲一看见沙奇,疲倦的表情露出一丝笑容,戏谑着沙奇。
“教授,我……”沙奇像被抓到小辫子般,讪讪地笑着。
父亲走到大厅来,一眼瞧见沐浴在夕阳下的那人身影,霎时犹如雕像般凝住不动。沈恩承也一样,全神贯在地看着父亲,那表情,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我不知当时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想法,看着父亲和沈恩承并立着对视,真的犹如在看人照镜子似的。两人一般高,肩一样宽,腿一样长,体型十分相似。更重要的是,那眉目、鼻嘴,都像到不能再像。
三十年前的父亲,必定就像现在的沈恩承,俊朗得让人移不开视线……“楚伯伯,好久不见了。”
沈恩承打破了僵持的气氛,父亲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有些站立不稳,一手扶在沙发上。我这才发现,沙奇同我一般看的目不转睛,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恩承,你长大了,出落得一表人才。”父亲低声说着。
“哪里,楚伯伯您也和当年一样,只是……”沈恩承嘴角微扬。
“多了几根白发。”父亲接着说,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穆穆……”
“什么事?”我应声。
“今天有两件很开心的事,一是门生远渡重洋来访,”父亲向沙奇点头,然后又看向沈恩承,“一是跟往日小友重逢,该喝他个无醉不归!”
“老窦!”我忍不住急起来。“前阵子您去身体检查,忘了医生怎么说么?您的肝功能不好,不可以喝酒的。”
“唉,就为了大夫那几句话,该庆祝时不去庆祝,人生在世不知变通,顾虑这顾虑那的,活着还有啥意思?”
“可是……”我上前帮父亲脱去西装外套。
“别可是了,怏快准备美酒好菜,显显你的好手艺吧!”父亲对我促狭一笑,然后拥着沈恩承和沙奇到书房里头去了。
房门关上前,沈恩承突然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之后又迅速别过头去。
我在原地呆了半晌,久久无法言语。父亲和沈恩承那对相像的眼睛里,竟同样闪着盈盈的泪光。我的心骤然觉得悲苦,这种感觉压在心头上,又沉又重。
这是什么感觉?我甩甩头,试图抛去这种扰人的思绪,毅然决然走入厨房。
***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称心如意地喝酒!”父亲摇晃盛着鸡尾酒的杯子,佯装生气地对我说。
“老窦,您这可冤枉我了,沈大哥待会儿还要开车回家,喝多了可不好。”我伸伸舌头,轻啜一口冰凉的酒。
“唉,也不将Whisky、Vodka、Brandy或Tequila之类的列酒多放一点,净放一些果汁,你当我们办家家酒呀?”父亲有点微醺,拿我取笑。
“光这些就够您醉的啦!”我抿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