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兄,这可不关咱们的事啊!”
“是啊是啊,咱们是教你放醋水,没有要你真放毒药啊!”
“为了纳妾,毒杀妻子,这罪名咱们没法担啊!不关咱们的事,快走快走啦──”
毒药?纳妾!苏善玺闻言,心中已知几分真相,原是温和的眼眸刹那充满通红的怒火,瞪向那个他一直以为的老实人。
“你下毒!”他咬牙切齿道。
“不不……我没有……等等,你们别走啊……”
“少昂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犯了什么罪,要你狠心至此?”
“我没有要杀她啊……我只是……只是叫下头的人放醋,真的,舅子,你要相信我啊!”
“元醒哥哥?”她犹豫地轻喊。
原要追根究底的苏善玺,连忙握紧她的手,压柔忿怒的声音:“我不是元醒。”
她闻言,松了口气,唇畔很费力地露出笑来:“还好,我差点以为认错人了……奇怪,元醒哥哥老是又凶又坏的,我怎会把大哥看错是他呢……”
“是啊,他凶他坏,赶明儿个他也到了,我要他就站在那儿,任你骂、任你打,好不好?来,你先别说话,我背你去找大夫。”
“不要,不要……别动我,大哥,我头晕,我怕你一动,我……我就会睡着了……我好高兴哪,少昂原以为没有法子见你最后一面的……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等了又等,没听见他在说话,她心里一急,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心里,而视线内只是模糊的一片。“大哥?”
“我……在。”
“你……怎么不说话了?”
苏善玺闭上眼,附在她耳畔清楚地说道:“大哥宁愿不要这样的心灵相通。”他重复说了四、五次,她才听得明白。
她的眼神已有些空茫,连焦距也对不准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他要她嫁人,要她过着最快乐的生活,结果呢?早知如此,不如、不如他就──
“可是,我喜欢……至少,大哥听见了我,才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
“别老说最后一面的,你还有大半生的日子要过……你放心,等大夫来了,你会没事的!我会要所有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没有人伤害我……真的,大哥,你要相信我……砒霜是我自己放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发作的这么快……我原想有机会走回房,就像是睡着一样地离开……”
“你自己下毒?为什么?为什么?”他喊道:“你要为他脱罪?他要杀你啊!”
“他?”费了好久的工夫,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想起这个人来。“我不想谈他……不想……不想,可是……真的与他无关……大哥……是我自己决定这条路的……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一想到……我必须在这间笼子里关上四、五十年,我宁愿重头再来……”
“你不想过,可以回家啊!”他闭上眼道:“难道,你忘了还有我吗?在你心中,就没有我的存在吗?”
“我从来没有忘了大哥……我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大哥,你曾告诉我男婚女嫁是人生该有的经历,所以你为了我觅着良缘……我听话,也期待……可是,你太宠太宠我了……在你的照顾下,我几乎忘了面纱下的脸庞……我以为只要我努力,肯付出,我的脸不会是问题……可是、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只要我的脸是这样……我的心意就永远不会传达出去,而我还必须熬下去……三十年、五十年……就算回家了,不是再嫁就是大哥照顾我一辈子,不管哪个选择……都会让苏家遭人指指点点……甚至,不停地重复着现在的日子,愤恨、妒忌、失望……我想要重来啊……大哥,我好想好想换张脸……不会再遭人嫌弃,不再会自卑……好想好想哪……”
“你这个傻瓜!”
她仿佛意识有些飘远,听不见他的话了,继续喃道:
“我……想回家……”
“好,我送你回家!我送你回家!”
“有大哥送我……我就安心了……不要把我独自留在这里……我生是苏家人……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不要死为颜家鬼……”
苏善玺闭上俊目,用力地止住浑身的发颤。血仍像是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不停地流下她的唇角,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她的双眼已无神,像极当年临终前的亲生爹娘与苏老爹──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啊!
“大哥……?”
充满热气的喉口上下滚动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来:“我不怕你要求,就怕你什么也不求,少昂,什么时候你想要的东西,大哥没有为你弄到手?”见她连露出迷惑的表情也这么费力,他心中抽痛到连忍都忍不住的地步。
为什么要忍呢?他抬起头来,阴狠地瞪着他以为是最佳妹婿的男人。
“这……这不关我的事啊……”不知何时,颜起恩双腿虚软无力,跪跌在地。
他的眼睛是瞎了吗?念会让这样的人来蹧蹋他的妹子!
“我要你写放妻书!”
“……可是……可是……”
“还不快去准备笔墨!”他喝道。
“大哥……你在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柔声附在她耳边清楚地说道:
“我让你回家,我一定让你回家。”抱紧怀里愈来愈没有生气的身躯,他将心中所有的恨意全转嫁给颜起恩,抬首冷声道:
“我要你写下放妻书,从此苏颜二家老死不往来。”
“舅子!”
“怎么?你是舍不得少昂,还是舍不得这附带的一切嫁妆?你怕回你破屋,怕再过苦日子吗?”
他终于明白盘旋心中那股不对劲之处是什么。
当日他看中的是一个老实的读书人,以为这样的人才能配上少昂,但他太年轻,以致忽略了世间有一种人最易被金钱腐蚀!
“舅子……休书……得要有名目的……少昂她虽妒……可我想还不至于……”
“谁要你写休书?你以为我会让她背负七出之罪吗?我念一句,你写一句,不要让我发现你从中动手脚!快点!”低头看她似要睡着,他连忙轻喊:“少昂,你再撑着点、再撑着点!”
“……要回家了吗?”
“快要了,快要了。你要睡着了,到了家,我可不叫醒你喔。”
“好……我不睡……大哥,你好暖……”
知她身子越发寒冷,连忙紧紧抱住她,双手不再擦她的血,改而覆住她的麻子脸,试着让她感到温暖起来。
他开口,一字一语清楚道:
“……夫妻结发,原情深义重……三世结缘,始做今生夫妻……无奈二体难一心,今缘浅生怨……你写快点!拖拖拉拉的,你多久没有动过笔了?”他斥道。
“你……其实是元醒哥哥吧……只有元醒哥哥才会这么凶……大哥是很温柔的,还是……还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清楚大哥的真面貌……”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我当然是你的大哥,一辈子都是!元醒那家伙想冒充,我都不允!”
“一辈子啊……”唇畔想含笑,却已无力。眼前白雾一片,身子又冷又沉,原来,死亡并不难受,真的,只是遗憾没能看清楚大哥的脸……不,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她终于能脱离这样的宿命,不必再用一辈子去自卑自怜她的相貌、去愤恨老天的不公、去与她的夫君纠缠不休──她高兴都来不及了。
她也见到大哥了……没有什么好遗憾了……她慢慢合上眼,想睡了,远处又有人不知在念些什么,随即有东西塞进她冰冷的手中。
是那尊白玉娃娃吗?
她细心地藏在衣服里,是大哥拿出来了吗?
“少昂,你是苏家人了,你永远都是苏家人了……你醒醒,你手里拿着的是放妻书……没有人可以毁你名誉,你生是苏家人,就算是……也是苏家魂了……”
她闻言,心中惊喜万分,却无力表露出来,想要告诉他,记得一定要引她回家……嘴唇掀了掀,到底说出口了没,她根本不知道。
远方,又飘来声音了,这声音好哀伤、好哀伤哪。
“……我会带你回家的……我让你一辈子都陪在大哥身边……我知道你会迷路……你这傻瓜连在自家宅院里都常走错路……大哥不亲自带你回家,你一定又会迷路……”
她松了口气,紧紧地抓住那张释放自己命运的放妻书,满足地动了唇,想要告诉他,下辈子她要当个没有心的女人没有心,就不用再烦恼了。
“少昂?”
大哥……奶娘曾告诉她,成亲是为了要与最喜欢的人生活在一块……她可以确定她的夫君绝非她心中所爱,那么她最喜欢的人是谁呢?
脑中混乱无比,直觉地,额间有痣的青年闪过。
啊,原来她最喜欢的人是──
“少昂!”
远处,传来悲痛的叫声,是叫谁呢?
想要回头看,前方已有人在叫她了。
──走吧,你的时辰已到了──
没叫她的闺名,但她知道有人来引她了。是大哥吗?要引她回苏家了吧?
──嗯……我好高兴,我能回家了……我能重新开始了……
* * *
一进宅院,就暗惊四周静得可怕,连个仆役都没有瞧见。苏元醒让马车停在外头,一路走进院中,来到前厅门口见到苏善玺的背影僵硬不动。他心中微讶,走到门口:
“大哥?”
这家伙连动也不动地,他只好从侧门走进,一进去瞧见他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妹婿正骇然地跌坐在地,像被吓出魂似的呆若木难,他心里暗叫不妙,直觉地将视线转向苏善玺怀中所抱的身子。
“少昂!”他脱口,奔到面前,叫道:“大哥,你还抱着她做什么?还不快请大夫──”话未完,手指才碰少昂的脸,那脸、那脸已是冰凉寒透又僵硬,显然死去多时。
他嘴微启,慢慢转头瞧向颜起恩后,视线落在桌上两只杯子。
“不关我的事……”颜起恩喃喃:“我没要她死的……我只是……只是想要纳几个妾,想要女人的温暖……就算她给不起……也不必寻死啊……”
寻死?是少昂自尽?他上前细细注视一只尚有余酒的杯子,又听颜起恩恍惚地喃着:
“他抱着尸体……抱着尸体……不肯放……一直不肯放,那是尸体啊……会腐臭,会腐臭的啊……”
显然若不是有尸体挡在门口,这家伙早就冲出去了吧?苏元醒走向兄长,本要劝他松手,但见他抱着少昂的身形十分僵硬,显然在此待了许久,有一天一夜了吗?所以吓得宅里没人敢出来吗?
沉默了会儿,苏元醒挑了个椅子坐下,也不多作劝语,就这样静静地陪着苏善玺。
* * *
数日后,白幡起,棺木从颜府出发,苏善玺怕她迷路,依着当日送嫁的路线回苏府。遇夜恐她寂寞,就睡倒在棺木旁,一天的路程当两天走,就怕她脚程慢,跟不上来。
行至城隍庙,苏善玺决定夜宿此地,扛棺的脚夫心有忌惮,皆宿野地,独留他一人在庙中陪棺。
翌日,他神情略带异样走出庙,坚持停棺半日再行。
脚夫勉为其难地等了半天,最后终于在苏善玺怅然所失的同意下再起程。
“真的……只是我在作梦吗?”苏善玺喃喃道,回头看了一眼城隍庙。
回苏府后,在苏元醒的安排下,择期入土。
从此──从此──
第三章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不对,等一下,别去!姐姐,不是往那里,快回来──可恶!你去了,就回不来了!我答应他要带你还魂的,不要去啊──
二零零二年──
“小满!小满,你收到了没?”
“嗯?”
“就是那封带档的e-mail啊!好绝喔,我在计算机前都喷笑出来,好丢脸哪,谁教那个姓蒋的脚踏两条船,把我们学校的学生当笨蛋……你有没有收到啊?我记得我转寄给所有的好友名单了耶。”
“有……我有收到。”
“很好笑吧?这是他活该啦,同时交往好几个女友没人会气他,让人不爽的是姓蒋的到处传说‘耀扬商职’的女生只能玩玩,不必花什么心思……拜托,他们有没有听过联考失利啊?我家住附近,不嫌弃这学校的水准不行吗……小满,公车来了!快点,快点!傻在这里做什么?当柱子啊?”
“……你不觉得他很令人作恶吗?同时跟这么多女生来往!还上床……想到就让人想吐。”
“小满,现在是公元几年,你知不知道?二OO二耶!谁还在玩一对一的游戏?反正还没有结婚,合则聚,不合就一拍两散喽,结婚前多比较点,只会保障未来,他可以玩,我们就不能玩吗?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喔,我们班上的雅羚啊,旧爱新欢都上过,现在很烦恼要跟谁呢──不聊了,你站到了。小满,明天你会来学校吗?”
“为什么不去?”
“我看你脸色不好,怕你又请假了嘛,再见……我要是再收到e-mail,再转寄给你,拜了──”
公车停了又走,下车的只有一个女生,瘦瘦干干的,穿着便服,斜背着长长的袋子,用一双又细又扁的长腿吃力地往斜坡上走去。
位于斜坡上多是高级住宅区,她的家一栋三层,下公车站约走五分钟就到,从小住到大,没有什么令人嫌恶的地方,就是邻居──
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她家的邻居走到阳台,向她笑嘻嘻地招了招手。
一阵恶寒袭身,她连忙调开视线,轻轻转动家门门把,若有似无的对话飘进耳里──
“……再婚,小满怎么办呢?”
“她爸爸呢?这个时候他不出面,难道要你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吗?当初,不是他先外遇的吗?”
“……他每个月付小满的生活费,够负责了。当初他有外遇,我也知道,本来想协议和平离婚的,偏偏小满她搞个捉奸在床,闹得亲朋好友谁不知道……那是她爸爸啊,嫉恶如仇也不是这样吧?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别人还当是我指使她的……丢人现眼……”
“那现在怎么办?人家也不喜欢你带这么大的孩子过去……”
“所以才麻烦啊……”
穿着厚袜的脚底踏上楼梯的同时,将客厅的低语完全隔开,她上了三楼,进了自己的睡房,把门轻轻地合上。
开了计算机,放下背袋,将窗帘拉开,很不幸地又看见对面邻居正坐在窗前,打着计算机。
一股恶寒又从脚底升起,她当作没有看见,回到计算机前。
计算机的设定是一开机就直接上线读取e-mail,果然收到好几封重复的带档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