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台湾这三个月,对薛颖来说,简直似在打仗。
“这么快就想回去了?我以为你会想多留一会儿的。”
她低头不语。
“颖,”傅维恒捧起她的脸。“怎么了?”
该怎么说呢?
眼看方怡如嫁人生子,她怎会不羡慕?
尤其是去医院探望方怡如时,看见育婴室内一个个小小的婴孩睡着、哭着,她感动莫名。可惜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那些全是别人的宝贝。
以后呢?只怕仍是遥不可及。
就因为爱的是傅维恒,选择的是傅维恒吗?
他不愿同她结婚,更不想让她怀孕,是为了不让她步入母亲的后尘。这些薛颖都了解,只是难免也会觉得委屈,可是她不敢说。
而且又加上自己从未对家人提起过与传维恒之间的事,只说去美国完全是职务的外调、受训而已。结果,此番回来,父母兄姊便频频催她留意终生大事,甚至替她安排了不少的相亲,几乎每一次与家人聚餐,都会“碰巧”遇见一些“不速之客”。叫她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又不好与傅维恒商量。
似乎所有的事都只能自己往肚里吞。
“我好累!”只能这么说。
她觉得快撑不下去了,想大哭一场。
傅维恒见她眼眶红红的,心里也约略明白她的委屈,十分不忍,便说:“等你过几天从香港回来,我们再说,好不好?”
“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这几天……我好想你。”
他犹疑了一下,结果还是说:“还是你自已去好了,免得怡如才销假回来,一下子就得应付这么多事、所以我还是留下来帮帮她比较好。况且,你来回不过三、四天嘛!”
薛颖难掩失望,又低下头去。
傅维恒知道她心情不好,便拥她入怀里。
她终于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抱我……就这样……让我一下……一下子就好……”
“颖……”他轻轻拍着她。“宝贝……”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一动也不动,贴着他的胸口,静静地感觉他的心跳,从急促到平缓。
如此倚偎相近,肌肤相亲,让她觉得很安全,很温暖。
其实她求的也不过只是这样而已。“很困难么?”她想。
“你好像瘦了。”她说。
“嗯,这几天胃不太舒服,没什么食欲。”
她抬起头来。“要不要紧?”
“不要紧的。”伸手把她的头按回去,仍贴着他的胸膛。“别紧张,只是刚回来的时候吃得太多,现在反而有些腻了。”
他装得若无其事,但心中有数,只怕再瞒不了她多久。
是时候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他知道。
从跌断手臂时开始,他就与李教授保持连系。不单只是因为自己有不祥的预感,同时经验也告诉他,骨质变得脆弱,极可能是骨癌的征兆之一,而且晚上有时也觉得手臂莫名地酸疼。
事实上,他料对了。所以,他赴医院做检查时,从不让薛颖同行。
有时服过药后的不舒服,几乎让他难以再伪装下去。
幸好,那时有伤臂可以做藉口,而这一阵子薛颖又让公事分去了大部分的时间、精神,再加上两人也不常在一块,所以至今才仍未让她察觉。但现在,眼看方怡如就要回来上班了,薛颖又吵着要回纽约——
回到纽约,再这么朝夕相处,就不可能瞒住她了……看来是该离开她的时候了……
那天,他一早送薛颖去机场。
“自己小心点。”他嘱咐她。
“你要是真的不放心,那为什么不自己陪人家去?”她嘟着嘴。
他拉近她。“才去三、四天,就离不开了?”他笑。
她低头,轻轻地说:“可是人家已经开始想你了。”
傅维恒眼眶一热,拥紧了她。“颖,我也想你,我会好想、好想你的。”
薛颖此时忽然有一股想取消香港之行的冲动。
她根本不在乎去这一趟能赚多少,或不去这一趟会损失多少。她只想现在,只看眼前,就是不想离开傅维恒,哪怕只是三天。
“我不想去了,让刘经理自己去,可以吗?”她说。
傅维恒一愣,强笑道:“颖儿,别闹了,你是怎么搞的?”
其实薛颖自己也知道现在才说不去,是过分胡闹了些。“那你答应我,等我办完这件事,我们就尽快回纽约去,好不好?”不知怎么的,她好怕回不去以前的日子。
“嗯,好吧。”吻了吻她。“快进去吧,飞机不等人的。”
看着她,渐行渐远,频频回首,傅维恒挥挥手。〔再见!”
再见?他心碎。
方怡如一早进她的办公室,便发现傅维恒早已坐在里面等她。
“咦?这么早?是专程过来看看的?还是找我有事?”
他微微一笑。“都是。”
“哈!别哄我了,我知道你是刚送了薛颖上飞机,现在不过是顺道过来公司走走罢了。要说是找我有事嘛!那也不可能,又不是没有心腹大将?看看薛颖,啧啧!调教得多好,公、私两边都一把罩,我还有什么用呢?还是回家伺候我的小公主好了。”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傅维恒不觉莞尔。“人家都说带小孩辛苦,怎么我看你的精神倒是挺好的,总不忘挖苦人。”
“挖苦?我哪敢?我说的可都是实话。”突然灵光一现,笑问:“该不是要请我当你们的介绍人吧?”
“介绍人?”继而摇头苦笑。“没有机会了!”
这个笑直接刺中了他的要害,他觉得好疼,好疼……
方怡如见他神色有异,但却摸不着头绪。于是收了笑脸,关切地问道:“傅董,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傅维恒深吸一口气。“我要走了,大概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薛颖以后就麻烦你替我多关照一点,我总是不能放心她。”
“傅董,你在说什么?”她一头雾水。“你要去哪里?你们吵架了吗?”
他摇头。“我生病了,我想大概没有多少日子了。”
方怡如难以置信。
“生病?傅董,你别开这种玩笑……别吓唬我。”她真的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玩笑?”他绝望地摇摇头。“这的确是个天大的玩笑,戏弄了我的家人,最后还是轮到我。”他看着她。“是遗传性的骨癌,现在发病了。”
方怡如呆了半天。
“薛颖,她知道吗?”她忙问。
“三年前曾经跟她提过这件事,她知道我可能也有这样的遗传,但是她并不知道我已经……”
终于了解他们的旧时恩怨。“她仍然选择了你。”她说。
他颓然垂下头。
如今真正后悔,当初不该带她走,即使是她执意,也应该要拒绝,到底薛颖年轻不懂事,怎么能全依着她?是自己私心太重了吧!现在却要在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之后,而且又已经这样依赖自己时,抽身离开……
这个结果岂不是比当初就舍弃她,伤她更重?
“是我太自私了,都怪我!”他喃喃道。
颖儿会不会后悔?她情何以堪呢?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也许她早已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再说你怎么能离开呢?现在正是须要人照顾的时候。”
“不!我不能让她待在我身边,我不想让她跟着我痛苦,我不想这样折磨她,她禁不起的。够了……”他痛苦地将头埋在掌心中。“今晚就走。”
他甚至不肯告诉方怡如他的去处。
“颖儿一定会来追问你的,所以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这两天薛颖在香港总是联络不到傅维恒,她有些不放心,便问方怡如。方怡如只好推说传维恒临时有事去了日本,而且大概会在那里停留一星期。
去日本?那也该说一声才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住的饭店,怎么连通电话也没有?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她很疑惑。
两天后,她办完了事便先飞回台北。
到了家,她进房更衣,却见梳妆抬上摆着一封信,署名给她,而字迹是傅维恒的。
薛颖站在那里,看着这封信半天,脑筋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是要告诉我什么事?去日本的事吗?”
迟迟不敢贸然拆开信来看。直觉有些不太对劲,一阵寒意自背脊泛起。
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心中的不安。“也许根本没什么。”她安慰自己,展信读来。
颖儿: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件事,才能算是婉转,才能不吓着你,才能减轻对你的伤害,我想了快半年的时间,结果仍是只能以这个方式来告诉你这件事情,也许你还是无法接受,还是会觉得难过,但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我别无选择——我发病了。
颖,我之所以不愿亲口跟你说,是因为我了解你,我担心你在知道真相以后,仍会不顾一切,任性固执地决定陪我继续走下去,而且你知道要让我拒绝你有多难吗?我根本没有把握能守住这最后的原则,所以这个结果很可能是我们又要重蹈三年前的覆辙。我不愿这样,只好不告而别。
我爱你,也谢谢你为我带来的所有快乐与满足的日子,大概只有天知道,你是我在整个生命历程中,唯一值得谢谢天的。但当我每每见你从梦中哭醒,却也是我对你最感疼惜与内疚的时候,虽然你从不肯承认害怕,而且总会编些理由来掩饰,可是颖儿,我是如此如此地爱你,又怎会感受不到你内心里真正的恐惧?
三年来让你日夜担惊受怕的事,终究还是躲不掉,但往好的一面想,你终于可以解脱了,不是吗?我真的希望一切都能到此为止,剩下的就交给我自己去面对,或说听天由命吧!现在我唯一不能放心的就是你,答应我你不会一个人回纽约去,答应我你会坚强地度过这一段日子,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答应我你会让自己继续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好不好?求你答应我。
颖儿,从今以后,只怕难再见面了,一切身外之物,我都已做好安排,时候一到,自然会有人通知你。既然缘分已尽,请你千万别来找我,也不须要再为我担心什么,聪慧如你,应当能明白我的心意。我最亲爱的宝贝,颖儿,别了。
心理准备?为什么再多的心理准备结果还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否则怎会仍是这么痛,这么痛?
薛颖叫不出也哭不出,伤痛纠结于心,积郁成伤。
她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喃喃道:“我不坚强……我不坚强……你知道的……”
后来去傅维恒内湖的住处,按了电铃,却没有人应。她掏出钥匙开门。
里面的家具摆设大都没动,只带走了部分细软,可见走得匆忙。连管家孙氏夫妇也一并带走了。只留下她……
真的到此为止了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第十章
不知道傅维恒是从何时开始暗中料理这一切的?硬是将他上亿的家产,无声无息地转给了薛颖及几个远亲。
这个消息,没多久便在商场上引爆,不知震破了多少人的眼镜?
后来馀震益发漫延开来,各种小道消息众说纷纭,人人好奇薛颖是个什么样的厉害角色,居然能迷得傅维恒全然奉献而且还自动失踪?
更有人将她列为本年度最大嬴家,说她不用买彩券,也不必冠夫姓,就可平白获得这样的大奖,实在堪称为最富传奇性的风云人物。
然而外界对于此事的沸腾,更突显了她的平静。如今她仿佛如同一口古井,深清寒冷,无波无纹。
新竹的家人也听到这些传言,连忙北上问个究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你们傅董事长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们没有关系。”她冷冷地说。
“没有关系?那他为什么把*傅诚企业*交给你?还有,他人呢?”
“我不知道。”她摊摊手。
一点也不想再多做解释。
“那你跟我们一起回新竹去,别再待在这里了。”
“回去做什么呢?”她笑笑。
嫁人吗?太迟了,她早已放弃这个念头。
众人们无功而返,她仍是留在原地。
薛颖这样的表现,让方怡如开始忧心起来,本来还以为是她坚强,所以既不哭也不闹,甚至没有追问任何事。可是渐渐发觉她如此不寻常的冷静,才是叫人害怕。
没有办法猜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事实上,薛颖什么也不敢想。
她每天都待在公司里加班,加得很晚,就像从前傅维恒也喜欢留在公司一样。共同的问题——回家做什么呢?忙总好过胡思乱想一样的心态。
而如今薛颖的处境又更糟些,公司和家里一样地令她寂寞、痛心。
殊不知,她常举起笔来,可是半天也签不下去……
她早已看惯了公文上有傅维恒潦草的签名,而现在那个待批的位置,却是空空的……
心也是空空的……
非得日日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竭才回家,只希望再没有多馀的精力去想些一什么。
但即使如此,薛颖还是常常要靠安眠药来打击对傅维恒的相思。
他怎么样了?
有时也会梦见傅维恒回来看她。
“颖,你好不好?”他柔声问。
薛颖一听,眼泪立即夺眶而出。
好不好?你说呢?
无限委屈,只想投入他的怀里,好好哭一哭。
可是总也无法碰触到他。
她慌了,哭道:“别离开我!我好怕,别丢下我!求求你!”
“颖,你这样叫我怎能放心?”他恻然。
“我不管,我不管,你别走,别走……”她哭喊着。
“颖,乖,我相信你会坚强的,颖,我相信你……”
“不!”她惊醒。
薛颖呆坐着,一脸的泪,一身的汗。
再睡不着,她下床,推开窗,一阵淡雅的茉莉清香让她逐渐清醒过来。
“好不好?”她记起刚才梦中的对话。
“你呢?你好不好?”薛颖无力地靠在窗边。
一个多月了,每次梦中他总会问:“颖儿,你好不好?”
而薛颖只是哭。
他叹息而去,她悲痛惊醒。
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以前年少不知愁,只爱它凄美意境而记下的词句,谁知今日竟会以如此大的代价来体会。
她没有怪任何人,只是何时才能摆脱这一切呢?摆脱所有过去的喜,如今的悲……
现在每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在她的面前谈起传维恒,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刻意不提。
然而,薛颖却觉得更加寂寞。
自从傅维恒走了之后,薛颖就不肯再亲自接听任何电话,在公司一切交由秘书过滤,在家靠答录机。
她不想也没有勇气去接任何的消息或……通知。
“你怎么老是不肯接电话呢?”方怡如最痛恨对着机器说话。尤其是后来发现薛颖根本就在家,只是不肯接起来,更是抱怨不已。
她笑笑,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