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护士甜甜的笑了起来:“我姊姊曾有一度非常伤心,因为你不要她。”
如此坦白指责,使他当众脸红。“她现在好吗?”
“很好,她是个天生乐观的女人,现在她已经是一对双胞胎的母亲,非常幸福美满。”
“那就好。”
他想,史美智不跟着他或许是对的。他没有能力让她过平稳安定的生活,因为他到目前为止都还不算一个家居型的男人。
“我叫史淑媛。很高兴碰到你。”护士说,“你现在还在当律师吗?”
他随手递给她一张名片。
第二天,一个甜蜜的声音打电话到他的律师事务所。
“记得我吗?张律师?”
“你是?”
“你的胃痛好了没?”
“哦,你是”他正绞尽脑汁想猜出这女人的名字。
“史淑媛。”银铃般的笑声扬起,原来是那家私人诊所的小护士。
“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姊姊想请你吃个中饭。”
他答应了。史美智毕竟曾与他好过,如果连吃顿饭都拒绝,做人未免太过绝情。
到了约定的西餐厅,不见史美智,只有史淑媛坐在那里笑盈盈的望着她。
“你姊姊呢?”
“跟你开玩笑的。我姊嫁到美国去了,老早不在台湾。”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一点也不认为他会发脾气。
“那你要我出来做什么?”
“陪我吃一顿饭不行吗?”
史淑媛一边切牛排一边告诉他:“喂,你知不知道你曾是我心目中的理想情人?”
脱下护士服后,她是个时髦大胆的女孩子:“那个时候我只看过你一面,好像是有一天很晚很晚,你送姐姐回家吧:我一直记得你的样子……也很希望能有一个跟你一样高大英俊又能干的男朋友”
她的自白令张静十分感动,但另一方面也听得他万分不自在。史淑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还记得我家电话吗?”
他满怀歉意的摇摇头。
史淑援迅速撕下一张笔记纸,将电话号码写给他:“我希望我们可以时常联络。你可不可以把你家电话号码给我?”
张静迟疑了一下。
“不可以吗?”她说话的语调充满乞怜的意味。“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哦,没有。”他还是把电话号码抄下来给她。
原本以为只是礼貌性的留下电话与住址。
史淑媛再度打电话来的时候,龚慧安与她母亲南下处理子公司的事务,他便有几天一个人的空档。熬不过小女孩的请求,他与她吃了两天的中饭。
与她这么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聊天是一件很无聊也很有趣的事。他只能当个听众,偶尔回答几个琐碎的问题。
身为律师已久,这种毫无目的、不必费心思的谈话倒不失为一种松弛的机会。
史淑媛谈的东西和他风马牛不相及,从她家附近的小狗小猫和闺房密友青春心事起讲,她的话像一条永不干沽的小河。
“你当律师这么多年,有没有特殊的有趣案例可以告诉我?”
后来她把她的注意力转到他的工作上。
他思索了一下。基于成年男子天生一点点的劣根性,他决定告诉她一个骇人听闻且略带黄色的案子:“有一次我接过一个案子,我的当事人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温柔的中年太太,她是被告,告她的人是她丈夫,重伤罪。原因是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醉醺醺的回家,嘴里不断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两个人就开始争吵,然后,他那喝醉酒的丈夫一不小心把过去所有的艳史连珠炮般说给她听她越哭、越捂住耳朵,她的丈夫就说得越高兴不久,她的丈夫睡了她就到厨房拎了一把菜刀,把他的那个剁下来,放到抽水马桶里冲走”
史淑媛倒没被他吓到。到底她是学护理的。
“他死了没?”
“没死。”
“那可惨了。”她的脸反而有幸灾乐祸的笑。“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不可能”他大笑,“这种人间惨事,怎可能到我头上?”
“喂你待会儿有没有空?可以陪我看电影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因为这天是星期天。看电影固然非他所爱,但他更不喜欢一个人弧灯一盏研究手边案例卷宗。
于是他又陪她看了午夜场电影,并且送她回家。
史淑暖在说再见时飞快的在他颊上轻吻了一下。张静有点慌张失措。他看着她走进从前他曾熟悉的那扇门。
她竟掀起龚慧安和他之间的大风暴。
“喂,请问张静在吗?”这是深夜两点,床边电话响起。接电话的龚慧安已在梦中。
“在你哪一位?”
“我是他的朋友你是谁?”
“我也是他的朋友。”龚慧安答得简单俐落,然后推醒张静把电话递给他,“喂,你的朋友。”
“谁?”
“陌生女子。”龚慧安将嘴角一撇。
“张张大哥”,电话中的女声匆而转为哀泣,“张大哥我一个人在家,胸口好痛,好痛,痛死人了,你来看看我,好不好”
“这”
“真的好难过,透不过气来似的,难过死了……唉唷……”
“好,你忍一忍——”眼看状况不妙,他跳下床来便要赶去。“我马上到”
“谁?”
“一个朋友”他随便套上运动衣,随口回答。因为匆忙,脑袋中想不到一个比“朋友”更好的形容词。
“你难道不能说清楚吗?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有一个三更半夜会来找你出去的朋友?”
“我有急事,回来再跟你说。”张静生怕史淑媛真出了事,心中十分着急。
龚慧安有一种被置身事外的不快感:“不能先交代一声吗?”
“我唉,箭在弦上,不要找麻烦!”
他冲进黑蒙蒙的夜色里,拦了部车赶到史淑媛的住处。
龚慧安气鼓鼓的静坐在黑暗中。她将整件事情越想越邪恶——难道张静花心不改,仍然背着她和另外一个女人瞎搞?
偏偏此时电话声又响起。还是刚刚那个女人的声音:“喂,请问张静在吗?”
“他走了。你是哪一位?”她的语气勉强和善。
“我是他的朋友,”电话那头的声音娇娇滴滴,“他是来看我吗?”
龚慧安已气结。天哪!他简直丝毫不顾她的尊严!他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在三更半夜里从她的床上跳起来十万火急的赴另外一个女人的约会?
她已经气得说不出说来。
“我觉得他是关心我的,”电话那头开始有意无意的自言自语,“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龚慧安不想再听。她砰然挂掉电话,披了睡袍,打开灯,穿衣镜中正好映着她苍白而愤怒的睑,像一个只会口出诅咒的蛇发女妖。
“张静,张静,你到底要折磨我多久?”
张静低估了她的反应。
他赶到史淑暖家按门铃。没想到,开门的竟是一脸欢欣笑容的史淑暖。
“请进!”
“你——没事吗?”他一头雾水。
“进来再说。”
他坐在沙发上,一颗心砰砰跳得好厉害。原先以为人命关天,费尽那么大力气急着赶来救她,她却一点病容也没有
“到底怎么回事?”
“别板着一张睑嘛,我只是非常想见你一面”
“你!”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开这种玩笑未免太过份了吧?谁教你这样的?”
他记得她的姊姊是个温柔成熟又稳重的女孩。眼前这个年轻女孩未免太过无理取闹,性格相差太远。
“我喜欢你嘛——”
史淑援将身子挪近他。他这么一个大男人,竟不知何所措手足。
“不要乱来!”
“你好凶哟!不要这样,我是想你想疯了,张大哥,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拜托,你”
“我是说真的,”史淑援用手指拨他的鬓发。此刻的她绝对不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全身上下充满诱人的妩媚气息,使他有点吃不消。“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只要你要,我都可以奉献”
“天哪,你是不是看了太多下三滥的文艺小说——”他的脑袋依然保持清醒。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岂可随意和一个无知少女胡来?
“淑媛,下次不许你胡闹。”张静镇重警告,“我要走了。”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下准你再打电话给我!”
当他要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却听见一种十分尖锐的哀泣声,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史淑媛拿着一把剪刀,做势要往手腕上划!
“你做什么?”
他冲过去抢过剪刀,“你这个笨蛋!”
史淑暖哇哇哭了起来。“你不理我,你不理我你对不起我姐姐,你也欺负我我不要活了——”
“胡说什么?”他猛力摇她,“你清醒一点,我跟你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不要再把你姐姐牵扯进来!”
她与他纠缠到天亮,直至困倦万分才肯睡觉,张静已然累得剩一缕游魂。他已怀疑史淑媛有精神妄想症——他不过与她吃过几顿饭而已呀,而她竟然用这种可怕的精神折磨方式对待他!
他发誓,再也不上这个小女孩的圈套。
当他拖着千斤重的身子返回住处时,赫然看见更令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龚慧安将他所有的行头像垃圾一样全都堆在门外!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羞辱!当下他再度觉得龚慧安是个极度阴狠而鲁莽的女人!她竟然能因为一通午夜电话而莫明究里的给他这个惩罚!
他彻彻底底的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可是张静还是张静,他在忿恨之余还够冷静。他蹲在地上慢慢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叫了一部搬家车来载走它们。
他无处可去,只得载到虞秋妮的住处。
她会收容他,他知道,她是一个当不了情人之后可以当朋友的女人。
他暗自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再见到龚慧安!
“她只是一个可以陪她共患难不能和我共患难的女人!”张静恨恨的想。
虞秋妮惺忪着眼为他开门。一见他的落魄模样,立即明白有变局。
“请先收容我的东西。”他无奈的说。碍于情面,他不想多做解释。
“这……好吧,先放客厅。”虞秋妮忍下住打了个呵欠。
“可以进去坐坐吗?上班时间还早”
“不太方便。”虞秋妮淡淡回答。“我建议你到对面麦当劳吃个早餐。”
他懂了。她里边另有人。她没有等他。
他也没有权利怪他,是他违约在先。
这是张静人生至此中最惨的一天。
第十七章
六月四日,张静在东京。
这一年,他奉公司之命,来此做为期一年一期的研习。
深夜,没来由的睡不着,打开电视,正报导北京天安门镇压事件,一幕又一幕沭目惊心。
他不忍再听关掉电视机。“这个世界的人什么时候能够懂得和平?”他问自己,然后摇摇头,“不可能。”他说。
人人冲动的世界。一个人的冲动与不理性的决定,伤害好多人的性命。有时只为了一点点面子问题,有时为了名,有时为了利。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龚慧安。何必谈到一国之事?她与他,只是两个人,单纯不过,不为名,不为利,常常只因为一点点面子问题,互相伤害。
那些伤害都不浅,尽管他们都是善于疗伤的人,可是,彼此带着伤痕上路,可不是一件可笑又无聊的事?如今他们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没有那么多必要把时间耗费在无益的事上。
他渴望见她。
这个念头使张静难以入眠。
对她的想念是一匙一匙累积的,现在已经溢满了心中的瓶子。人在国外,特别孤单,尤其在这种霪雨连绵的夜里,他的瓶子打翻了,倾泄满地。
她过得如何呢?一个人?还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她还那么任性吗?嘴角是否仍带着骄傲的微笑?她能应付所有的风浪吗?
每一刻他都在想着她。
当思念孳生而不能以理性制止时,如万虫钻心。
张静决定出去慢跑。“也许运动运动会好吧。”他对自己说。
撑着伞在深夜的巷内中慢跑,转了几个弯,下知下觉跑到一家国际饭店前。
“打个传真给她吧!”
有个声音如此命令他。“丢掉你的面子问题,或许你才看得见自己的心事。”
于是他给了她一封电传:
“慧安:
记得六月六日之约吗?这个约定应该还有效吧?
日落之前我都在明治神宫前等你。
张静。”
写完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像诚意下够,不足以说服一个女人来看他。他有点担心。
“写好了吗?先生?”彬彬有礼的职员在询问他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嗯等等。”
他飞快的在末尾加上一行字:P.S ·Iloveyou!
两颊酣热了起来,赶紧递了出去。
“是给女朋友的吗?”日本人和他抬杠,“真是幸福啊!”
我爱你——全世界共通的语言。日本人的英文再破都看仅。
张静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回宿舍后他终于睡着了。不过,梦中的他非常紧张。好像回到了念小学的时期,面对一张默书的考卷,怎么样也写下出来。
第二天清晨便醒了。例行上课,不曾认真听,魂都在九霄云外,食也不知味。
“她会来吗?”他一直想着同样的问题。
六月六日午夜零时,他开始近乎歇斯底里的告诉自己,“如果她不来,不要灰心,不要在乎,日子还是得过下去,漂亮的日本女孩其实到处都是(唉,到处都是又怎么样呢?),也许会在明治神宫前等到一个松田圣子或浅野优子,吉永小百合那种型的也可以”
到外头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瓶清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才真正入睡。
六月六日,最长的一日。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游人们已逐渐散去,只剩他一个人,呆呆的撑着一把伞,而雨越下越大,单薄的伞挡不住四面八方打进来的雨丝。
“算了,算了。”他不断告诉自己。“她不会来了,她或许买不到机票,或许赶不上飞机”
五点二十九分。他要自己再等五分钟。大雨已滂沱,他全身湿透,忍不住发抖。“为什么我要在这里扮演一个文艺剧的男主角呢?”他开始埋怨自己,“那不适合我,唉,我实在不应该牺牲自己来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越发抱怨自己的无辜与无聊。
就在天边一声响雷陡然降下来的那一刹那,他心里的冰全部溶解。
“张静!”
暮色中的远方走来一个瘦伶伶的身影。“不就是她吗?不就是龚慧安吗?”是的,她用一种兴奋而焦急的语气喊他。她没有带伞。
他急忙冲向前去,把她紧紧抱了起来。在他冰冷的手碰触到她冰冷的身体时,莫名的幸福感使他像触电了一样,每一根血脉都自在地散发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