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哼了一声又回头专心于安抚的工作。还是生女儿比较好,这娃子粉雕玉琢地多美啊!
“发生什么事,告诉婶婶好吗?”她香香怀中那头绷翘的黑色发髻,手指轻触吹弹可破的小脸蛋。
她知道,冷魅衣于冷家是相当不受欢迎的“存在”,讲难听一点她被视为耻辱--一场寻花问柳所遗下的结果。少妇仍记得六年前那名大腹便便的风尘女郎上门发泼的模样,而她的公公愤怒之余,却也无可奈何签下一张天文数字的支票。
于是冷魅衣就这样被“买”了下来,且为了面子起见,报户于元配名下。“爸爸,您不能这么做!”冷妻唐文雅极力反抗这种安排。“她是那个——那个女人生的小孩啊!”
冷日新不耐烦回答媳妇:“你就忍耐一下,反正只是挂名而已,又不会死。”
唐文雅见对公公无计可施,丈夫又一脸吊儿郎当,忍不住气哭了,冲到抱着女婴的佣人面前,狠狠给她一记耳光。
“文雅!”冷日新大喝。“你克制一点,太失面子了!”就算在自家佣人面前也是一样。
“面子、面子、面子!你们只顾面子不顾里子。”她恨不得将女婴一把抛出窗外。
“张妈,送三夫人回房间休息。”冷日新用力揿下叫人铃。
“不祥的东西!”冷日新满眼厌倦望向因挨打而惊醒哭闹不休的小娃娃。“谁都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少妇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小衣乖,不哭了。”
“婶--婶,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妈妈?”小脸蛋上泪汪满布。“我妈妈呢?”
你妈妈为了一张支票把你卖了,八成正在和其他男人快活。“我不知道。”
“你是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呃——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急忙补充。“不然婶婶当你妈妈好了。”
“婶婶是阿奇哥哥的妈妈,不可以当我妈妈的。”
“没关系,你可以当我女儿,阿奇的妹妹。”
一直到冷魅衣十二岁时,连这丝长辈中的暖情也随风而逝,冷奇的母亲死于子宫颈癌,这个体弱、生性却无比乐观的女人始终被冷魅衣视为真正母亲。
临终前,她要求单独跟冷魅衣谈话。
虽才十二岁年纪,冷魅衣已长得罕见的艳丽、甜媚柔娇。冷日新在两年前也终于开始注意到这个孙女,并准备加以培养其才貌,想将她攀上一门有利于冷家的政治婚姻,也不枉花钱买她。
“这是我个人的存摺及印章,你收着。”少妇的声音虽虚软,却非常清晰。
“我不能收,干妈。”冷魅衣吓了老大一跳。“你应该……给奇才对。”
“我不担心那孩子,我担心的是你啊!”
“干妈……”
“孩子,我知道冷家待你不是很好,一有机会,你就走吧!”她口出惊人之语。“你在这里一辈子都不会快乐,到外面去找你的天地吧!”这朵临风盼姿的野玫瑰不该闷死在冷家这密不通风的阴暗温室中。
“不,”冷魅衣惊恐地发现对方正在交代遗言后事。“干妈,我要留在您身边陪您一辈子!”
“我没有一辈子可言了。”她冷静地反驳。“不许哭,你该为我高兴,我可以去见你干爹了。”
冷奇的父亲早年因飞机失事丧生,尸骨全无。
“干妈!”冷魅衣的泪仍如珍珠断线般掉下,滚落面颊。
“小衣。”她摸着冷魅衣浸湿的皮肤。“你还年轻,人生还有很多很多转机,别管你爷爷怎么说,帮自己找点快乐。”冷魅衣不是自愿出生在这种环境,但她可以选择离开啊!
冷魅衣一直哭一直哭,根本不肯听进她的话……
“她是在半夜中去世的。”冷魅衣一直以为自己够冷静--直到他伸手轻掬她的泪花,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那不公平!”她激动地甩开他的手。“她是那么好的人,老天爷却只给她那么薄的生命。那不公平——”一向冷淡傲睨的面具下,她只是个伤心欲绝的小孩。
辛轻轻地搂近她,住她发泄激动的情绪。
“干妈死后,我被爷爷送入一所女子中学就读,插花、书法、女红、茶道、烹饪……他认为日本女人是全世界最乖巧温顺,他按照种种传统来塑造我,以便控制我。好长一段时间,我渴望他的关心及爱,一一按照他的要求做任何事,只希望他可以正视我一眼。”
“但他没有?”
她干笑一声。“他认为女孩子都一样,只要适当地‘包装’一下,找个适当时机,选个最高价码‘推销’出去就可以了。冷家的女孩都一样,只是一群没有脸孔的娃娃……”
冷魅衣是四年后才发现这个道理的。那年,才刚进入公司不久的冷奇不顾冷日新的反对,毅然决然选择戏剧为职,暴跳如雷的冷日新当场扬言取消他的继承权。
大部分小一辈的均暗自心喜。冷奇原可是内定的企业继承者,如今可少掉这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而冷魅衣是少数去送行的人。
“嘿,别绷着脸。你该为我高兴才对!”冷奇疼惜地揉揉堂妹的脸颊。“笑一个嘛!拜托,如果爷爷真的把事业交给我管,不如把它们烧成灰撒太平洋还比较快哩,我又不像阿焰,他才是块管钱的料。”他看向安静的堂弟,后者冷冷瞥来一眼,依然不说话。
“冷家的事业就拜托你了。”冷奇心直口快。“但你必须先接管才行,你得提防修恩叔叔,他看你很不顺眼。”
“我会的。”冷焰牵住冷魅衣的手,一手则和冷奇相握。“我也会好好照顾小衣。”他们三人都是家族中的孤儿,是孤独强化了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在同一圈的绵羊群中,他们三只都是黑的。
稍后,她在高中要毕业时认识了西恩。
“谁?”辛追问。
“我的男朋友。”冷魅衣淡淡解释。“我曾经想嫁给他。”
他注意到她正在观察他的表情反应。
“哦。”他是竭力想摆出一副淡然的模样,但语气仍流露出一丝嫉妒。
她嗯哼一声,一脸坏透的表情。
“你在嫉妒?”
“对!”
冷魅衣难以置信地扬起一边的眉,这个绝对的大男人会如此坦率承认令她错愕。“为什么?”
“因为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头一次对女人有这种感觉。”
双颊无法自制地逐渐发汤,眼儿在发热。停止这种无聊可笑的反应!她在心中大声地警告自己。这家伙一定也对那票娘子军说过相同的话。
她很快地别过脸去,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脆弱及渴望。“说得……就跟真的一样。”
她永远不会忘怀那种被撕裂的惨痛背叛教训,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悸动,她再度开口。
“西恩是我学校附近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很活泼的一个男孩,笑口常开。他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们开始计划一栋白色烤漆小屋、两三个可爱活泼的小孩,一座五彩的小花圃,也很认真地挑好结婚对戒……”她顿了一下。“然后我犯了一个大错。当我爷爷知道我们的事,召我上前询问,我不但一口承认,还希望得到他的祝福……”
“你说什么?”
冷日新将手杖往地面重重一击,苍老却凌厉的黑眼瞪着这个孙女。
“我想和西恩结婚——”没说完的话被冷日新以暴烈的手段打断。他抡起手杖劈头就往她劈过去,冷魅衣根本闪躲不及,右肩挨个正着。痛彻心扉的不仅是来自身体的疼,还有长久以来的冀望被敲碎。
如果冷日新的责打是出于关爱,她无话可说。但冷日新接下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杂货店的儿子?这种人要钱没财,要地位没名气,不许你和他在一起,太没用了!”冷日新顺便丢出一颗炸弹。“我打算安排你和维特参议员订婚。”
“什么?”冷魅衣瞪大了眼。那个肥皮油肉、一见到她就笑得很色,年纪比她大三倍有余……“爷爷,您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开口的是一直在旁冷眼观之的唐文雅--她从不被允许开口喊“妈”的女人。“也不看看你自己,维特先生还肯娶你就算你走运。”那种鄙夷的眼光将言下之意点得很明:婊子生的女儿还是婊子。
“你不准再和那个西恩见面,维特先生本来就想等你高中毕业娶你过门,看来痡o把你们的订婚日期提前,免得夜长梦多。”
“爷爷!”她情急地大叫。“我爱的是西恩啊!”
“那又怎么样!”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霎时粉碎她原先的世界。
她一直以为,只要博得爷爷的欢心,便可让他重视她,进一步疼爱她。
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冷魅衣甘心任他像摆弄洋娃娃般安排自己,只求他会多注意自己一眼。
如今她才猛然顿悟那种注意并非关爱,而是那种对自己资产有多少价值及利用的重视。那,她是什么?
祖孙摊牌后,冷魅衣便等于被软禁在家里,连上个厕所都十分不自在,尤其是唐文雅那种不屑讥讽的冷睨令她头皮发麻。而,就在她计划如何逃出去找她的爱人时,西恩却先来找她了。
不可思议的是,冷日新竟放他进来。
“西恩。”她想冲入他的怀中,但西恩却如见鬼魅似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停下脚步,疑问地看着他。“西恩?”
过了很久,西恩头垂得低低的,音色暗哑却清晰地将话一字一字吐出。“我们分手吧!”
她伸出的手臂僵拟在半空中--也收不回来。“西恩?”
“我不知道你居然是冷日新的孙女……我们背景什么的都差太多,距离也太大……之前我就觉得我们彼此不合适。我累了!”
冷魅衣面色灰白,嘴唇发抖。“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们不合适?”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我发现自己没有如想像中爱你。”
“我不相信!”她费尽力气才克制住自已不崩溃,她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什么——愧疚?“西恩,发生了什么事?”她试探地揣测。“是我爷爷对你说了什么?”
他很快移开视线,不料这种态度反而更加证实自己的猜疑。
“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她感觉受到伤害,疯狂的想反击。“跟你说什么有钱没钱、门当户对的事情吗?还是他跟你说我是妓女的女儿,所以配不上你?”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愤怒的指责中,流露出多少自暴自弃。
西恩显然也被激怒。“这些你在以前就该告诉我了,你却什么都没讲。”
“有人会把这事挂在嘴边吗?有谁会到处去宣扬自己的妈妈是‘卖肉’的?”
“你怎么这样讲话?”
“……我们大吵一架,然后就这样分手了。”当事者说得简简单单,旁听者却听得火大难当。
“那个笨蛋就这样放弃你?”
冷魅衣微微耸肩。“以我爷爷的财力,想整垮像西恩家那种杂货店根本是吹息之间的事。他为了防止我‘败坏门风’,就算是花再多的钱把人砸走都行。”
“你难道没想过要再去找他?”
“有。”冷魅衣淡然一笑。“所以爷爷把我赶出家门。”
“你说什么?”冷日新扬高声音诘问。他不了解自己原本精心掌控的棋,何以乱了整局棋盘?难道他真的老了,不复当年的威严?所以才没有人要听他的话。
“我不会嫁给维特,就算是爷爷您的希望也不。”
瞧着老人铁青的脸,她本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抡起手杖打她,但杖棍只离开地面几公分,又重重落回原处。
“这算什么?你想叫我失信于人吗?维特先生有钱有势,有什么地方不好?我们冷家丑闻已经够多了,我不会允许再度发生。”
冷日新是真的不懂。他是这么费尽心思为冷家着想,但儿孙们却一个比一个都不领情,一个比一个都还过分。
拿他那个儿子诺文来说好了,他是那般优秀出众,倒头来却被一个街头女人给拐走,还丢人现眼地在贫民区自杀,只留下那个不中不西的杂种给他,每每见到那双湛蓝眼睛就想生气。而老么是还挺争气的,不料却让一场飞机失事抢走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待长孙冷奇长大后,却为戏剧那种无聊东西离家出走,最好就不要回来!
老人盯着眼前年轻的女孩,火气更旺。当初那个不成材的德儒在外面偷吃后也不懂得抹腥!成天游手好闲,还专捅出这种垃圾篓子让老父捡拾。至于这丫头也不想想,是谁供她吃供她喝供她穿供她住!这丫头分明是恩将仇报,连养条狗都懂得认主人!
“如果你不想嫁给维特,就给我滚出去。别指望我会再出钱养你。”冷日新下最后通牒。
“好。”冷魅衣果真马上掉头举步就走,倒真把冷日新吓了一跳。待见到那双同他一般倔强刚决的眼,他顿时有种大势已去的失落。
“魅衣不会忘记爷爷的养育之恩。”她看着冷日新漠然回过身,没再看她一眼,强压下一股泪意。
“我离开冷家时对自己发誓,如果没有闯出一点名堂,绝不回去。”她苦笑。“我很快就学到:钱虽然不是万能,没有钱却万万不能。一个没有大学学历、孤单没人关照的女孩是走到哪都会碰壁,再加上我那时性子过傲,连好不容易找到的咖啡厅服务生工作也砸掉了。”
“你说你有去找过那个叫西恩的家伙。”
“我是啊,但他们早就搬走了。后来我才知道西恩一家人不停地被爷爷威胁利诱,弄得他父母惶惶不安,一走了之。”
“那并不是理由,如果他真的爱你……”
“现在想来那不叫爱。”见他那么激动,冷魅衣反倒冷静下来。“是一种对异性之间的好奇及探索,与其说是爱,宁可说是对被重视、被关怀的渴望。”她唇边泛出一丝讥讽。“人在年轻时,总是笨了一点……”
那一阵子,她每天都精神恍惚地在街头上东摇西晃,住在所谓救济之家有一顿没一顿度日。她颓废的想放弃生命时,寻人已久的冷焰、冷奇终于发现了她。两位堂兄获悉她离家出走,并被断绝关系时已太迟,在纽约人海中找人并不简单,他们找得心力交瘁。
“为什么,小衣?”冷奇为了憔悴的小堂妹而动容,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儿几乎不像他所熟知的娇美少女,十余岁的凤眸中竟盈满八十岁的沧桑。
“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我。”冷魅衣的口吻充满温柔及感谢,和平日的犀利横辣完全不同。“我那时已经濒临崩溃,他们再晚一天找到我,我染上的恶习就不是抽烟喝酒那么简单,他们是真正、且唯一关心我的人,我这辈子绝不会忘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