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老爷,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赵嬷嬷这么一说,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眼光瞟向她所指的方向。
“哇!”后头十二人座的大圆桌上不知何时摆满了各式名贵可口的佳肴,每一道均犹似长了一对手,热情地招呼他们过去。
他们连夜赶路,今早在市集里只胡乱吃了点切糕和面糊,这会儿正饿得慌呢。
“俗话说:恭敬不如从命。”大柱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们要这么走了,不是白白糟蹋了人家这一桌好酒好菜?”
“是嘛,吃饭皇帝大,我们就给他请好了。”周大婶这一坐,所有准备半推半就一番的人,便顺理成章地统统入席了。
***
这顿饭吃下来,比任何酒宴都令人心满意足。
临走前,赵嬷嬷还预备了油纸袋,帮他们把剩菜装好带在路上充饥。
如坐针毡的柳雩妮笑得两颊快僵掉,送走这群热心热情的老乡亲后,夕阳已驮着倦鸟没入山林,她则累得两肩塌垂,眼皮千斤重。
严重缺乏睡眠,有碍美颜和健康,所以,啥事都别管,先回房睡它个天翻地覆再说。
希望这节骨眼李豫不要再来找她的碴,她已经受够了。
赵嬷嬷说他从来不亲自款待奴婢的亲友,今天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想必是格外重看她的缘故。
赵嬷嬷哪知道,李豫根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存心让她难堪。
四平八稳地把自己摊在床榻上,她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想那个坏心眼的老家伙。
然,她心念一动,他就出现了。
房门开了又阖,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模大样走进来,毫不避讳男女之嫌地一屁股坐到她身旁,温热的大掌顺着她光滑的前额抚向水汪汪的眼睛和鼻唇。
黑云如狂卷的浓墨,大地迅即笼上夜幕,远方的清凉寺传来阵阵晚钟。
气氛异常紧张,呼吸变得莫名的喘促。柳雩妮望着他,意骇神夺地,不敢想象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他的手沿着颈子来到她急剧起伏的胸脯戛然停住。一笑,非常撼动人心可也满是狡黠。
柳雩妮觉得呼吸一窒,无助地闭上眼睛,以她稚嫩的年龄和对情爱的浅薄认知,实在禁不起这么惊心动魄的撩拨。
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唉,急死人了,到底想怎样嘛?
“雩妮,雩妮!”
谁在叫她?
倏然睁开眼,床边的他已不见踪影,无声无息地就这么走了?床边坐着的不是李豫而是李柔,莫非刚才只是她的幻觉?不会吧,她很纯洁的呢,哪会有那么羞耻的渴望。
“我以为你睡着了呢。”李柔端了一大盘切好的时鲜水果,递到她面前。“脸怎么那么红?要不要起来吃一点?”
“你几时进来的?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进来一会儿了,没遇到谁呀。”李柔把瓷盘搁到桌上,兀自拈了一块鸭梨塞进嘴巴。“嘿,你脸红的时候更加标致了。”忍不住兴奋地伸手摸了下她粉嫩的水颊。
“不许乱来,”将她的手一把拂去。“没大没小。”
“说你还是说我?”有没搞错,她可是主子呢。
“这么晚了不睡觉,跑我房里来干么?”
“刚掌灯而已呐。”李柔把她覆住头脸的被子硬给掀开来,不让她七早八早就躲到房里来偷赖。“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我来找你两回都没见着。”
“找我干么?”老天保佑她,千万没被看见长恨楼那一幕惊险的画面。
“没啊。吃饱撑着,闲闲无聊就来喽。”李柔鬼灵精地把眼珠子滴溜一转,绽出一抹贼笑。
这种表情是啥意思?“有话直说,别拐着弯子耍心机。”
“你去勾引我爹对不对?”李柔自作聪明地直剖她的心田。
“少胡说八道了,明明是你爹蛊惑……呃……”算了,还是不要说得好,以免愈描愈黑。“我是在花园散步时,和他不小心遇上了,就随便聊了几句话,如此而已。”
“聊天聊到长恨楼去?那地方除了佣仆偶尔上去打扫,我爹是从来不许任何人接近的。你凭什么让他破例?”李柔的神情很复杂,谈不上高兴又难掩丝丝的雀跃和丁点的妒意。
张大姐那个大嘴巴,肯定是她把消息散播出去的。
“如果我跟你说实话,你可以保证守口如瓶吗?”事到如今,不编个自保又不损人的谎言是不行了。
“那当然,我发誓发五发六,你快说!”
小鬼头就是小鬼头,一听到有不可告人的“隐情”,立刻眉飞色舞,兴奋得快灭顶。
“你爹要我到长恨楼,是交代我除了早课之外,晚上仍得帮你多作复习,才不会让你左耳进右耳出,白学了。现在回去书房等我,我们再念两遍千字文。”
“什么?”李柔一下弹到床外三、四尺处,“是你说的,都这么晚了,不睡觉念什么书呢?何况你已经累成这样,万一积劳成疾就麻烦了。”
“放心,就算病人膏肓,我也会努力撑过这三年。”嘿嘿!看谁比较奸诈。“快,去把书拿来,或者我们直接到书房去?”
第四章
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熙攘的人群从西冷桥畔迤逦至孤山芳冢。
时值阳春三月,湖上画舫如织,阵阵笙歌来自四面八方。不寐的游客,经常吟诗弄月至天明。
李豫无此雅兴,但今夜他亦责身这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西湖,于左探花的画舫内小酌佳酿。
主人盛情,备妥了许多小菜、糕点和水果,但李豫除了偶尔举起酒杯浅尝,筷子却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你有心事?”左探花和他是莫逆之交。当年赴京赶考,病倒途中,多亏李豫仗义相助,非但救他一命,并且资助两百文银,才有他今日的荣华富贵。
他两人,一在庙堂,一处江湖,却无损于彼此之间的情谊,反而相知相惜,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今晚你特别沉默。”左探花再劝一盅酒。他一头褐色长发整齐绾至脑后,仰敞着冷峻面容,炯炯精光的眉目望向李豫。
“我在想一个人。”李豫啜了一口陈年青岚,香气袭人,浓醇甜美。“好,至少十五年份。”
“是女人?”左探花试探性地问,随即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十成九是否定的。倘若李豫有了心上人,那铁定是最轰动的大事。多少年来,每个人都在拭目等候他另觅佳人,为悠荡冷郁的江湖增添一段佳话。
只是两千多个日子过去了,他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甭说续弦了,连红粉知己都付之阙如,真叫他们这群好友失望透了。
“是一名新买进的丫环。”他坦承以告,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什么都好,是女人就好。”八年了,一个大男人守身如玉守了八年,周遭的亲朋好友都要以为他不正常了。难得他对女人还有兴趣,无论如何得多加鼓励一番。
“宁滥勿缺?”什么话嘛。
“对你?是的。”左探花太了解他了,能入他眼的女人,纵使非天仙下凡,也必非俗丽之女。这人太挑了,简直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情感洁癖。
“你不问问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就一味地拍手叫好,是不是太草率了?”这德行和他那急着抱孙子的双亲简直一个样,叫人受不了。
“你的情事几时准许旁人过问?”再怎么说他都只有敲边鼓的份儿。
李豫抿着嘴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的确,多少年了,他的爹娘催促又催促,安排不下百来次相亲,他就是不动如山。
说他清心寡欲,不喜女色,尤忌情爱的人,全都猜错了。他只是想找一个心灵相契,无邪浪漫,不怕被他宠坏的女人。他要的不只是一个妻,而是一个能够让他像小女孩一样捧在手心,细心呵护,无限溺爱的女子。
这种交杂着数种情感的爱,且问世间谁人能懂?
“我能见见这位幸运的女子吗?”左探花兴致勃勃地问。
“还不是时候。”他眼中漾起的笑意更浓了些。“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通知你。”
“你的意思是说,对方尚未点头?”
“没错。”他云淡风轻地续道:“她是一头难驯的小老虎,假以时日,才能臣服在我的膝畔,让我据为己有。”
“有意思,没想到堂堂青帮的帮主,财力雄厚,富可敌国,权倾一时,竟然也有女人敢不买你的帐。有意思!来,为这名难得且有眼不识泰山的女子浮一大白。”左探花先干为敬。
忽地一派凤管鸾箫扬起,那些自命风流的骚人墨客,凄惶地酣歌热舞,把整个湖面荡得喧闹不已。
“今日邀你前来,原本想为你介绍一个人。”
“我娘又去烦你了?”李豫没好气地问:“这次她又看上哪几个大户人家的名媛闺秀?”他娘通常看上的好女孩都会有一大串,以便供他挑三捡四。
“卓知府的千金卓家蓉,她是有名的才女,你应该听说过;还有……”
李豫不耐烦地摆摆手,“够了。下回她再写信烦你,就告诉她老人家,我会在而立之年以前让她抱孙子,请她帮帮忙,给我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这我恐怕帮不上忙,伯母说再过两、三天便和伯父一同到杭州来小住一阵子。”
闻言,李豫愕然,这会儿连酒也喝不下了。
* * *
可恶的李柔,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得把论语的前两章背完,才可以出去鬼混,她竟然趁她趴在桌上小憩片刻,偷溜出去。
她最好在半盏茶之内自动归营,否则可别怪她把这几天的郁闷、忿怒和委屈一古脑儿发泄到她身上。
“到处都找不到。”张大姐一脸恐慌地跑来。“她会不会跑出别馆,到外头去了?”
“她可不能出去呀!”小丫头三三惊道。“前些天小姐在寒山寺遇上了几名山头的小混混向她讹诈财钱,小姐不肯给,结果就跟他们打了起来,结果把其中一个的天灵盖砸破,他们扬言一定要找小姐报仇。”
“她才多大,就有办法让人家挂彩,果然是家传的暴力天份。”柳雩妮冷哼一声,表达心里的不肩。
要不是李豫已经叫人把那一百两换成银票送还给她,她保证现在就窝到床上当睡美人,天塌下来也懒得管。
“寒山寺离这儿很远吗?”
“不远,仅只半个时辰的路程。”
“你要去吗?”张大姐不安地问:“要不要我多派一些人跟你去?可……你们千万别闹事,老爷一向不喜欢小姐仗着他的名声在外头耀武扬威。”
“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出去偷偷把她拎回来喽?”提这什么建议,有说跟没说一样。
* * *
寒山寺位于西湖北山,过了西宁桥,上到六一泉,再坐一小段船就到了。
今儿既非什么节日,也没有任何法事,寺里的善男信女零零星星来来去去。
柳雩妮在附近梭巡了一遍,见斜坡处有一家卖汤圆的小贩,正打算过去问问,突然从左侧的小径冲出一大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个个手里都操着短棍,口中则念念有辞。仔细点看,这些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青红瘀紫,衣服上头也染了血迹。
柳雩妮诧异地跟上去瞧瞧,发现他们正在追逐一名比他们还小的娃儿,不必上前盘问,光看那背影,就知道是李府的千金败家女。
“臭娘们,看你往哪里逃!”说话的胖哥朝地上吐了一大口痰,气愤地提起袖管抹去脸上的污血。
“哼,五个男生欺负一个小女孩算什么英雄好汉?”李柔大声回应,显然这场打斗到目前为止她仍居于上风。
柳雩妮蹑足移近,悄悄躲在大树后,先了解敌我状况,再伺机行动。
“咱们今儿不做英雄,咱们只要把你剁成肉泥,拖到荒郊野地喂狗吃。”
“对,等你断气以后,再抢光你身上的银两、金锁,到山下花个痛快。”五个人一拥而上,却又不免战战兢兢,亦步亦趋。
柳雩妮见情形不妙,赶紧掏出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绳索和小刀,潜行至较深的树林里做好埋伏,再朗声唤道:“李柔,快往我这边跑。”
“什么人躲在那儿鬼鬼祟祟!”小混混们尚未察觉来人,李柔已经辨声认出是柳雩妮。
“哈,你来救我的?”
“废话少说,快跟我走!”她拉着李柔的手,两人飞快冲往林子深处。
“什么,你就单枪匹马一个人来?”光她一个人怎么够,准备要肉包子打狗吗?
“总比你强多了吧。”哟,她也挂彩了,而且伤得还不轻呢。柳雩妮没时间帮她检视伤口,抓着她忙疾转向一旁浓密的树丛。
“干么?”
“嘘!”说时迟那时快,两人才矮身躲入灌木后头,前面即传来那群少年鸡猫子鬼叫的哀嚎声。
“是你设下的绊马索?”李柔惊喜地低声问,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柳雩妮明眸斜睨,算是回答了她的笨问题。
“啊!”耳畔突然传来比先前惨烈百倍的吼叫声。
“糟糕,大哥掉水里去了。”少年们慌了。
“水里?怎么会有水?”柳雩妮讶然问。
“有啊,前面就有一条大溪流。”李柔简直乐坏了,没想到这个老鼠冤报得这么痛快淋漓。
不知那些小混混谙不谙水性,万一闹出人命麻烦就大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快走!”
* * *
一进书房,李柔马上殷勤地捧上热茶、糕点。“老师请慢用,我来帮你抚背,顺顺气。”
“少在那儿假惺惺。”柳雩妮一看到她身上那不伦不类的男孩儿装扮,就禁不住攒紧眉头。“我问你,为什么好好的书不念,却跑到北山去拨是撩非?”
“所谓有仇不报真歪种。今早我本来在书房乖乖的背书,他们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竟用石头在纸窗上砸了一个大洞,还打破爹送我的花瓶,你看,就这个。”
柳雩妮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见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以及尚未收拾干净的碎片。
“让人欺负到头顶上了,能不还以颜色吗?”李柔说得义正辞严,把她拣得都有些热血沸腾了。“不过,幸亏老师及时赶上,否则我这条小命就玩完了。老师英明!”
“刚刚不是很带种,现在又当起马屁精?”对她的巧言令色,柳雩妮只觉一阵反胃。
“什么是带种?”李柔的坏仅限于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和嚣张跋扈,至于江湖行话则仍在学习阶段。
“带种就是——”柳雩妮一口气提上来方觉这句话不太文雅,出自一个女孩子口中已经不妥了,何况还教授给自己的学子。“这不是你该学的,别问。”
“那你为什么就可以说?”
“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关你鸟——”唉!今儿是怎么回事,老吐些不入流的浑话。
“哦,又说一个了。”李柔真是愈来愈喜欢她了,她是历任以来最美艳可人,最坦率真诚,却也最了无书卷味的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