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来看去,皱住眉把照片上下左右转来转去。忽然他明白,那是因为,她苍老了。
他随即失望之极的心情放下那页照片,用充满痛楚的神色为这一张脸饯别。他也不相信。居然因为Christy的脸偶一为之呈现出老态,他便不再爱看了。
他心痛极了,呆呆坐在椅子内超过两小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苦楚得欲哭无泪,在Christy上百张照片的包围中,哀悼一张他已不想再看的脸。
原以为可以百看不厌,谁知就这样厌了。好失望好失望。是别人不能理解的、纯粹他个人世界中的失望。
在一个希望粉碎了之后,他把全副心力集中在雪糕屋女孩之中。他不知道他可以为这张脸逗留多久,但一天他仍爱看,他还是会出现在她面前。
他对她的脸,也就更加有期望。
这样天天去,分分钟凝望,女孩子最终也察觉到他。
她想,究竟这个小子天天都来干什么?花上好几个钟点不停吃雪糕,断不可能是雪糕太好吃吧。
起初,雪糕屋女孩对他也有点抗拒,好怪的哟,这个天天瞪着她看的男孩子。但因为他的持久与专注,她后来又会想,或许他是痴心哩,他有老式男人那种耐力与恒心啊,他大概是在运用最古老的追求术吧,天天的等待。
是的,雪糕屋女孩反覆地思量、印证,她相信了,他是爱上了她。一定。
除了这个解释,她找不到更近似与合理的。
基于她认为他一定有所行动,为了小心起见,她先行先发制人。也真是啊,不了解此君虚实,她才不放心让他去追求自己。
此刻,男孩子又在凝视着她的脸,专注的,毫不避嫌的。 雪糕女孩看到了,别过脸垂下头来,长发遮掩了她暗暗窃喜的表情。
不久后,她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这名男孩子。私家侦探走进男孩子的寓所内,拍了好些照片。照片到了女孩子的手中,她赫然发觉,他家中差不多每一个角落,都是那名顶级超模Christy的造像。
她也就认为,他是极之迷恋Christy了。
这种想法,令她心情更好。她认为,男孩子的品味高尚,他如此迷恋Christy,又如此迷恋自己,那么,自己岂不是如Christy那样同等级数?
啊啊啊,自己有那与超模一同份量的魅力。
因着男孩子家中Christy的照片,令雪糕女孩自信心大增。她自信心大增了以后,也就对男孩子有了更大的好感,也就更渴望他快些进攻她。
她往雪糕屋上班之时,妆会化得着意一点,站在雪糕柜之后,腰会板得直一点。她很在意他的目光,也许因为期待已久,反而,是她先动了心。
她等了又等,怎么,他还不前来约会她。是因为她太cool了吗?所以吓怕了思前想后的男孩子?抑或是,这全然是她的误会--但这一点,她刚刚想起来,便立刻否定了。她认定,他不可能不是爱上她。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等得好心酸啊,比那种香橙雪芭味的雪糕更酸。
又是一个男孩子呆看她的脸的午后,这一天,他要了一杯西班牙咖啡,冰冻的咖啡上有一球大大的香草雪糕。
他呷了口咖啡,吃了口雪糕,望了望这张他依然给上高分数的脸,然后,他满足了,这一个午后,非常畅快。
而忽然,他看见,那张在雪糕柜后的脸,由一向镇守的位置向他的方向移过来。最后,这张脸的主人已坐在他的跟前去。
她一开口,便这样说:“你一直这样望着我的脸,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定了定,无从否认。
她看到他向后退半步的神情,就这样心软了。忍了这么久,她终于决定问他:“你到底是否喜欢我?”
她的眼神有那在心焦与绝望之间拉扯的逼视,他看着,不得不发点声音来回答:“是……的……喜欢的……喜欢你的 脸。”
她只关注那“喜欢”的字眼,既然也是“喜欢”了,她便心宽上来,放松了脸容,慢慢的微笑了。
看看见她的微笑,松了口气。
她向他提议:“你可以约会我的嘛。”
“约会?”他反问。
“那么,”她顺理成章:“你遍可以再多看几次我的脸。”
听罢,未尝没有道理。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雪糕女孩的笑容甜美起来,她终于在心里肯定了,他是爱她的。
是啊,他亲口说出喜欢她的脸,另外,又愿意与她约会。
他望着她极好看的笑容,他想到的是,也不错吧,与她相处多几小时,就当是为了这个笑容。
于是,他为了继续研究这张脸是否有那百看不厌的可能性,所以,他与她走在一起。虽然她误会了,钟情她的脸,即是爱她。
相处的时光不坏,双方都满意。他总是花上最多最多的精神、时间观察她的脸,无论是搭车、吃饭、逛街,甚至是看电影,他都会故意地分心凝视她。
而她,为了他的凝视而感到幸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一张使人放不下眼睛的脸。
为着他的注意,她更爱他。但觉,这世上,无人能比他更爱她。
有时候,一如其他恋爱中的少女,她会问他是否真心爱她。她这样一问,他又会技巧地回答:“我爱……我最爱你的脸。”
她听到,心花怒放,依在他的怀中暗暗地热泪盈眶。
他耸耸肩,因着是事实,说了也没多大感觉。
也真是的,她这一张脸,非常了不起,他可以肯定,这张脸的吸引力,一直也没有减退。难道,当中完全无破绽?果真是世界之冠?
也在若干时候,她提议与他一同生活。她举上很多具体的理由,譬如可以夹份买楼、报税;她爱照顾别人,他又受她的照顾;她希望早婚,而她父母也想她快点安定下来……
她说着,他听下去,在她喃喃絮语之中,他忽然想到,对,一起生活有其意义,他可以尝试当中最大的测验,究竟这张脸,能否抵挡衰老的阻力,能否突破时光流逝的所限,能否超越肤浅的人工修饰,能否……
深思熟虑完成了之后,他答应了她。
婚姻生活是愉快的。雪糕女孩当了雪糕屋的老板娘,她照样每天站在雪糕柜后替客人盛雪糕,郎姆酒味的、香桃味的、青柠味的、瑞士朱古力味的、拖肥味的……她的一生,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是令她快乐的事,在雪糕的后方为欣赏雪糕而临近她的人服务。
而男孩子,也照样风雨不改地到雪糕屋光顾,他的妻子卖雪糕,他则专心地看着她。
一如婚前,一切也没有改变。这使雪糕女孩异常地心甜,她从来不知道,有男人会在婚后痴缠如昔。雪糕那么冷冰,但她的心,是很温暖啊。
因着感到自己那么被爱,她的姿容一直非常亮丽。这种亮丽抵御了时光的摧残,令她有种不老的美态。
她的脸,由青春娇艳变得高贵自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优雅与尊贵,那种由心而开发的光芒,使一张脸的力量超越了一张脸的所限,令男人赞叹不已。
被爱女人都雍容、不易老。他俩逐渐步入中年了,却因着她哟那被他好好爱着的感应,她的美,只会更丰厚,那光华永恒不褪。
他已是中年男人了,他毕生都在研究女人的脸,他相信,就快可以印证他所渴望印证的。
但告诉你吧,他不明白是什么令面前女人的脸有永恒的美丽。他不明白,原因是因为他自己。
他对她好,他重视她,他专注地与她一起生活。她觉得这是爱;但对于他,是一项事业。
干着这项事业的当儿,他的感受也很好。没有什么比每天起床之后,一翻身张开眼的那一刹,发觉仍然那么喜欢这张脸更令他快乐。啊,百看不厌。
为什么会这样?她病重了,脸色苍白两个眼圈大大的,他仍然不抗拒去看没;她无化妆满头油烟由厨房走出来,他一样觉得她好美丽;她有一阵子荷尔蒙失调,一脸的青春痘,他却不减半分热情的去吻她。
大概,已经没有任何原因,能叫他讨厌这张脸。
也当她心情不好,脾气暴躁时,脸孔皱成一团,他便顷刻难过了,他会感到心痛,只因他不想她有一张不快乐的脸。
如若她伤心了,泪流满脸,他又会怜惜地替她拭去泪水,看着她哭得脸也肿了,他会怪责自己,怎么,令面前女人曾经有过哭肿脸的经历。
她落泪,他会不安;她欢笑,他又会开心。然后他完全可以肯定,这张脸,是魅力无限,百看不厌。
虽然,他在印证了之后,解释不了为什么会这样。
市面充斥了更年轻、更貌美的脸,但都比不上这一张,甚至明星的脸、超模的脸也完全及不上,尝试过对别的脸有额外怡人的感觉,但看不到十多二十次,总是发觉诸多不对劲,再完美,也有瑕疵。
未必是肉眼上的瑕疵,而是感受上的。奥,大概吧,不知道。
只清楚,他一天比一天更爱看这张脸。而这渴望,连他也觉得,好美。
男人过不久便为她拍摄大大小小的照片,用意是为这张脸做一个记录。年轻时的吸引力,中年时的韵味,上了年纪后的华贵,上万张照片,他总是每天不停看了又看。
女人老了,但每一次看到丈夫着迷一样,戴着老花镜研究她照片上的脸,她心里的幸福感觉,澎湃得不能形容。这幸福,一如少女时代,质与量都有相同。曾经被人这么深深的迷恋过,一生无撼。
是的,她肯定她的一生,都是被爱着的。
在他印证了这是一张百看不厌的脸时,她在另一边也印证了,这个男人爱恋了她一生。
也是在怀着这种心情之下,她走完了她的路。
她离去之后,男人有那沉重到不能形容的失落,但觉,她把他的生命也一并带走。
望着为她留下来的照片,他的情绪如缺堤般崩裂,老人家,哭得凄然一如小孩子。
这伤心,好陌生。
他的哭泣一直没有停顿下来,哭得不能进食,也不想呼吸。更甚的是,世上无一张脸再有能力叫他有看上一眼的冲动,这个研究脸的男人,这样放下了一生的追求。
也在悲伤之中,他猛然醒觉,他是爱她的。突然他把这个陌生的字想起来,对了,他是爱她的。
因为他爱她,所以,她的脸才能超越世上任何一张脸,成为他心目中百看不厌的经典。
是的,他这才明白了自己花上一生光阴去完成的实验。原来是因为爱。
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伴了她一生的男人,不是她想像中分分秒秒都爱她。或许是吧,或许是爱了也不知道,到知道了之后,原来是迟了。
幸好,她不知道。
不独研究脸的男人会如此迟钝,就算你与我都会一样嘛。是吗?
第九章
红透半边天
今天港闻版的角落里,有这样一则花边新闻:
五、六十年代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江玫老了之后极其潦倒,她与瘫痪了的丈夫住在木屋中,每天以拾荒为生以及干些粗活来养活自己与丈夫。
文字旁边还刊登了这名老去了的女明星的近照,她头发蓬松,弯着一张背,衣衫褴褛地俯身捡拾纸皮。那张抬起来凝视摄影机的脸,苍老枯干,还长满了老人斑和密集而突出的小疮小肉瘤。谁还会想到,她曾是艳绝人寰,红遍东南亚的女明星。
程慧读着这篇报道,感觉很不是味儿。江玫一直是她的偶像,她有整套她主演过的旧片的录影带。反覆读着这段新闻,程慧的心情逐点逐点地跌堕。她一直效法江玫的演戏方式,以江玫为努力的目标,江玫是三届影后,一颦一笑足以倾倒众生,程慧的愿望是与她的成就看齐。她真的不相信,年轻时美艳风光的她,老去了之后,情况会凄凉至此。
程慧叹了口气。她放下手中报纸。
今早导演交给她电视剧的剧本,二十集的中篇剧,她被分派饰演一个秘书的角色。第一集里,她有一句这样的对白:“陈先生,你太太刚才致电给你,请你今晚回家吃饭。”也就是唯一一句。
程慧一脸无奈。自训练班毕业之后已一年,她来来去去都是做些不起眼的小角色。
咬了咬唇。究竟要等到何时,才真真正正有机会出现?眼前是一面镜子,她看着自己的脸,深信这美丽的脸孔,成就一定不止于此。
江玫与丈夫屈坐在木屋内的木板床上看电视,那是一部拾回来的电视机,接收得不太好,但仍然用得着。电视剧里头,有一名时常出场但没有对白的女演员,她在演着一个闲角。
虽然只是一个等闲的角色,那双眼睛,还是隐隐让人看得见内里的一股重重的不甘心。
瘫痪了的丈夫口齿不清地,瞪着电视画面说:“那个穿绿的女孩子,有你年轻时的影子。”
江玫看着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她望了望丈夫,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那双手长满冻疮,指头也屈曲变形了,然而,手里散发着的感情是温柔而和谐的。
许多许多年前,二十岁的江玫,立志要做颗明星。是璀璨生辉的明星,不是演员。她知道,当中很有界线。
五官精巧标致,眼角眉梢也满是风情。只是,她一直都红不起来,转眼间,也二十二岁了,做着些梅香角色,蹉跎了岁月,美丽的她,满心是焦虑。
这一天,江玫又去拍戏,是古装戏,她的角色是宫女。大制作,一场戏里,宫女也有十二人,她是其中一名,无对白,每次出场都是手执大羽扇,持侯那名得宠的西宫。
在化妆间,江玫替自己画脸,梳头的阿姐走过来,替她驳上假发。和蔼的梳头阿姐这样对她说:“你在十二宫女中最漂亮!我说啊,你比西宫娘娘更上镜!”
江玫听着赞美,表情却是苦笑。“玲玲姐是力捧的,我怎能与她比较?”
放下胭脂水粉,一股酸气由胃里涌起,脸色也就发青。
“胃痛吗?”
江玫虚弱地一笑,手往肚皮上按。但其实,不舒服的是一颗心。
夜里,与男朋友约会。江玫那时候的男朋友是名年轻的律师,人品外型都端正,而且不靠家底,是苦学而成的,名字叫何剑涛。他很爱惜江玫,对她的感情很认真。
江玫抱怨:“连梳头的阿姐都说我是最漂亮。”
何剑涛拥着她,附和着:“我一向都认为无人及你漂亮。”
“但为什么我不能做主角?”她皱起眉来。
何剑涛便趁机说:“不如不工作好了。你嫁给我,你便是我一世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