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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郎莳花  第9页    作者:司徒红

  孛古野拧眉不语,厄鲁图却扬起一抹淡笑,优雅地站起身。

  “你会迟疑也是对的,那丫头毕竟不是自己人,不如嫣柔牢靠,本王就这么去回了父皇吧。”

  “等等!”孛古野忙唤住他。

  他明白此次婚事之议扯上了国家战事,不若先前的许多次,可以教他随意找个借口躲避。

  他这次是非立妃不可!

  既然躲不开,他只能在其中择利而行了。

  “我选海棠。”

  厄鲁图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的决定,回过身子,脸上仍是那抹淡笑,“孛古野,你还记得数年前你对南夏降臣的议论吗?”

  “嗯?”他针对南夏风俗民情提出的策论和议论多不胜数,所以他只是投给厄鲁图疑惑的一瞥,没费事猜测他现下指的是哪桩。

  厄鲁图看着他的眼,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打进他的心坎。

  “有子落地生根,这飘泊的浮萍才算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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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仍在颠簸,而纳敏正在打瞌睡。

  杜海棠扬起一抹笑,跪坐起身,悄悄地掀起布帘,山光水色立即映入眼底。

  这不挺好的?

  数天前,隆庆皇帝突然下诏封她为潘王妃,使她成为外族女子以正妻身份嫁入皇室宗族的第一人,她还没从孛古野口中问出缘由,他便说要带她回乡祭祖。

  她数年未回偃城,孛古野要带她回去,她自然是再开心不过,可为何他不许她骑马,连布帘子也不许她拉起,一径将她关在马车里,都快闷坏她了!

  她偷偷往前头瞧去,欣羡地望着两道并骑而驰的背影。

  想当年孛古野逼她练骑术的时候,她可是结结实实吃了不少苦,没想到现在学会了,他却反而不让她骑,简直是存心耍她嘛!

  才正想着,一记马鞭突然甩上窗缘,吓了她一跳,布帘子刷地一声放了下来,纳敏立刻惊醒。

  “哎呀,我的好王妃,您怎么开窗了?”她挨了过来,紧张兮兮地将布帘拉实。

  “看看外头罢了,有啥大不了的!难道真要把我闷死不成?”杜海棠嘟着嘴,不高兴地朝窗外扮了个鬼脸。

  “可是王爷说——”

  “王爷说、王爷说,你心里就只有你的王爷!”杜海棠骂着,忽,然愣了一下。

  胆敢甩她鞭子的人只有孛古野的贴身侍卫若尔罕,但前头骑马的人明明有两个,一个是孛古野,剩下那个……是了,这一路上似乎还有一位大官随行。

  孛古野既是前往偃城议和,必定会有官员随行,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下来,她居然不曾与他打过照面。

  “纳敏,还有哪个大官和咱们一同去偃城吗?”杜海棠问道。

  纳敏迟疑了一下,才说:“还有一位将军。”

  “哪位将军?”

  “奴婢也不清楚。娘娘,奴婢可是自始至终都和您一同待在马车里的呀!”

  纳敏的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杜海棠一看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但也拿她没办法。从离开上京以来,孛古野几乎一步也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很显然是有事瞒着她,说不定就是瞒她这位大将军的事呢!

  既然如此,她也不用多费心思去逼纳敏吐实了,因为孛古野下的命令,纳敏就算有十条命也不敢违背的。

  她叹了口气,无聊地绞着手指玩,马车依然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睡了一会儿又突然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怎么这么吵?”

  “咱们进城啦!”

  “进城?是月尾坳吗?”那他们明白便可以度过皎月河了!

  杜海棠兴奋地想掀开布帘,纳敏急忙拦住她。

  “娘娘,您要在这儿露了脸,奴婢可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啦!”

  “怎么?明天会下雪吗?”她不悦地白了她一眼。

  “娘娘!”

  正在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男人热切的嗓音。

  “诸位大爷们,里面请,里面请!”

  “咱们不是住驿站吗?怎么听起来像店小二的招呼声?”杜海棠狐疑地喃道。

  “您可别擅自出去,王爷就在前头哪!”纳敏连忙挡在她身前,急道:“不然让奴婢出去瞧瞧,马上就回来告诉您!”

  她一掀帘子,下了马车,留下杜海棠一人困坐马车里。

  说是“困坐”还真是一点都不夸张,纳敏帘子一掀,杜海棠便见着后头守着的王府侍卫,她不死心地偷偷拉起窗上的布帘一角,赫然便见两边皆站了壮丁,至于前头,想当然耳,马夫一定也还坐在上头。

  她沮丧地拧起眉,想不透孛古野这么大费周章究竟想瞒她什么,若真是那位神秘将军的事,她可不记得她与乌焱国中哪位将军有所瓜葛,值得孛古野这般戒慎恐惧?

  “海棠。”

  孛古野突然掀起布帘,她抬起眼,有些不能适应外头疾射进来的阳光。

  “今儿个咱们的脚程落后了些,所以早点打尖,免得错过了宿头。”

  他将手伸给她,想扶她下车,不料杜海棠正在气头上,竟沉着脸绕过他的手,自个儿撩起裙摆,跳下车去。

  孛古野大手一扯,立即将她抓了回来。“别使性子。”

  “我……”

  她抬眼瞪他,这才发觉他身子紧绷得反常,似乎颇为紧张。

  她纳闷地环视四周,只见马车停在客栈前头,周围几间店铺开门营生,俱是寻常乌焱国街道的景象,不见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哪里?”她习惯性地拉着他的手问。

  “滨月口,靠近月尾坳的一个小镇。”孛古野为她拉好披风,一双眼戒备地看着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

  杜海棠点头,“还挺热闹的!”

  “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天一亮便起程。”

  孛古野一句话斩断杜海棠想出去溜达的念头,她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嘟嚷道:“早知道你不会让我出去了!”

  孛古野的唇角无奈地扬起,没有答腔。

  海棠向来活泼好动,这一路南下,不许她随意步出马车,怕是要闷坏她了。但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能阻止外头那些蜚短流长,虚实不一的传言落入她耳里。

  孛古野暗叹口气,牵着她的手,跨入陈旧的客栈,扑鼻而来的是一阵难闻的酸腐霉味。

  杜海棠不适地掩住鼻子,“好臭。”

  “这是滨月口唯一的一间客栈,忍耐一下,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走了。”孛古野温言说道,回眸却见石天忍仍在客栈大厅里,不由得沉下脸,“若尔罕,不是要你先请将军进房休息吗?”

  杜海棠闻言抬眼,这才发现那位神秘将军正站在若尔罕身旁,唇畔含笑,眸中却满是轻视之意。

  她一怔,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客房不够,掌柜还在想办法腾出空房。”若尔罕恭敬地答道。

  “那倒是小王怠慢将军了,先坐下用杯茶。”孛古野不得不拱手致意。

  当年石天忍被缚,宁死不降,隆庆皇帝原是要斩了他,最后却由孛古野和厄鲁图两人联手保了下来,一来是因为考虑到他是石天毅的胞弟,或许有用得着的一天,二来则是石天忍本身亦是将才,留他不死,自可营造乌焱皇朝宽大慈悲、惜才爱人的形象。

  因此石天忍虽为乌焱国的阶下囚,乌焱国朝野上下却对他颇为客气,而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石天忍这颗棋子将要派上用场了,孛古野自然非得对他更加客气不可。

  店小二听得他说,立刻机灵地向前为他们拭净桌椅。

  石天忍率先坐了下来。

  杜海棠原也要跟着坐下,但一见泛着霉味的老旧桌椅擦过之后看来仍是脏兮兮的,不禁迟疑地蹙起眉,还没决定要不要坐下,便见孛古野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铺在凳子上,示意她坐下。

  杜海棠没料到孛古野会有如此举动,怔了一下才落坐,一抬头,便见石天忍噙着一抹不以为然的冷笑看着她。

  “素闻海棠娇贵,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他一开口,杜海棠立刻注意到他绵软的南夏口音,倒不怎么介意他讽刺的口吻。

  反而是孛古野闻言,浓眉一挑,“乌焱皇朝向来爱惜珍宝,将军在乌焱国待了这么多年,应该已有亲身体验才是。”

  “败军之将可担不起‘珍宝’两字。”石天忍冷冷地说。

  “将军客气了,关雁山一役,将军输在粮草补给不及,非战之罪。”孛古野亲手为他斟了杯茶,温言笑道:“父皇惜才爱才,是非分明,绝不会为了区区一场败仗,便忘却了之前的辉煌战功。”

  石天忍在乌焱国已经待了数年,这番话听了不下数十回,然而每次听见,他都会忍不住想起仍在青州边界苦战不休的兄长。

  当年他在关雁山战败被缚,皇上立刻下旨摘去他的爵位,就连大哥石天毅收复青州也未有封赏,反而因他之累,降爵削官。

  仔细想来,大哥卖命杀敌,他拒不投降,均是傻,傻得可怜复可叹……

  石天忍沉默不语,孛古野见他动摇,心中暗喜。

  他知道他若再加把劲,石天忍或许便会降了.然而海棠正在身旁,他若再细谈下去,难保不会扯出这些年的是非恩怨,教她得知她不该知道的一切。

  掌柜正巧腾出空房,赶来禀报,孛古野无暇细想,立即拉着海棠起身,对石天忍道:“将军累了,请早点安歇,明日一早咱们还得赶路。”

  石天忍怔了半晌,才拱手还礼,随掌柜离去。

  杜海棠挨到此时,才扯着孛古野的衣袖,低声探问道:“他就是石天忍?是我们南夏国的将军?”

  孛古野立即沉下脸,“是咱们乌焱国!”

  “他又没投降。”

  她在嘴里小声地嘟嚷,不敢出声辩驳,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石天忍的背影一眼。

  也难怪他会对她满怀敌意了,像他这种宁死不降的血性汉子,一定瞧不起她的苟且偷安——

  “别胡思乱想。”孛古野的声音闯入她脑海。

  杜海棠回过神来,见他目光如炬,神情不悦,不禁心慌地别开眼,“我没胡思乱想。”

  要真没有就好了。

  孛古野看着石天忍略微停顿步伐的身影,暗叹口气,伸手将她冰冷的小手扣进大掌里,开始认真考虑起厄鲁图的提议。

  第七章

  他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地留过她,无所不用其极地留。

  她也曾经在他身边开心地笑着,温柔地笑着。

  他看着她,用力说服自己,他们会就这样过一辈子,她总有一天会明白南夏国只是她心中一个小小的缺憾。

  你是一个自大狂妄的臭蛮子!

  她曾经这样生气地骂过他,而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他费尽心力,换不到她的爱意,他算尽机关,算不中她的真心,他是太自信了。

  如果当初他没有这样愚蠢的自信,如果当初他坚持不放手……

  “你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厄鲁图轻声叹息。

  不,没留下子嗣才好,没子嗣,海棠才能走得潇洒。

  是啊,他放手,不正是为了让她有机会挣脱国仇家恨的枷锁,填补心中的遗憾?“皇兄,你看过海棠花吗?”

  厄鲁图拧着眉,没有回答。

  “上京没有海棠花,但偃城的海棠花一开,便狂肆地开了满树满林,很美,真的很美。”孛古野眼望远方,轻轻地喃道。“我没有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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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相信亲情是天性。

  一个人可以舍名舍利,舍恩舍义,却极难舍去骨肉至亲,再怎么冷情淡薄的人都一样。

  所以他才会发出那样的议论,主张将宗室之女赐嫁南夏降将。但是让海棠生养他的子嗣……

  撇开海棠畏惧房事一事不提,南夏战事未平,他长年不在上京,海棠又孩子气得紧,照顾自己都有问题了,他怎么放得下心让她一个人带孩子?

  最重要的是,他不愿相信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竟还得靠孩子留住海棠。他相信她对他是有情的,不是吗?

  沐浴更衣后的孛古野来到床边,杜海棠早已安歇,他望着她甜美的睡颜,思绪飘来荡去,无力排解心中强烈的不安。

  他立海棠为妃的举动,毫不意外地在朝野各地掀起了一阵议论,他并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他只在乎海棠——她,不开心吧?

  她并没有像三年前他纳她为妾时那般哭闹,然而他知道她不开心,从最初的讶然到最近的怔忡,他很难不怀疑这三年的甜蜜全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假象。

  远远站在门边,为他捧着烛火的内侍等得手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轻唤,“王爷?”

  “下去吧。”

  “是。”内侍一阖上门,房里立即陷入一片黑暗,孛古野脱去外袍,迅速钻进被窝里,才刚躺下,杜海棠便翻过身子,偎进他怀里。

  “我吵醒你了?”他用南夏语问,软软柔柔的一如她的音调。

  她在他怀里摇头,“好冷。”

  孛古野微微一笑,双脚夹住她冰冷的脚丫子,双臂则搂紧她娇小的身躯。或许是他多虑了,毕竟南夏国的一切只是她儿时的片段回忆,他才是这些年真正守在她身边的人。

  “本王让人将炕火加大点好吗?”暗夜里,他温柔的嗓音宛如醇酒醉人。

  “这样就可以了。”她满足地轻喟口气,“你好暖。”

  他知道,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在天寒地冻的雪夜里拥着她入睡,,也才能拥有一点点恩爱夫妻的真实感觉,除去新婚之夜,这三年来,他们其实只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孛古野暗叹口气,低头在她柔嫩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刺刺的。”她皱起眉头,低柔的抱怨声中还夹带着几声轻咳。孛古野忍不住收紧双手,“等度过皎月河后,天气便会渐渐转暖。”

  “嗯。”她搁在他腰上的手扯紧了他的衣衫,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孛古野,你立我为妃,与这次两国议和有没有关联?”

  孛古野一怔,“谁告诉你两国议和之事?”他明明严格禁止下人在她面前谈论南夏国相关的政事的!

  “除非我聋了、瞎了,否则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白了他铁青的脸色一眼,觉得心口有些发疼。

  她就说嘛,好端端的,潘王妃怎么会从他心爱的杜嫣柔换成她?其中必定有鬼!

  愈想愈怒,她不禁想挣开他的怀抱,孛古野铁臂一缩,反将她搂得更紧。她说得没错,除非她聋了瞎了,否则在府里都已瞒地不过,这一路南下,她又如何能不察觉他这些年刻意隐下的一切?若她知道主张焚烧南夏经书的是他,若她知道禁祀南夏神祉的是他,若她知道奏请禁说南夏语的也是他……

  站在乌焱国的立场,孛古野不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查禁南夏诗书,那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教条才不会代代相传,南夏人才不会老想着反叛;禁说南夏国语,统一语言,两边民族才不易生误解,隔阂才能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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