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慧安的母亲穿着一袭华丽但老气的套装,静静陪坐在客厅一角,和这间客厅的古董家具一样透着沉沉暮气。
哪里毕业?父母哪里高就?将来打算如何?
他一一恭敬回答。将来,他说,“考律师看看。”
“有把握吗?”
“未放榜前谁有把握?”他答的是实话。
“考律师——”龚诚沉吟一下,“难有什么大出息。”
张静已被惹火,只是努力忍着。
接着龚诚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且斥责现代的年轻人没有气魄;接连四十分钟,他不让张静有插嘴的机会。摆明了要给他下马威。张静脸色已变。
“我希望慧安的对象能接我部分衣钵。”他明示。“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沉不住气,恐怕难有大成就。”
“伯父,你说话未免太武断。”
“什么?”
数十年来,龚诚没遇过敢跟他如此顶嘴的人。接着张静也发表了长篇大论,暗示他,只懂得搞钱而不存千秋之志的政客是危害国家社会的蛀虫。
“年轻人懂什么?”
在座的两个女人根本无法阻止这种纷争。龚慧安一刚开始拚命使眼色,后来也面如死灰。她知道完了。
当她最尊敬的男人和她最爱的男人发生争吵,她除了保持中立外别无他法;只有默默祈祷,拜托爱着他的这个男人能够示弱一些,他不需要每个时候都如此强硬。
如果他此时肯忍让一些,将来她愿意让他许多。可惜他不懂。
“对下起,我告辞了!”
他拂袖而去,根本忘了今天来访的目的。
“慧安,我不许你继续跟这个不懂礼貌的小子来往!”
龚慧安想拦他,被父亲以严峻的语气叫住了。
她呆呆看着他离开。然后,被龚诚恶训了一顿:“我这是为你好——当父亲的哪一个下希望女儿有好归宿我不喜欢阻止你跟任何人来往,但是选择对象总要谨慎一些!你是我的掌上明珠,是很多人流着口水巴望的对象,不过滤怎么可以?那样的年轻人不会有前途的!”
此时,陶安然翩然驾临,以他一贯温和有礼的语气,请龚诚息怒。
他丝毫没有谴责龚慧安的意,嘴角甚至还勉强挂着微笑。假装他并不知道这一次龚慧安安排张静和龚诚见面的意思。
张静仿如风筝断线失去音讯。龚慧安也赌气不去找他。她的忧愁一天比一天深。
陶安然在此时真正的从空档中补进来。
在她发呆的时候,他有能力把她从茫茫然的无所适从中拉出来。在她陷入伤心时,他懂得用一些小技巧使她开心。
陶安然明白,她需要的是一份绵绵密密的关照,他可以供应。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可以得到他所要的东西。财富、权位以及娇妻。他的爱未必现实,但他认为这一切值得投资。他也值得拥有。
有人喜欢的爱是一时的激情澎湃,人为或自为挫折更能使他们爱得更深。陶安然知道,龚慧安乃至于张静都属于此类。是的,他们爱得深,但他们爱不久。
他们不懂如何相处,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对争中让开。
陶安然懂这门艺术。他是个成熟的人。
他明白龚慧安有意背叛婚约,但他装做完全不知道,但又从小小的举止透露他十分在意。
“你是我最爱的人,”陶安然对龚慧安说,“你跟着我,也许不富足,但我不会让你吃苦。如果我只剩一碗粥,它一定是你的。”
他照顾她两年,语气始终如一。
他足以实际行动在告诉她,一辈子会对她这样。
龚诚也在催促这门婚事。他认为女儿跟着这样的人是不会吃亏的,而他也正需要这么一个忠诚而能干的助手。
“嫁给我好吗?”
在她因为见不到张静而万念俱灰、有意赌气时,他适时这么说。
她点头了。
随即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席开百桌。与其说龚诚风风光光的把女儿嫁出去,不如说,他风风光光的延揽一个女婿进来。
张静看见报纸头版的结婚启示时,正在台南老家阁楼上勤奋读他的律师特考用书。他下楼吃早餐,不经意的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的眼睛动也不动。
“怎么了?”
母亲问他。
“没有。”
他举起筷子,夹了一个小笼包放进嘴里。吞不下去,又吐出来。
眼睛继续放在那张报纸上。他暗暗骂了一声。
“你迟早会后悔!”
再下来三天,他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每一种食物都使他感到恶心。
好像有什么东西箝住他的太阳穴似的。他没办法思考,更不用提读书。
为了他自己的健康——张静找了一个理由,他应该打个电话给她,听听她怎么说。
“喂,是我。”
接电话的龚慧安迟迟没有说话。
“你在听吗?”
“嗯。”
“可不可以出来喝杯咖啡?”
“又是咖啡?”
“不出来就算了。”他的耐性不好,无法控制。
“好。”龚慧安竟也怕他挂断电话,“什么时候?”
他看看表,“四个钟头以后,在车站等我。”
“为什么要等四个钟头?”
她的语气也不是很和善。她讨厌等待。等待是一根引人自缢的绳子。
“我不在台北,我赶上去。”
“呃。”
他在火车站又多等了一个钟头。他才姗姗来迟,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对不起,误点了。”
“你约我,要跟我说什么?”
在咖啡厅里,龚慧安装出笑脸,平静的问他。语气放得很轻,心思下得很重。
“要结婚了?”
他很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却又下让她看见眼眸中深藏的不满。
“呃。”
“恭喜。”他别过脸去。
“谢谢。”她也没有看他。
如果四座无人,他们都可能纵声哭出来。
她多么希望他留住她,可是他没有。他无法承诺,因为不知自己未来为何,所以根本不能做任何承诺。
他也很灰心,不能给她什么保证。他知道以自己从前见异思迁的本事,只会惹得跟着他的女人歇斯底里。
“那么,再见。”
她和陶安然回到美国。陶安然仍对她温柔体贴,但她一天中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从前那个意气飞扬,说话时眼睛像钻石一样发光的龚慧安消失了。她消瘦而憔悴。
因为她已经替自己判了刑,给了自己的爱一座顽固监牢。
第十章
结了婚之后,她又和陶安然回到美国。陶安然还有一年学业末竟。
龚慧安成天无所事事。除了在花园里种花种草之外,她所能做的事就是发呆。对着东升的旭日或阴蓝的夜空,漫无止尽的思索。
“我们开车旅行吧。”
陶安然曾经如此提议。
她摇摇头。
“再念点书吧。你要是对念政治学没什么兴趣,可以改念别的。念英美文学、艺术史都可以”
“下必了。”
她什么事都不能做,任自己荒芜着,像一块久久废耕的荒田。晚上无法入睡,白天无法醒来。
陶安然带她看心理医生,一位杰出的华裔青年——麦克·何。他殷殷相诱,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心中的纠结在哪里。
“你已经把自己当成囚犯,”麦克何在多次试探仍无效后这么说,“你在内心深处替自己判了很重很重的罪。你太倔强了,Elina.”
她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偶尔她会笑,但笑得很空茫,看她的微笑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那么模糊而不真切。
后来她迷上一种东西。一种甜得不得了的薄荷巧克力冰淇淋。
每一天她都要陶安然回家时顺便从超级市场里带一筒回来。待每天下午她醒来之后,她就坐在屋檐下一口接着一口的吃。一整天不进任何饮食。
不久她的脸色泛起微微的青紫,仿佛薄荷巧克力冰淇淋的颜色已经镀上了她的面庞。陶安然发现大事不妙,将她送医。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医生这么说,“可是她心理有问题。”
陶安然也不忍心看她这样下去。他对她感到束手无策。为什么一向倔强、任性而健康的女孩,一嫁给他之后,却变得连一个杯子也拿不稳呢?
难道她一点也不愿意当他的妻子?
那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陶安然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他其实不愿意想太多、太复杂。
“要回台湾吗?”
“不要,不要。”她发抖,瑟缩在墙角,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名词。
“我真不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里?”陶安然的心理防线也快给她的异常行为瓦解了。
他感觉到他没有办法拯救她。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坐在床上大哭,惊动所有的邻居。他没法堵住她的嘴,只有喂她吃安眠药。
终于她像婴孩一样的睡着了。第二天,他要上课前,她仍然睡得很沈,于是,他将她抱进车内,送到麦克·何的诊所央他看顾。
他怕她发生任何意外;以她的精神状况来说,她并下适合独自留在家中。
龚慧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大梦觉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种新生的感觉,竟带给她难以言喻的舒畅。
“我在哪里?”
“在我家。”麦克·何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牛奶,“你记得我吗?”
“啊,你是医生。”
她并没有失去记忆。“我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要我躺在这种苍白的病床上?”
“你没有病。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
“我的安琪儿,没有什么事那么难以启口的。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太大的抑制。你应该知道,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使自己快乐起来。”
天气晴朗,这是纽约的春天了。早已不是天寒地冻。什么时候绿叶从枝哑上冒出来了呢?她好久没留意。
龚慧安终于决定说故事。她娓梶的说了她的故事给麦克听。
“回去吧,不要怕。”他拍拍她的肩膀,“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阻挡你的爱;但是也请听我忠告,不要怕失败。”
那一天她醒了。
她告诉陶安然,她要独自回家一趟;也企图写了一封信给张静——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地址。
如果有缘,一定会找到他吧。
——龚慧安将一切交给上帝裁决,她决定碰运气,当个赌徒。
赌徒,需要很大勇气。
麦克·何默默送她上飞机。“运气好的话,你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运气再坏,你至少也能粉碎自己的监牢。无论如何,我相信你此行必有所获。”
第十一章
窗外滴滴答答下着雨。
寂静的假日清晨,只有雨声像播放不停的音乐般,涌进他的耳窝,流入全身的血管。
刚睡醒的时候,人有一种恍恍惚惚的幸福感。张静伸了个懒腰。不上班真好。
叮咚。
门铃忽然响了。张静整个人震了一下。
“谁?”
有不祥的预兆,他的眼皮跳了一下。身边的女孩比他先坐起身来。
“谁?有谁会这么早来找你?”女孩有点不悦。
“你去开门。”他说。
“邮差?送牛奶的?还是推销员?”女孩边穿衣服边喃喃自语,“不对,今天是国庆日,不会有这些人。”
门外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女郎。一脸憔悴的望着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张静正用力的在拉卡住的裤子拉链。
她静静的微笑着。
“请问找谁?”开门的女孩叫史美智,是附近一家牙医院的护士,张静上个月一直闹牙疼,每天得往她那边挂号,因而邂逅了这个大眼睛的女孩。
他们顺理成章的来往:他的身边正巧没有女友,她的身边也没有男子。
此时他已是执业律师,繁忙的日子很枯躁,需要一个女人。史美智是个略具姿色、想法寻常、情绪稳定的女孩,很适合他此时渴望过平常日子的心境。
“张静。”
她仿佛没有听见史美智的询问,直接走向张静。
张静愣住了。怎么会是她呢?尘封中的记忆一下子全被掏出了,仿佛刚刚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全部哗啦啦照进阴暗的房间中,有重见阳光的温暖,但也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怎么会是她?
他的生活步调已经被她走近的脚步声搞乱了。他愣愣的站着。
当她走到他前面一公尺处时,他伸出了手臂。
应该说,他的手臂不知不觉的张开来了,把瘦削的她抱得好紧好紧。
“我再也不要让你走。”
那是他一瞬间最真诚的反应,也是他发出心底的声音。
不管其他的女人如何待他好,如何使他快乐生活、舒坦度日,他的心中永远有一座荒井。
等待她来灌满泉水。
只有她能注满泉水。
“我再也不要离开你。”她在他的怀里呜咽。很久以来,她身陷于无以名状的悲伤中,但第一次掉下了眼泪。
刹那真实,那管天长地久?
无辜的史美智目睹这一幕。这个假日的清晨,她面临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
这个男人,啊昨夜跟她缠绵的男人,今朝就在她面前拥抱另一个女人,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走了。
“真好,终于让我找到你。”
她俯在他身上可怜兮兮的吻他。
“你总算来了, 唉,”他深情的看着她,用手拨开她散在额前的头发,“这些年来,你过得不好对不对,看你这样憔悴——”
“我错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搓揉着她,“你这个傻瓜——” 然后他们没有再说话。在雨声中,他将她抛进柔软的大床,听着雨声滴答,他们以肢体交谈,噤声无语,一直到黄昏日落。
“好饿。”张静终于记得这天一顿饭也没有吃。
“我也是。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了。”龚慧安虚弱的说,“现在我感觉自己可以吃掉一匹马。”
“我去买便当回来。”
张静一跃下床,感觉眼冒金星。不多久,他带回来两个热腾腾的排骨便当。
龚慧安大口大口的吃,几乎来下及咀嚼。当心灵不再饥饿的时候,才感觉肉体的饥饿如此惊人。
吃饱了,她慵慵懒懒躺在床上,张静起身到浴室去放水。
“刚刚那个女的是谁?”
张静忽而听到她冷冷的问一句。
“啊?”
“别装蒜,那女的是谁?”
“她”
“女朋友?”
“嗯。”
“你艳福不浅。”她的嘴角突然浮现一种怪异的微笑。
“你有资格讽刺我吗?”张静多年的不满在顷刻间无可抑制的奔泻出来,“你自己呢?你在美国到底又跟了多少个男人?你简直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因为你那势利眼的爸爸不喜欢我,你就可以去嫁别人吗?”
她气得发抖,“请你不要在见面的第一天就用这种方式伤害我,你卑鄙下流!我我老早就知道,你的床上每天可以躺一个不同的女人!”
“你说什么?”他急怒攻心,手一挥,辣辣的一个巴掌贴在她的脸庞上,“你一点反省能力都没有,只会攻击别人,你回家做千金小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