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架美国国内班机的头等舱内,宋浩男闲适地坐在舒适宽敞的座椅上,交叠的腿上摊着一本杂志,静待飞机启航。
他只轻便地着了一件亚麻衬衫和一条剪裁合身的灰蓝色长裤;一绺乌黑的发丝垂在额前,眼帘低垂、薄唇轻轻抿着,似乎在呼唤着:来吧!臣服在我的脚下。
机上的空中小姐忙着检视机舱内的一切,却忍不住老要往头等舱流连不去,热切的眼光在宋浩男这东方男子身上逡巡不止。
他身旁的座位有人坐下了,眼角余光中,瞥见是个十多岁的男孩子。
什么人家的小孩要坐头等舱?
宋浩男难得对不相干的人好奇,抬头一看──
那是个东方男孩子,侧着脸,也拿起了一本杂志在看,极挺极俊的一管鼻子,光看侧面,就可看出他长得极为出色。
那男孩察觉到宋浩男打量的眼光,转过脸来迎视,两人四目相交,宋浩男心中不觉一阵诧异:这男孩叛逆不驯、傲气十足的模样,为何好生眼熟?
那男孩子身长肩阔,面孔是东方人,只是一看便知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他两道浓眉向上一耸,瞥了宋浩男一眼之后,不再理他,专心去看他的杂志。
宋浩男也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毕竟他没有探听别人私事的习惯。
飞机慢慢起飞了。
身材曼妙的空中小姐在他跟前来回了好几次,殷殷询问他的需要,媚眼如丝,其意不言而喻。
宋浩男没有心情和她们打情骂悄,皱着眉,冷淡地拒绝了她们。
其中一个金发妞儿颇为失望,指着那男孩问宋浩男:“Are you married?I she your son?”
宋浩男一怔,淡淡地说了一句:“No!Leave me alone.”
那金发女郎摊摊手走了。
宋浩男则是低头继续看杂志。
隔壁那男孩嘟哝了几句:“看见东方人,全当做一个样。”这两句话是不甚标准的中国话。
宋浩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搭腔:“你是中国人?”
那男孩撇了一下嘴角:“没错。”如果他再长大成熟一些,像个男人时,肯定迷死许多女人。“你也是中国人?哪里来的?”
“台湾。”
“我也是台湾来──No No No,我外公外婆和妈妈是台湾来的,我不是。我在美国出生长大。”那男孩子自我介绍:“你叫我Ray就好了。”
“Ray,你好。”宋浩男微微一笑。
“你来洛杉矶公干吗?”Ray上下瞧了他几眼,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问话:“不太像。”
看起来很像个青春奔放的高中生,可是一开口就露出些许稚气。看来他还是个孩子。
“Ray,你几岁?”宋浩男不太敢相信自己有这么碎嘴无聊的一刻。
Ray哼笑一声:“十二岁。你呢?”
“三十一。”
“我觉得你长得很帅。”他眨眨眼。
“多谢。”
宋浩男看着Ray的一言一笑,听着他夸大地叙述着他的家人──他有一个美丽的母亲,擅长绘画,和外婆同住在美国;外公则住在台湾,两人已分居多年了。
Ray没提起他父亲,或许他父母在美国离异了吧?宋浩男心想。
短短几个小时就在Ray滔滔不绝的口讲手划中溜过。
临下机时,宋浩男说:“很高兴认识你。”
Ray一耸肩,松开安全带,自上方的行李箱中取出背包,往肩上一甩:“世界很小,说不定哪天在台湾碰见你也不一定。”
“若真的碰到你,我招待你到我家玩。”
Ray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哦!”
随着人群,Ray健拔的身影隐没在人海中。
宋浩男出了机场,登上了接机的车子,驶往预定的饭店休息。
车窗外景物倏退,白花花的耀眼金芒,使他忆起了一段往事。
事隔这么久,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再度想起这段过往。或许是Ray的出现,令他想到了年轻的自己。
他眯起眼。
那天,也是个金光耀眼、炙热的午后......
第一章
午后的热气,使江如锳自午觉中翻转醒来。
这一觉她睡得不是很充足。吃完中饭,她拿着历史课本,坐在庭院大树荫下的躺椅上,身旁摆着一壶冰橙汁,一边啜着玻璃杯中的果汁,一边读着民国史。
江如锳十五岁,是个正准备高中联考的国三生,一头齐至耳下的乌黑、柔软秀发,烘托着她清纯秀丽的小脸,眉眼间尽是浓浓的书卷气。
也许是微风送爽,也或许是花香扑鼻,她不知不觉合上眼睛,沉沉入梦;若不是天气热起来,或许她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江如锳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顺手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渍,搜寻着不知去向的历史课本。看见课本就掉在她手边地上,她弯下腰去正要捡起,谁知一只结实的手臂抢先她一步,夺了过去。
她抬头一看,正迎上一双炯然生光的眼睛,和一张近不逾尺的男性脸庞。她脸一红,往后一缩,低下头去。
这人是谁?怎么跑到她家里来?
那男孩子将课本递到江如锳眼下:“你的课本不要了?”
她伸出手要接,差几公分就碰到书,那男孩子突然把手一缩,将课本在空中抛呀抛的,没还给她。
“你......课本还我。”她没见过这样戏耍人的男孩子,但正确地说,应该是她接触过的男孩子根本没有几个;她读的是女校。
那男孩子长得极俊,是那种只要看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忘记的那种。
男孩挑挑眉,笑里带邪:“课本是我捡到的,你要怎么谢我?”
江如锳想去抢书,又莫名畏惧这男孩身上那股横蛮强狠的气息,不敢上前,转身就要跑回屋内。
那男孩子在身后扬声说:“你不要了?那我丢到游泳池里去喽?”
闻言,她急急掉转回头,跑回几步,看着那男孩子手中高举的课本,上头有她整理的重点,丢了怎么办?
“你......你还给我。”她嗫嚅着,小声求他。
他假装没听见,装模作样地说:“啊?你说什么?”
她大了一点声量:“请你把课本还我。”
那男孩子俯视她畏怯的身躯,昂然不可一世地笑:“还你也成,你让我亲一下,我就把书还给你。”
她的小脸一下子涨红起来,倒退一步,骂说:“你不要脸。”
他冷笑一声,手腕轻轻一甩,书本腾空飞去,“噗通”一声,真的掉进他身后不远处的游泳池内了。
她惊叫一声,向前奔到池边,课本在水中载浮载沉。对她而言,课本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想也不想,一个纵身,竟跳下泳池去,要捡回课本。
当她全身湿透,狼狈万状地从池子里爬起来,那男孩子蹲在池边,伸出一只被日光晒得发亮的手,揶揄地笑着要拉她上来。
她气极了,往另一边游开去,湿答答的衣服重得她几乎爬不起来。
男孩子被她拒绝了,也不以为意,只是一径笑吟吟地双手抱胸望着她。
江如锳意识到他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转,低头一看,不禁大窘。在被水浸湿之后,她那件白色洋装牢牢贴在身子上,隐隐可见底下的肌肤和内衣。
她羞得不敢抬起头来,胡乱拉扯着衣裙,急切地要从他噬人的眼光中逃开。
奔进屋内的时候,她撞到了一个衣衫不整的陌生少女。
那女孩叫着:“搞什么鬼?走路不长眼睛啊?”
然后她看见她的大哥江仕豪从房间里走出来,只穿着一件短裤,袒着上身,倚在门框上,不耐烦的啧声:“吵什么吵?”
“阿豪,你看啦!她撞了人家也不道歉啦!”那女孩嘟着嘴,一阵跺脚。
江仕豪揉揉头发,打了个呵欠:“我还以为什么天大的事情,她是我妹妹啦,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啦。”
女孩有一对凶巴巴的眼睛,大嘴唇、微翘的鼻子,长得挺可爱,只是有一股掩不住的俗媚。
“我不管,她一定要跟我道歉。”女孩叉腰瞪视着江如锳,眼睛像要吃人似的。
江如锳眼眶一红,没来由的好生委屈,为什么她要在这儿受人家欺负?她又不是有心的。
江仕豪可没心情理会妹妹的情绪好坏,上前搂住了女孩的腰肢,在她耳边说:“别气了,我们再来......保证你气消。”
女孩咯咯笑着,推着他胸膛:“干嘛?你还不累啊?我都快累死了。”
他在女孩身上摸了一把,搂得紧紧的,笑说:“等一下我施展神功,绝对让你疲劳尽除!”
女孩嘻嘻一笑,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我才不信你有什么神功。”
两人互搂互抱,关上了房门,不知道在干什么,只听得他们又叫又笑,闹得不可开交。
江如锳抱着课本,奔上楼去,顾不得全身湿透,整身扑倒在柔软的床褥里,流下了两行热泪。也不知是哪来的悒郁,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掉了一整个本来可以好好用功的下午。
天色渐暗,她肚子有些饿了,咕咕直叫,爬起身来换掉已半干的洋装,穿上一件T恤和短裤。
由于她将课本压在胸前,揉搓之后,又皱又烂,已经不成样子,她望着课本发了一会儿愣,走下楼去找东西吃。
楼下一片狼籍,一定又是江仕豪的狐群狗党做的好事!每次他都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回家来,胡搞乱作,把家里弄得一团乱。
江父──江志明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借着工作应酬之由,在外拈花惹草,气得江母陈英玲和他分居,跑到美国去。
她本要带着两个孩子走,但是江志明大男人主义作祟,坚决不肯。陈英玲只得黯然独赴异国。
自妻子走后,江志明就更加肆无忌惮了,经常在外眠花宿柳,将两个孩子托给管家,一个月难得见上几次面。
在失去父母的管束和关爱之下,江仕豪渐渐变得放荡不羁,飚车打架、喝酒闹事,什么事都来。他的钱又来得容易,自然有一班人要跟在他后头,仰他鼻息了。
江如锳则是躲在书堆中,编织着一个美梦:只要她好好表现,父亲会注意到她的。
于是她夜以继日地用功,永远是全班第一名;她温文有礼、多才多艺,是师长心目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但是江志明对她的优异表现,也总只是回以一笑,然后从皮夹内掏出几张千元大钞,拍拍她肩头说:“去买你喜欢的东西。”
她有些个失望,但她认为这是她不够努力,她必须要更加用功、再用功......
她走到厨房,赫然发现下午池畔那男孩子也在餐桌上据案大嚼,桌上摆好了厨师所煮的菜肴。这是江父对孩子独特的照顾方式──请厨师来家中煮饭,以免孩子三餐不继。
她停住了脚步,不知该不该向前。
但是肚子是诚实的,这时它又不识趣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她真的是饿了!于是挪动脚步,拣了一个离他最远的位子坐下,盛了一碗饭,开始吃起来。只挑眼前的一两盘菜吃,下意识里,她仍是怕他怕得厉害。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把她的课本丢到池子里时,那抹捉弄戏耍的恶劣眼光。
会和江仕豪搞在一起的,又会有什么好人?
那男孩子吃饱了,放下碗筷,也不离开,只是径自盯着江如锳吃饭的神态,看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
她害怕与他单独相处,只想吃完饭赶快离开。低头匆匆扒完碗饭,推开椅子转身要走。
但她快,他更快!
他长得很高,手长脚长,跨前几步,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江如锳吓了一跳!他身子堵住了厨房出口,如果硬要出去,势必要碰到他的身体,她不愿也不敢。
他只看见她头顶的发丝,因为她低垂了头,不肯看他。
“你很怕我?”他靠前一步。
她向后退一大步,不回答,依旧低垂着颈。
这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异趣。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故意去撩拨她头发。
她如同被电殛一般,惊白了脸,倏地向旁闪开,一双大眼睁得圆圆的。
“你别碰我!”她竖起了全身的刺。
他饶富兴味地瞅着她仓皇失措的脸蛋,背脊斜斜靠在厨房门框上。一头长长的头发披在颈脖处,只着一件无袖汗衫,合身的牛仔裤紧紧绷在他又长又匀称的腿上,臂上的肌肉黝黑而结实。
江如锳突然发现自己打量起他来了,不由得红了脸,暗骂自己:江如锳,你发神经吗?竟然发花痴想男人?
他挑起一边眉,从汗衫肩头下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烟抛到空中,用一个很帅气的动作衔住了;点着了它,吸了一口,吐出的白色烟雾笼隔了他若有所思的脸。
“你叫如锳是吗?”
她有些吃惊,随即提醒自己,一定是大哥告诉他的,他这是在引她回答,于是更加闭紧了嘴。
他的笑里含着一抹教人着恼的兴味:“你不问我的名字吗?”
她不应,不能应。
“我叫徐浩男,你可以叫我浩哥,或者......叫我阿男也可以。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他真是好不要脸!这是她的第一想法。她在心里答着:谁要叫你浩哥,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徐浩男从她不懂掩藏心情的脸上直看进她心底里去了,这个女孩子是他遇过最不一样的,实在纯真得可怜!
从他十六岁起,身边的女伴不知换过多少人,一个比一个辣,有的还死缠他不放,但不管再怎样热情似火,到了厌倦的一天,他依旧毫不留情分地赶人出门。
他是最无情的男子。
明知他是这样喜新厌旧、翻脸比翻书快的人,但是被他那张英俊邪魅的面孔、高挑强壮的身材所惑的女孩子依然前仆后继,像一群盲眼的鱼儿,茫然地投入鱼网中,甘心为他所吞噬。
他深吸一大口烟,往她脸上喷去,刺鼻的烟味呛得她猛咳起来。
“哎哟,对不起。”他道着歉,语气却全没半分诚意。“我不知道你怕烟。”
江如锳气愤得瞪视着他,他仍是一脸无赖,歪着头继续吞云吐雾。
“你让开,我要过去。”她叫着。
他耸耸肩,往旁一站,让出一条路来。
江如锳加快脚步,只想快些离开这教人生气的臭混蛋。
正要通过他身边,忽地,他突然伸出修长的左腿。踏在过道的另一边墙上,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这次真的吓了一大跳,差点撞上他横门挡道的左腿,小心戒惧地往后倒退。
“你......你要干什么?”
他很高,她得仰起头来看他,这让她更觉自己无法与他抗衡。
“你叫我一声‘阿男’,我就让你过去。”他像在逗弄一只无助的小狗。
她摇头,又摇摇头,想也不想。
不叫!她不会叫他阿男的,那多像......多像在向他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