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的创举还不只这些呢?”龚妈妈意犹末尽的说,“我还引用了最现代化的科学管理方式,看看这些报表……”
“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妈,没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看来,完全没有我插手的余地。”她真心诚意的赞美着。
“不,我做了这么多事还不是要为你铺路吗?你可不要想偷懒。将来,你也得有你的改革方式。”
“知道了。妈。”
龚慧安此时领悟了一件事:她父亲的死亡竟促成她母亲的再生。半生被豢养的母亲,长久以来仿佛一只笼中的病鸟,不鸣不叫,如今因栅栏尽毁,得以飞出来重见天日,不但羽毛恢复了光泽,也已一飞冲天。
父亲若有知,也必定责怪自己识人不明,低估了与他同枕一辈子的女人吧。
“好了,不再对你作简报了,生女儿呀,就是怕她没志气,成天女心向外,”母亲对她使使眼色,“一心只想跟着男人跑,祖传大业放在一旁凉快也没关系。”
“妈,我哪有……你在调侃我?”
“算我没说。不过,你把行程订出来吧,我叫人替你订机票去。”
“去那儿?”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上海呀。难不成你比我糊涂?”龚妈妈一脸精明的说,“我可不糊涂。你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心浮气躁的,我哪里能多留你几天?”
上海。一个她还没有到过的城市,传说中的十里洋场,曾经繁华的历史大城。张静,他在哪里做什么呢?其实,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犹豫。
张静的日子急徐分明。白天忙得不得了,与公干周旋,与台商周旋,甚至与办公室里请的大陆职员都得周旋。在那里,他体会到所谓法律的力量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刚开始被丢到一个漫无法治的地方,确实难以习惯,成天都有好多事要他发脾气;时日一久,才明白气了也是白气,不如静心处之,反而能观其妙。
晚上,偏又无聊得叫人发疯。没有深交的朋友,也没什么地方去,镇日窝在宿舍里看书,几个月下来看完一大套资治通监。后来他索性找到一位在当地颇具知名度的画家张兴学画。
“你这个人看来文质彬彬,其实霸气很重,这样,就从钟馗画起吧。”
他开始了习画的生涯。初时每天耗两个小时在丹青笔墨上琢磨,也画出了兴趣来。不久之后,他的钟馗终于画得能叫老师夸赞了。
张兴平时最恨财大气粗的台商,但对这个台湾来的年轻人算是宠爱有加。称赞他有艺术才分,没事会邀他上家里喝两杯杜康,聊一聊天。由于两个人的生命经验没有太多交集,多半是张兴痛切陈辞的谈他的文革经验,张静谈他在台北与东京的生活点滴。
“老弟,你也姓张,我也姓张,干脆我认你这个弟弟好了,你意下如何?”
两杯酒下肚,张兴这样提议。
张静笑了笑尚未发言,张兴的大女儿张因因在身后发出抗议:“我才不依呢?他那个年纪——你若认他当弟弟,我和妹妹不是得叫他叔叔了吗?”
“那有什么关系?”
张兴不明究理。只见女儿说完话羞红了脸,闪到屋后去了。
“女大不中留。”张太太一边忙着炒花生米,一边笑眼盈盈的补上了这句话。
张静在上海这些日子以来,蒙张兴家照顾,至少有了日常往来的对象,张家一家都学艺术:张太太在学校里教戏剧,大女儿张因因也学画,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小女儿则是学声乐的,练就清脆的好歌喉。
张因因对他的好感,他不是不知道,但总当她小妹妹看。尽管十九岁的张因因已经出落得娇艳大方,有江南佳丽小巧的鹅蛋脸儿与水蛇腰,还有掩不住的媚态。
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层具现代化设备的房子。一个人住三房二厅,很是宽敞,张因因第一次来参观时,羡慕得不得了:
“张大哥,你这里真是人间天堂。”
他很惊讶,这个学艺术的女孩子竟将人间天堂这个词汇用在这间他看来平凡无奇的小房子上。想了一阵他才明白,她这样说也不无道理:张兴家在上海已经属于收入过得去的高知识分子家庭了,却得挤在破败陋巷中,和邻居鸡犬相闻。
生活在那么筒陋的环境中,还能从事艺术创作,实在不是简单的事,必须很有想像力才行。
由于空房间多,张静将其中一间辟为画室,各式道具齐全。张因因在画室中盘旋不肯去,兜了很久,鼓起勇气开口问:
“张大哥,你的画室可不可以偶尔借我一用?”
“当然可以,”他回答得很干脆,但也很明确的加上了但书,“不过你得先征询你父亲的同意。”
“用你的画室为什么得他同意?”张因因不解的问。
“因为他是我的老师,而你是他的女儿。”他其实只想证明自己别无其他歪主意。
张因因最后还是请了父命来。“他说,只要不打扰你就可以。我来这里不会打扰你吧。”
“我不在的时候,你随时可以来。”张静把钥匙交给了因因。他想,既是孤男寡女,总还是得避嫌,在大陆,莫须有的罪名特别多,还是请她在他上班时间时来比较好。
张因因是个体贴的女孩子。只要她来过,他便会发现自己的房子有些改变。有时冰箱里多了水果,有时脏衣服全部洗干净了,有时零乱的书籍被重新归位,没洗的画笔又恢复了清洁。总而言之,她维持了他窗明几净的生活。
女孩子这样对他,岂会没有深情厚意?
不过张静还是把她当妹妹看。他会对她说,“哪天要是签证没问题,我带你到台北玩,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城市。”
“比上海大吗?”
“没有。但是比上海繁华。一直到深夜两三点,女孩子还能在街上买到衣服。”
说者无心,但他的话在张因因心中画了一个华丽的假象。张因因曾经告诉妹妹,她非张大哥不嫁,而张柔柔便把这句话告诉母亲;张太太的嘴自然也不能闲着,马上把它传播给自己的丈夫。
“原来这个女孩子在打这种算盘,我竟看不出来。”张兴以哈哈大笑来表示自己没有异议,“就不知道张先生喜不喜欢咱家闺女呢?”
“女儿年纪还小,还很容易变的。”张太太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底已经把张静当成了理想女婿,“不过这位张先生人挺不错,很实在,不像我们这里有些年轻人,十分滑头。”
大家似乎都不反对,年轻美丽的张因因也就继续织梦下去。在张静不在家的时候,她在那三房两厅里以一个主管大权的主妇自居,快乐的在里头作画、打扫、布置房屋。所以当一个陌生女子带着狐疑的眼神出现在门口时,敏感的张因因马上变成一只刺猬,长满了刺,强硬的对待她的敌人。
第二十一章
龚慧安给张静的信是这么写的:
“今年的六月六日,我依约来看你,在家等我吧。”简短的两句话。
可是张静并没有接到这封信。粉蓝色的信笺带着惹人怀疑的信号,落入张因因手中。她先将信放在灯下透视了内容,立即判定了那是一封情书。
她起了私心,拒绝将它交给张静,反正信件遗失在当地是很常有的事。
不过从张因因接到这封信的第一天起,她就失眠了。整个夜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盯着屋檐瞧,而且还长吁短叹。
“姊姊,你不睡觉,净叹什么气?”张柔柔忍不住问。
“跟你讲你也不懂。”
“是跟张大哥有关吗?”
“你怎么知道?”
“以前你是没有心事的,也不会睡不着,哪像现在,脾气变得好难捉摸。”
“真的这样吗?”
“嗯。”张柔柔说,“有心事你就说给我听吧,放在心里会闷出病来,你没看古代小说里有很多佳人是得相思病死的吗?”
“好吧,我问你,一个人为了爱情——做了一件不该做的小小的坏事,会不会下地狱?”
张因因含糊其辞的问。
“如果是小小的坏事应该没关系吧。”张柔柔天真的回答,“反正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一点小小的瑕疵应该遮掩不了它的光芒吧。”
“那我就放心了。”
她很心安理得的将那封信收藏起来。因而龚慧安来到上海,想要循址给张静一个惊喜时,她反而给自己带来一个惊吓。
“要不要给他拨个电话?”龚妈妈一直不太放心女儿到她认为不太文明的地方去。
“不要了,妈,你别担心,你若这样挂念,马上又会从女强人跌回一个唠里唠叨的妈妈。”
“我不怕做个唠叨妈妈,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真的不叫他去接你?”
“不。”
“我到底还是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流行surprise的那一套,凡事安排得稳稳当当不是很好吗?”
可是龚慧安坚持如此。龚妈妈无论如何也拗下过她。“好吧,不过,万一你有什么问题,记得找家国际饭店,到里头去给妈打个电话。”
“知道了。”
她一个人拎着简单的行李转机到虹桥机场,拦了一部出租汽车。
上海比她想像中热闹许多。车子走了不久即夹在一列车阵中,时定时停。到张静住的地方,已经费了一个小时。
“就这里了。”司机指了指一栋崭新公寓,用又欣羡又嫉妒的眼神告诉她,“只有外国人才住这种房子。”
他住七楼。一进电梯,她发现十分狭窄的电梯里还有个衣着时髦、浓妆满面的电梯小姐。
“几楼?”
“七楼。”
“你到几号?”面对这个陌生的女客,电梯小姐很想追根究底。
“十九号。”
“哦,是张先生家呀。你是他什么人?”
她对这种不礼貌的询问毫不以为然。“你对每个进电梯的人都必须调查得这么详细吗?”
“也不尽然。”电梯小姐闭了嘴,但仍理直气壮,“我们只是有责任照顾这里的住户安全。”
龚慧安按了门铃。开门的人并没有给她一个想像中的、紧紧的拥抱。那是个年轻的陌生女子,一个准备再为她伟大的爱情做点小小的坏事的陌生女子。
“请问找谁?”
美丽的上海女子眨着天真的眼睛打量来客。
“张静住这里吗?”
“哦……是的,你是谁?”
“我是……他的朋友,台湾来的……”龚慧安说话的语气已因猜忌与怀疑变得虚弱。“你是……”
“我是他的爱人。”颊上有两团天然红晕的年轻女孩停顿了一下之后,以很坚定的语气回答。
她怎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呢?张静答应要等她的,他信誓旦旦。虽然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但“只”是一年前的事呀,他怎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改变了一切?而且,是在她危难之际背信寡义?
他是不是故意不见他?
可是一切事实又似乎摆在她眼前,不会错,这个女孩自称是他的爱人——也许就是他新婚的妻子,为什么他不肯告诉她,害她白白跑到上海来会?
“进来坐吗?”
“不了,我还有事。”
“留下您的名字吧,回来我好告诉张静。”
她迟疑的掏出了一张便条纸,颤颤危危的写下“来访末遇 龚慧安留”,递给张因因。
张因因表情骤变,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嘴型僵在原处,一句话也说下出来,眼睁睁看着她步下阶梯。
张静一如往常下班回来。“也许,该打个电话了。”六月六日,似乎有个约定在等他。他不知道龚慧安己回到台湾,更不知道她来到上海,他不知道她如约来找他。
男人总是粗心。在当天他只想到该打个电话,也许龚慧安的母亲会告诉他龚慧安的消息。
“慧安没有到上海去找你吗?”那一头传来的是她母亲震惊的声音。
“她到了上海?”
“应该今天中午就到了呀,我送她上飞机,不会错?
“她住哪个酒店?”
“不,她没有先订饭店,她说要去找你……”
“我知道了。”
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已经悄悄的发生。稍后,他听到房子阴暗的角落传来嘤嘤的哭泣声。沿着那个声音走过去,有一个人正瑟缩在墙角哭得很伤心。
张静拧开了灯。
“你怎么还在这里?”
哭红了眼睛的人是张因因,她已经在这个墙角蜷伏一下午了,她想了很多很多。到了黄昏时候,她已肯定自己是万恶不赦的了。
“我……我……”张因因哽咽着,未语泪先流。
“有话慢慢说,站起来吧。”
她听到他以焦急的语气在找刚刚来的女人,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太久。张因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绉巴巴的纸条,递给张静。
“她来找过我?现在她去哪里了呢?”
张因因使劲摇头。
“你对她说了什么?”
张静已从这个小女孩惊恐畏缩的神情上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情急之下扳住她的肩摇她,“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为什么不留她下来呢?”
张因因更是哭得涕泪纵横了。
“你回去吧。”他冷冷的下了命令。
到哪里去找她呢?他坐下来,打遍所有国际级酒店的电话,确定她根本没搬进酒店里。然后,他想到了机场。穿上外套,匆匆从抽屉里拿出去年到上海前即买好的礼物,他三步当两步跑的冲出房子。
是的,以龚慧安的个性,她一定会赶到机场,企图搭最近的班机离开,希望还来得及。
“师傅,到虹桥机场,越快越好!”他出门拦了一部出租汽车,气急败坏的吩咐。
“赶飞机?”司机对他笑笑。这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最大的问题——或者是全中国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追根究底,他们几乎都难以明白自己是否触犯隐私权。
从他的住处到虹桥,再快也要半个钟头。每一分钟都像一把刀,一片一片刖下他的肉,想将他凌迟处死。但就在这等待的时光中,他也明白他对她的爱:尽管多年来聚少离多,尽管相见时有争执也有怨怼,他的心仍为她剧烈的跳动,只能为她跳得那么鲜活急迫。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天外来的响声。
“那是什么?”他马上联想到不祥的事情,“那是什么?”
“打雷呀,同志。”司机慢条斯理的说:“您没听到打雷吗?”
“只是打雷?”
“不,不久一定还有一阵暴雨。我今早听过气象报告,说是会变天的。”
倾盆大雨在此刻哗啦哗啦降下来,迅速打湿了这个城市,天幕就在一瞬眼间黯淡了。雨声如击鼓,打在铁皮车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