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领养筱昭时,对于她这种情形,以为是因为她在亲戚家寄住时,遭受到多数亲戚虐待的关系,所以产生畏惧陌生人和环境的心结。而当两人相处一年多时,她这种畏惧陌生人、陌生环境的恐惧感却日趋严重,且只要他让她落单,她就产生自虐的现象,让他不得不随时将她带在身边,免得她做出让他后悔莫及的事。
当然,她愿意和他相处并不表示她喜欢他。不过相对于陌生人而言,他毕竟是她的亲舅舅,在妹妹住院的那段日子,也曾在医院里和她和平相处,对她也没有像她爸爸或亲戚那般的讨厌她、骂她、打她……所以她稍微能勉强忍受和他在一起,但这一点并不能让她开口叫他、喊他,通常她都是用她那双万能无敌手,朝她的目标比一比,就表示那是她的意思,至于懂不懂则随便他猜,猜对、猜错对她也无所谓,反正她一定是照自己的意思做,如果没有,她就缩在一旁,任他说尽好话、威胁、压迫……等软硬兼施的沟通,她还是理也不理的缩在一旁。
对于这种情形,他真的完全被她打败了。
今年她已经八岁了,本该去上小学的她依旧如同这两年来一样,每天和他一起上下班和开会。并不是他不愿意安排她去上学,实是因为她根本无法上学,只要让她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身旁又没她所熟识且愿意相处的人,那一个小时之后,就必须请医生急救,两个小时以后,他则可以赶去收尸。
他实在难以想像——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自杀,一个不知生命为何物、不知人生是什么的小孩居然会闹自杀!有过两次经验的他根本不敢再尝试第三次,不敢将她送往离他十公尺以上,且让她看不到他的地方。
唉!照顾她照顾得好累,偏偏又请不到人可以与她相处。第一年,他请有经验的保母,但没有一个对她有办法。第二年,他找上了家扶中心。一年来,他们介绍来好几个曾与自闭儿童相处的保母,但依然只有他在孤军奋斗。
温天丞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苦笑。两年来,他请过的保母不下五十人,偏偏没有一个人可以打破筱昭“非他不可”的心结,不知受到她如此看重,是幸还是不幸?
昨天家扶中心又打电话给他,表示有一个小姐愿意尝试这份工作,所以今天他叫那位小姐来公司面试看看。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当筱昭全职的保母。不过大前提是筱昭愿意和她相处,且不是在非他不可的情况下。
温天丞低头看一看表,时间好像超过了,那位应征的保母居然迟到……
“叩叩……叩!”
“进来!”温天丞收好手中的纸条,应声后等待敲门的人进来。
“丞,你有空了吗?”
走进来的人不是他的秘书——李佳芳,也不是他要等的陌生保母,正是他的同窗好友加台湾股东——沈宇庭,他们和孔文笙三人在大学时代合称“金三角”,虽然三人所读的科系不同——他读法律、庭读商学、笙则读物理,但他们三个人高中的情谊,在大学时却发挥得淋漓尽致,除非课排在不同的时段,否则在前头看到一人,后头绝对可以看到另外两人。
“什么事?”
“广告部的叶经理说,他已经找到了这次‘温柔花香’宝宝产品系列的插画家,并且也和画家签好十二幅画的合约。不过他想问你,要不要看看对方的作品,并且和对方谈一下你对这次产品的构想和主要诉求的目标?”沈宇庭边走边说。
他看向一旁安静的筱昭,她也果然不出他所料,依然连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地继续看着她的书。
他将手中的作品和画家的简介交给伸来的手,身体自然而然地靠在董事长办公桌旁。“那个插画家目前已经来到公司了。”
温天丞对沈宇庭点了点头。沈宇庭拨通电话给叶经理,要叶经理直接将人带来。
“叶经理说他现在有事,所以早就请画家自己先过来了。”
之后温天丞和沈宇庭又谈了一些公事,他正打算看一看手中的作品时,沈宇庭转移了话题。
“还是没有突破性的进展?”沈宇庭朝筱昭的方向点了点头。
温天丞听到这句话,放下手里的第一张插图,回以苦笑,无奈地说:“有的话,我就不用苦恼了,唉!究竟有谁可以解救我,我愿意用一辈子来报答他。”他低头看着跑入眼里粉柔的插画,却感受不到画里的温柔进入他的心,因为他已经快被外甥女的事给烦死了。
“一辈子?丞,你打算对她的保母以身相许吗?”沈宇庭调侃道。
“以身相许?有何不可。就怕来的人没有这个能力让我以身相许,唉……或许我……”叹一口气,他正打算继续抱怨下去,却被电话声响打断了。
“董事长,家扶中心介绍的人已经来了,另外叶经理打电话来说,摄影部临时有事找他,所以他还要过一会儿才会赶来。”李秘书用着专业、精准的口吻透过话筒报告,眼睛则笑看着我和刚到的另外一位小姐。
其实我在沈宇庭来之前的几分钟就到了这里,但因为我还未准备好与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见面,因此我请李秘书先不要通知,好让我在外面调适一下紧张的心情。而她的人很好,毫不为难的答应了我,于是我尽量安静地不打扰她工作,随意找了一张角落的椅子坐下。
不久之后,我见到沈宇庭走进来,但我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倒是他,却对我视而不见的直接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同时门也没有完全关紧密,所以他们在里面的对话,我隐隐约约的全听了进去。
“来了那就请她进来。”温天丞简单的回答。
李秘书本想问他要先请哪一位,但董事长却一点也不给她机会的挂上电话,于是她想,不如两个一起进去,让他自己决定先和谁谈。李秘书挂上电话决定好后,起身朝两位等待召见的小姐比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两位请跟我来。”
“谢谢!”来应征保母的邱郁方有礼的道谢,一旁的插画家——也就是我则对李秘书笑了笑,表示对她的感谢。
“不客气,请跟我来。”李秘书亲切地说,将我们两位小姐同时引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第二章
“董事长,人带进来了。”李秘书如是说。
“嗯!”温天丞看向走进来的两个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怎么来了两个?家扶中心明明说来一个的。“你们好,我叫温天丞。”他虽纳闷,还是自动的报上姓名。
我很惊讶听到这样的自我介绍,但是门已阖上,容不得我转身离去,于是只好听郁方接下去的自我介绍。
“您……就是温先生?您好,我是家扶中心介绍来的邱郁方,她是我们家扶中心的义工兼心理咨商——梁婷婷,也——”
“梁婷婷?”温天丞本来起身准备和我们两位小姐握手,听到郁方的介绍,他却直接走到我的面前,两眼不相信地直瞪着我。
对于他的惊讶,我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我真的是他所痛恨的梁家人——梁婷婷。我只好勉强一笑,表示回答他的问题。
“你也叫梁婷婷?”这是沈宇庭发出的疑问,“这么刚好?丞,我们这次广告的插画家也叫梁婷婷。”
“什么?”温天丞再度不信地问着,他的眼光快迅地看向沉宇庭,又转回来盯在我身上。
他此刻的眼光好像在看一个奇怪的人物,但事实上我不是,我只是凑巧是沉宇庭口中所说的那个人,而且这也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由于不知如何解释,我只好再次微笑颔首,表示我就是那个人。
我不知道别人到底有没有看到我的动作,但是从温天丞观察我的眼神看来,在在表示他确认我是那个写纸条的梁婷婷。
“你今天来这里做什么?”温天丞被我两个角色的身分搞混了,便直接问明我的来意。
“插画。”我简单的回答。
“插画。那……梁小姐,你先到旁边等一下,”他迅速整理好心情,冷漠地下达命令,“邱小姐,我们先谈。”
对于他的安排,我和郁方都没有异议,郁方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则寻找其他的椅子,打算坐下来打发时间。
办公室的另外一个男人沈宇庭似乎发现我在寻找什么,小声地对我说:“找椅子吗?那里有。”他朝另一个角落比了比。
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确实有坐的地方,而且还有一个正在看故事书的小女孩,于是我感激地对他笑笑,表达过谢意之后,朝那地方走去。
“我……可以坐下吗?”我看着正低头看书的小女孩,因为不好意思打扰她,所以小声地问。
她抬头看着我,那面无表情的脸闪过一丝惊讶、迟疑和害怕,立即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而她那飘忽不定的眼神令我想起以前接触过的孩子,所以我也略感害怕吓到她的往后退。“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边说边往后走。
“昭昭……妈妈……坐坐。”筱昭不知道眼前的大人怎么了,但或许是我的样子像她的妈妈,因此她想要我抱抱。
“真的?”我小心地问,在她明确地点头后,我缓缓地坐下。心想,这个叫昭昭的小女孩是不是有自闭的倾向?为什么这么大的孩子却只会单字发音?
“书书……妈妈……看看。”她递出故事书给我。
“我……我们一起看吗?”我迟疑地发出邀请,侧着头小心地看她。
她则眨着眼看了我一下,然后没有说话的站起来。我以为她不愿意,却没想到她走到我怀里说:“妈妈……抱抱!”
对于她以背贴着我的行为,我低头看着她的脸回答:“好!阿姨抱抱。”
筱昭对于我的话,发出了很小的笑声,然后她忽然大声地说:“妈妈!妈妈!抱抱!”
我被她的行为吓了一跳,其他人也都瞪大眼睛看我,于是我立即安抚道:“妈妈抱你,你……嘘!”我以食指比在嘴巴上。筱昭歪着头看我,学了我的动作,却嘘得很大声,令我不得不动手捂住她的小嘴。
温天丞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和他相处两年的外甥女居然背叛他和我玩得这么好。两年来,筱昭从不让人随意靠近她,几乎连他这个亲舅舅也不曾获得多少青睐,更别说陌生人了;没想到她会对我这个姓梁的女人……怎么可能?
温天丞愈看心里愈气,郁方见他的脸色快要变成黑灰色了,连忙说:“温先生,我看我先过去和您的外甥女说说话,看她能不能接受我,如果能,其余的细节我们再谈。”
〔嗯。”他起身领郁方靠近我们这两个旁若无人的女人。
沈宇庭也惊讶地看着我,他刚才看见我那有些冷淡、不理人的态度,所以存心想要吓吓我,要我去筱昭那里碰钉子;没想到吓到的人不是她也不是我——而是他们。
我打破了他们这群人两年来的纪录,第一次和筱昭见面,就和她一见如故的玩在一起边看故事书边玩手指头,所以温天丞走过来时,他也赶紧跟进看后续的发展。
“嗯哼!”温天丞清清喉咙,“筱昭,这是舅舅想要为你请的家庭教师——邱小姐,或者你叫她邱阿姨也可以。”
“你好,我叫邱郁方,你也可以叫我小方阿姨。”郁方蹲下身子,用着亲切、活泼的语调介绍自己。
对于他们的打扰,筱昭把她的脸藏进我的怀里。温天丞对她说了一些话,郁方也努力的逗着她,但她只是一味地抓紧我的手,让我知道她的不愿意。
对于她的反抗,我只好帮她摇着头,对站着的人表示她的意愿。温天丞对于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他满脸怒气的瞪着我,好像我抢了他心爱的玩具。
“筱昭,如果你不愿意邱小姐当你的老师,至少也该跟人家打声招呼,怎么可以这么不礼貌?”温天丞像个严厉的父亲,生气地指责筱昭。
见筱昭依旧不理人的背对着他们,他生气地伸手过来抓她。
“温先生,请不要吓她。”我不悦地拍掉他的手,因为他粗鲁的拉扯,让僵硬在我怀里的筱昭怕得抖个不停。我轻拍几下她的背,安慰地亲亲她的小脸,感觉到她放松地贴着我,才柔声地对她说:“昭昭,叫姨姨。”我拉着她的小手指向郁方,让她的眼睛可以正视对方。
筱昭虽然把眼光移向郁方了,但很快又移走了,对于我这个小小的实验,我几乎可以确定——柯筱昭是一个自闭症儿童。不过病症到达什么程度,必须经过测验和检查才可以判定。
他知道筱昭的病情吗?带她去做过矫正的治疗吗?
筱昭看了我好一会儿,又侧脸对着郁方,最后她低下头继续玩她的手指头,而当她听到温天丞的吼声时,则立即将小脸埋进我怀里,好像这里才是她最安全的避风港。
“真偏心也!”郁方努着嘴,娇睨了我一眼,“每次只要有你在场,每个小孩子都像蜜蜂看到花蜜一样,黏得紧紧的,让我们其他人一点机会也没有。”然后她起身对温天丞说:“温先生,对不起,恐怕我无能为力。”她耸耸肩、挥挥手,表示情形你也看到了。
“那是因为刚才你和我说话,而梁小姐和她一起看故事书的关系,所——”
“不是这样的,温先生。”郁方摇着头解释,“其实我们学心理辅导的人都有经过一定的训练,对于和自闭症儿童或成人相处,必须知道一些基本常识。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彼此的隔阂,如果我们无法打破他们的心墙,根本无法辅导他们或帮助他们。至于破墙的过程、时间、方式也因人而异,不是一个方法都适用所有的人。”
郁方停下话,从她的包包里拿出一些资料给温天丞。
“这些资料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或许可以改善你和你外甥女目前的相处情形。至于为什么个昭一见到婷婷就喜欢和她在一起,那是因为自闭症的人对于人际关系的界定与一般人不同,他们或许不会怕生,但他们会寻找一种默契相同的人相处。或许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沉默不语,但他们可以从一些肢体动作了解彼此的思想,进而产生信任、认同的情感。只是这个人不一定是亲人,也不一定是同年龄的朋友,任何人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