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
贺雅此次现身,换了宽大的白色T恤和紧身裤,原本高高盘成髻的长发现在像瀑布一样泻至腰间:好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
他很想问她的来历与职业。有沧桑眼神的女人,背后一定有曲折的故事。可是他可不想讨她嫌,又不关他的事,说不定一定不可告人,交浅者不能言深。
回小范住处后,他忍不住问小范:“喂,你怎么认识贺小姐?”
小范顾左右而言他:“她那间房子美则美矣,有点俗气对不对?”
“我问你,你跟她如何认识?”
“她是……我小学同学。几个月前马路上遇到的。”小范说。
骗人!如果能在马路上遇到这样的女人,台北市就没有人愿意当单身汉!
“算了吧你,”林祖宁笑着说:“你是个大好人,但还不至于想为小学同学付我的设计费!”
范弘恩笑而不答。
反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林祖宁在叁天内画好了该栋别墅的设计图,托范弘恩送给贺小姐。
“她说她满意透了!”
范弘恩比他还高兴。
* * *
自从林祖宁称赞她“成熟”之后,离魂天使没有再出现过。
难道这两个字对女人而言真的这么不中听吗?
林祖宁从此养成对空气喃喃自语的习惯。只要有风吹起窗帘,他都会以为是她来了。
没有她的影子时,他便以为她只是把自己隐身起来:“喂,你在这里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出来?”
甚至他还有一种心理恐惧症--他怕他在沐浴或更衣时,天使突然出现,那可怎么好?。
“我真该和你约法叁章,我在换衣服、洗澡和上厕所时,你都不准来。”
“我看你是疯了!”范弘恩不明白他自说自话的缘由,只觉得他神经不是很正常:“一次车祸就使你脑袋打岔!你要不要看心理医生?”
有口难言最痛苦。他总不能跟范弘恩说他看见了一个叫“离魂天使”的不明生物,夜半来天明去,那么范弘恩铁定会为他找心理医生。
他实在很怀念她,说不出为什么,至少,当她把温暖的手放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全身细胞都仿佛获得了新能源一样。
也许天使不喜欢范弘恩家。
基于这种假设,他决定搬回自己的狗窝去--反正人各有造化,缘散他不能勉强,旷雨兰走后也有些日子了,他确信自己不会再触景伤情。
一回家,还没打开房门就先闻到一股香:是五香卤牛肉的香味。
他太熟悉那种味道了。这是爸爸生前最爱的菜肴--可是,大事不妙!会卤出这种香味的除了妈妈还有谁?
林张琼子果然在厨房。
“儿子,你终于回来了!”
她满脸得意:“妈妈帮你卤了你最爱吃的东西。”
“不是我,是爸爸,你记错了!”林祖宁纠正她。
“一样一样,人家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妈--你怎么在我家?”
“我不能来吗?”林张琼子对他的问话不以为然,“我今天停掉补习班的课特地来看你。你这个不肖子,跑到哪儿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担心了好几天,今天我心生一计,在你家厨房卤牛肉,看看香味能不能把你叫回来!”
这种做法比较类似于召唤孤魂野鬼。
“你果然回来了,这是母子连心!”
林祖宁笑得好无奈:“你怎么进来?”
“这还不简单,爬窗户呀,你们的窗户总是不关!”
“这是二楼耶……”
“二楼哪难得倒我,我年轻的时候跟你爸是在攀岩的时候认识的,我宝刀未老,身强体牡。”
林祖宁的太阳穴又隐隐作痛。
卡擦!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看样子牛肉香不只叫回来一个人!
另一有钥匙的人,当然是旷雨兰。
重重的皮箱往地下一掷。
“喂,搬进来吧。”她睬也不睬目瞪口呆的两人,向外头喊:“小心别摔坏我的微波炉!”
林祖宁的头几乎痛得嗡嗡作响。林张琼子比他先说话:“喂,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说走就走了吗?”
她手持一把平底锅为儿子讨公道。如果旷雨兰是条鱼,林张琼子肯定会把她烧成活鱼八吃。
旷雨兰没好气的瞅了她一眼:“你又来干什么?”
“这是我儿子的家,我不能来呀?”
“笑话,这还是我的家。这半年租金还是从我腰包中掏出一半来的,你问问你儿子!”
“你要钱我还你,要多少你说!”林张琼子被激怒时通常变得十分慷慨,异于平常。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你的臭钱干嘛……喂,冰箱放那边!”
几乎两个女人同时嚷出相似的话:“林祖宁,你呆站干嘛,评评道理!”
天下哪有道理可评。不回家还好,一回家他便大难临头。偏偏腿上有石膏,不能以溜为上策。
林祖宁看看妈妈,又看看旷雨兰,终于强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们随便聊聊,我上洗手间。”
在浴室里仍然可以听到两个人的激烈争执:“好不要脸,不讲就自己回来。”
“哟,你来这里喧宾夺主?告诉你,我是这个家一半的主人!”
“如果我儿子娶你这种媳妇我马上自杀!”
“如果我有你这种妈我也会变成白痴蛋一个。笑话,谁要嫁你儿子?”
“你不嫁他,同住一个檐下像什么话?就不怕嫁不出去?”
“我的闲事你管不着!。”
“只会用微波炉?天哪,只有笨女人才用微波炉,一点也没资格当女人!”
“现在只有像你们这种老一代的古董才以为煮菜是天职!被人家当了一辈子奴隶还自以为傲!”
唇箭舌枪,一来一往。
林祖宁恨不得把自己丢进马桶里冲进下水道。--是呀!为什么不企图逃走?他掏掏口袋,皮夹就在身上。
连林张琼子都可以从二楼窗户爬进来,他为何不能爬出去?虽然一条褪似乎有千斤重,但以腕力支撑应该没问题。
天色已暗,爬下去应该没人喊贼--林祖宁打开窗子,抱着水管慢慢溜下去。
一拐一跳的到了路口,什么也没想就拦了一辆计程车。
“去哪儿?”
到哪里好?回小范家,太无趣了,恋爱中的男人神经兮兮,永远看不到别人的悲哀。
他想起了自己发生车祸的那条公路,试试自己运气,看会不曾在哪儿碰上离魂天使。
林祖宁想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是他做错什么事,还是说错什么话?
“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下车,先生,你是第一个。”
“这棵树很漂亮。”林祖宁言不及义。
“哈,你是艺术家,我刚刚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是艺术家,只有艺术家才这么浪漫。”
“谢谢……”
“有那么漂亮吗?”计程车司机还好奇的探出头来瞧瞧。
没有离魂天使的影子。也许,等她一会儿她就会到。
榄仁树的叶子映射着微弱的路灯光泽,在黑夜中泛出温柔的翡翠绿;风一吹,刷刷刷刷,仿佛在对他说话。
林祖宁才想起曾在这儿的草丛中看见一条蛇。希望那条蛇今天早睡点,不必来和他打招呼。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整夜这个转弯没发生任何车祸。
林祖宁绝不是幸灾乐祸的人,但他确实十分失望,没有车祸--意味离魂天使没有来!
他靠近大树,检查树身,希望发现她的值勤表或签到簿。
沙沙沙沙。树叶的合奏仿佛在笑他,即使有,你的肉眼也看不见。我不告诉你。
自从他能够跟离魂天使说话后,他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第六感,什么是子虚乌有。
等待一夜只有一个结果:他得了重感冒!
并且,躺在随时可能发生大战的房子中。林张琼子和旷雨兰都留了下来,谁也不肯先搬走。
旷雨兰坚持她付过一半租金。
林张琼子理由更坚强,她要照顾自己饱受虐待的儿子!
* * *
“听说你来找过我。”
一只手放在他热腾腾的脑袋上,仿佛铁扇公主的扇子煽了火焰山。
“哇!你病了。”
林祖宁慢慢张开眼睛--他看见她!
可是……她变得更不一样。她的肌肤依然像半透明的白水晶,长发仍旧是亮丽的黑丝缎,可是她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她长大了,短短的几天之间,她又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小女孩,她的语气也带着妩媚的温柔。
这次不再发表任何评论,因为怕她又像风一样的离开。
“见……到……你……真好。”他有气无力的说。一身能量都给发烧散完了。“你怎么知道我找过你?”
“我就是知道。”她对他撒娇。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害我守了一夜?”
“不,后来榄仁树才告诉我。”她低头吻他的额。
好像有一片云从他眼前飘过。
“它会说话。”
“它只跟我说话。”天使说:“你不用怪我,如果我早知道了就不曾让你等一整夜,我没有那么坏心肠。可是,我有我的苦衷,不能时常来见你。”
看到她时,他才发现,这么多天以来,她对他有多重要。
“你想念我吗?”她对他的语气也不一样了。
“一点点。”他不好意思说非常。
“只有一点点,那就算了。”
天使稍离开了床缘。
“非常!”他企图抓住她的手,却什么也没抓到,那种抓不住的感觉真叫他害怕。
“唉呀!”天使摇摇头:“遇到你我的麻烦更大,可不是只发一场烧就可以解决。”
他不懂她会有什么麻烦--她让无数人开车撞死,也没惹过麻烦,那还能有什么人能找她碴?
“这几天你到哪里去?在做什么?”
“你的盘查口气不输我的上司……我在人间东游西荡,心想要不要再来见你--”
“你想着我吗?”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又是秘密,是不是?你不告诉我,明天我就自己开车去撞电线 --”这是纯威胁。
“不行不行,我可救不了你。”
“我不必你救,我想当鬼,跟你一样,一起东飘西荡!”
“你说这些傻话,是不是烧坏了头!你当鬼一定是色鬼!”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走的时候要好好说再见--不要一转眼就消失了,拜托。”他的眼睛不自觉的写满了悲伤,如果,如果他只能落寞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也得让他多看一会儿吧!
天使很为难:“可是你住的地方人气总是太旺。我不能逗留太久。”
“请你找个鬼来把她们二位请走吧!”此话虽然无情,倒是真心。
“有缘无分我也不认?”天使轻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有,”天使微笑,“我跟你之间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不懂。“你的第二辈子的故事还没说完--你是怎么下凡做第二次实习的?”
“当我回到天使的身分时,我是个小孩,然后我会按照正常的速度长大,长得够大的话,我又得下凡一次,再回头当天使小孩,如此不断循环……”
林祖宁恍然大悟,原来“成熟”吓住了她。但她,确实长大了……
“我犯的错误愈多,我会长得愈大,第二次,是因为我放过了一个老太太。”
“你没让她撞车?”
“那个时代没有汽车,当我这种离魂天使闲得要死--她是坐在马车上的,那时我的工作是拿丝绳绊倒马。”
“看不出来你也有慈悲的时候。”
“很少,”天使并不承认,“我的慈悲在上天看来是怠惰。那一天我靠近马车,刚好听见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着佛珠在念经,口里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句话仿佛是对我说的,我试了叁次下不了手……
我动了感情--我想到自己的上辈子,如果那些对不起我的人慈悲心大发,放过我一马,在凡间的我不是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吗?
所以我饶了她。她不知道,所以我也听不见她的道谢,但是我心中好快乐……快乐使我长大……所有的七情六欲都会使我长大,在上面,这些都是错误,所以我们下凡注定当不快乐的人。”
“可是有时候,欲望是多么好的东西。”
“你跟上面说吧,我同意你也没用--”她忧愁的摸摸自己的脸颊:“我又长大了,是不是?”
“你愈来愈美丽。”
“不,美丽曾经害死我。”
“第二次老天爷又给你一朵玫瑰花了?”
“是的,这次我选……”
“财富,对不对?”
“你真聪明。”
第二章 爱上300岁的女孩续
我是衔着银汤匙出生的。
奶妈这么对我说。
“我的嘴里真的衔了一根汤匙吗?”五岁的我呆呆的问奶妈。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比方。
“是呀!我的宝贝凤儿,”奶妈一边帮我梳头一边笑,“你是叁辈子修来的福,你的命是全北京城里最好的,你生在王家,王家是首富,你爹爹又是个大官,你又是爹爹唯一的女儿,你的命太好了。”
奶妈在笑,笑了不久嘴角便僵掉,我在镜中看见她的脸,眯眯眼中忽然塞满了泪。
“你怎么哭了?”
“没有,没有。”奶妈忙拭泪。
“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就跟娘说,你伤心得掉泪了。”
“我的小祖宗,千万别这样。”
“那你就得说。”全王家上下一百多个仆人,没人敢拂逆我这个千金小姐。
他们愈疼我,我愈有霸气,以为我连天上的星星也摘得到。
“我是想起自己的小女儿,我也给她取名叫凤儿,你叫王金凤,她叫崔玉凤,可惜她的命没你值钱。”
奶妈泪如泉涌。
“你不准哭,”我说,“我要崔玉凤来王府同我一起玩,我没有伴,我也讨厌哥哥们。”
“她要在就好了,我一定跪下来求你娘让她来陪你来玩,”奶妈说,“我一千一百个愿意!”
“她去哪里?”
“去苏州拣鸭蛋。”
“五岁就可以到苏州拣鸭蛋?”记得奶妈说,崔玉凤跟我几乎同时出生。
后来才知道,那是表示她死了。奶妈为了把丰盛的奶水拿来 养我,只得把可怜的崔玉凤送人。那个人家只给崔玉凤喝米浆,不到一岁她就夭折了。
我不知道奶妈心底会不会因此而恨我,我间接杀了一个人。但奶妈对我好是真的,比我亲娘还好些。
记忆中我的亲娘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她每天打扮得光鲜洁亮,身旁围绕着大批侍女,每天她来抱我的时间绝不超过一盏茶功夫。
她疼大哥二哥,她对我说:“女人要靠男人才能站得直,从前我靠父亲,现在我靠你爹,将来我得靠你哥哥。你是迟早要出嫁的。你有个好爹爹,我将来再替你选个好丈夫--你的命注定会好。”
爹爹忙得很。他再宠我也没太多时间和我说话。他后来被封了官,到江南当转运使,我们便举家迁江南,住在一个上好的庭院里,那年我十二岁了。
奶妈没跟,她有家人在北京。跟她挥手的刹那我感到无比的孤寂,仿佛我是孤伶伶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