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让步,容忍,自重,自爱的人额外值得人尊敬。这些年来,贺家人当中,有谁认 真地肯为家族的前途声望甚而是个别的幸福想多一想,除出了三姨,我找不出别个人来 !
“如果你认为贺智是心里头有鬼,才物以类聚的话,那么我呢?“男人做了对不起 女人的事,女人还要去寻同性折磨发泄,以此平衡不幸,事实上,是不公平之上更加不 公平!”
贺智说:“二姐,在这大半年之前,我和三姨就亲眼碰见过姐夫和他的女朋友,我 们半句都未曾说过,如果要报复你的尖刻,会如此的守口如瓶?并不需要站到人前去出 面宣扬,只要跟群姐站在厨房或走廊之间,轻轻讲几句,我担保三天之内,整个贺氏与 顺昌隆由上至下都与闻此事。谁个布下天罗地网,一网打尽所有是非,你心知肚明,会 等到今朝今时?”
贺敏只管哭,越哭越不能自己。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她已有了孩子……她有孩子 ……我没有……”
真是太可怜,太可怜的一回事了。
贺智终于搀扶着她姐姐到里头去洗把脸,让她先息一息再算。
我跟阮端芳到小偏厅去坐,由着佣人收拾。
阮端芳说:“原以为买些咸味回来你这儿,大伙儿吃顿晚饭,一天工作完毕,最紧 要是饱肚,其次是睡觉。如今给贺敏这么一搅,谁都没有胃口了!”
说得也太对了。
“三姨,你这儿成了妇女避难所,贺家的女人都由大宅转移到这边来了。将来说不 定,初一十五的家宴要开到这屋子里来。”
我都不敢去想了。
将来的事,多么遥远。
我心里叹息。
只能顾目前。
“怎么二姑爷的事会闹出来了?都已是好几年的事,总能瞒得住!”
不是吗?看样子,上官怀文已跟那一位走上三四年,他手抱的小女孩起码两岁。
“二姑爷向贺敏直接提出离婚,是她自己受不了刺激,既回娘家哭诉,又在她的所 谓朋友跟前埋怨,才弄得街知巷闻。还是顺昌隆的同事把经过给我说的。”
“好好的平安过日子,为什么一下要异军突起?”
“另一头不肯再这样子鬼鬼崇崇过日子,她有了选择,一就是移民他往,另寻新生 活去,一就是上官怀文离婚娶她,图个名正言顺。”
“这女人是出来社会做事的人?”
“嗯,也是政府里头的高级公务员。”
“真的有志气。是要有了坏的不去,好的不来的勇敢,才会有新生。”我感慨。
“不是人人都有如此胆识,都是安于现状的多。”
我慌忙省起阮端芳的情景来,说:“你也已有绝大的进步了。”
“未臻至善,依然惭愧!”
“不能一步登天,连我比你们大几年的人,还是在学着做人阶段。”
贺智走进来,大大的呼一口气:“哭得昏迷似,我让她在我房里睡去,三姨,你不 反对?”
“怎么会反对?”我笑。
这一夜,贺智说要睡到我房间来,我说了好,淋浴之后,一直坐在床上,等她开口 跟我商量。
“三姨,你不累?”
“当然累的。”
“那还不睡去?”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这儿多的是睡房,不见得贺敏睡了一间,你就要到我这里来歇息!”我笑。
“我不知该怎么样开口,怕你责怪!”
“你说好了。”
“三姨,我跟贺勇,如果都出卖敬生企业的股权予外头人,你会不会难过?”
“会。绝对。”我看住贺智,不无惊骇:“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愿意守下去? ”
贺智终于说:“我要一笔现金周转。光中跟他的妻交代过了,对方开出个惊人数字 。”
贺智苦笑:“潘光中的妻竟说:‘这潘家不肯支付这单赡养费,贺家有的是钱,她 若要人,总得有个法。’三姨,我无奈其何!”
真凄凉,现今要嫁女,竟要出这么一大笔奇形怪状的嫁妆!
然,我还是觉得:“她肯开价,总算终于有转圜的余地了!”
贺智兴奋地说:“三姨,你也赞成?”
“总不成全部由女家出这个钱!”
“光中不敢跟他父亲要,事实上,他手里的现金不多,潘家在泰国与香港的产业和 生意,全部都是拨归离岸公司与基金管辖。”
富贵中人,不愁穿金戴银,一旦要挪动到大笔现金,还有相当程度上的困难。
财阀如贺敬生,甚至潘浩元,都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放到稳如泰山的现代理财架购 上头去,无非是为了要自保江山世代不移,满足他们皇朝不绝的自私心。
男人口袋里的钱,用在女人以及儿女身上的比例,其实远远比用于自己身上少,少 得多。
贺智也未兔太委屈了。虽说她就算卖掉了敬生企业的权益,也还有父亲的离岸基金 照顾一生一世,然,声望上就未免太过折损了。
“市场上有人愿意买你的那份权益吗?”
“凡物必有买家,只看价钱若干而已。”
这话也说得对。
贺智要嫁,未必无人要娶。问题旨在是不是配得起她。
我问贺智敬生企业的股权,能卖多少?
她说的那个价钱,吓我那么一跳。我说:“若以市场盈利率看,只等于三,这是贱 卖!”
贺智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贱卖敬生企业的股份,尤胜贱卖自己!”
真是太可怜了。
这叫双重的没法子之事。
其中一重苦衷,正正是女人情到浓时,无计可施。
另一重呢,在商言商,收购敬生企业的部份股权,只能看成一盘生意营运的投资, 主权不在自己之手,亦永无机会可以将全盘贺氏企业与顺昌隆转售以谋暴利的机会。贺 家人把生意做得好,利润便高一点,做得不如理想呢,收益自然下降。除非投资额少, 使每年的利益在对比下变得极为可观,否则谁会买这种股权?
贺敬生当初的用意,也正正是以此控制家族事业不落于外姓人之手。
就算持A股的贺聪、贺敏、贺智与贺勇齐齐出让权益,只要我不点头,情况依然故 我。
真的,只有贱价出让,才可以有买主。
我只能安慰贺智:“股权是你的,某程度上你爸爸已付予你自由,你作主好了,谁 也不能怪你!”
心中,我已有数。
翌日,贺敏仍未起床,我跟贺智就已分头上班去。
才踏进办公室,上官怀文已在。
“对不起,大清早就来骚扰你!”他说。
“没关系,我正打算摇个电话给你,免你挂心,贺敏昨晚在我家住,她妹妹陪着。 ”
“骚扰了你,不知何以重谢。事实上,早就应该前来道谢了,那次在曼谷机场碰面 后,一直未能鼓起勇气来致意。”
原来上官怀文根本看见我们。
江湖上,大家都习惯知之为不知,免去甚多的尴尬。
正如上官怀文所说:“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无非都是放在心上去。”
我问:“真是非要离婚不可?”
“我已经占了两家的便宜多年,更不愿意女儿流离失所,得不著名与份。”
“是必要舍弃贺敏吗?”
我只轻轻的说着,上官怀文就异常惊骇的望着我。
“我有说错什么吗?”我问。
“没有,没有,只是……”
“你奇怪我站到贺敏一边去,是吧?为什么不呢?她是我的亲人,而我又并不认识 你的那位朋友!这年头,并没有什么大义灭亲之事。”
“贺敏一直对你并不怎么样!”
“我和她其实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往自己的亲人旁边站。我跟她母亲比 较,当然应该是她母亲更值得她支持。”
“你竟不怪她?”
“不正已怎能正人。”
“可是,女儿的母亲,不愿意再跟我持续这种关系下去。”
上官怀文这么说,无疑是问我,以我一直作妾的身份,难道就不同情他的女朋友了 。
我说:“你的那位朋友实在也做得对。你只能二者择一。二姑爷,你肯听我一句话 ,我就直说了。”
“请说吧。”
“如果你尊重所爱,身边的确只应有一个女人,心上是否跟你行动上的选择一致, 反而可当别论。二者择一呢,贺敏比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你。“请别误会,以为我赞成劫 富济贫。为了女人刚强,把持得住,就义无反顾地把苦难往她身上放,是很没有道理的 一回事。“我的意思只在于两个女人当中,谁离开了你,更有前途,那就请你成全她而 已。“换言之,若这个安排,顺理成章的同时使留在你身边的人更幸福,那就更是两全 其美了。”
我只以常理推测,上官怀文的女朋友是职业女性,既是她提出要多年的伴侣作出最 后抉择,怕已经决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她的前景,必比贺敏更光明。
贺敏呢,除去怀文,她还有什么?
当然,我也偏私。
人往往晓得为自己的亲人寻求漂亮的借口。
倒转来,我若是为贺智说项,情况就不一样。
这天晚上,我特意约了潘浩元去皇朝会所的西餐厅吃晚饭。
皇朝会所的确金碧辉煌、美仑美矣,极具皇朝风范。
西餐厅一般比较清静,不及唐餐厅那么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我特意的约了潘浩光在那儿吃晚饭,只为有事跟他商议。
吃咖啡的时候,他问:“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笑:“你并不以为我会请你吃一顿好的?”
“你还真未到有此突破的阶段!”
话里有刺。
我装作听不见。
“我们两亲家也该碰碰头,坐下来讲一讲儿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贺家的英雄。”
“还差得远。”
“虽不中不远已,只差着未替聂淑君和自己都寻个归宿而已。”
我脸上刹地发烫。
如此明目张胆,叫人避无可避,真的难以为情。
“浩元,我打算谈些正经事。”
“洗耳恭听。”
“你媳妇开天杀价。”我直截地说。
“贺智也落地还钱。”
这成什么世界了?有几分条件的男人竟成抢手货,比有姿色的女人还炙手可热。
无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没有非卿不娶这回事。他们完全可以心里头一个,手里头 另外一个或几个。
越是好条件的女人呢,越是坚持宁缺毋滥。奈何!
“你这做父亲的袖手旁观。”
“本来就应该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顾不了,还要理会后生的瓜 葛吗?”
“长辈有长辈的义务。”
“我们越来越少权利,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没他这么好气。
潘浩元说:“我不行使家长的威权,从中阻挠,已是他们的万幸。”
“你想过反对?”我惊问。
“曾作此想。”
“为什么?你不喜欢贺智?”
“喜欢她的人是我儿子。我只疼爱孙儿。谁个叫我们骨肉分离,我都不高兴。”
啊,原来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无非是他们的外观与面貌而已,心里头对财产,以致亲情的处理都 一式一样。
潘浩元看上去是开朗、豪迈、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讲到儿孙和产业,跟敬生完 全没两样。
“孩子永远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还小,跟母亲,或者他日有了后父,又有异父兄弟妹妹,影响不知是好是坏, 且跟我们也生疏了。”
“故而,你并不喜欢贺智与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对不来,只是要我贴钱买难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兴,也没有再讲下去,倒是建议:“到这儿上一层的花园去走一走 ?”
也轮不到我出意见,他已站起来,我只得跟在他后儿走。
这皇朝会所最顶一层是泳池与网球场,以及一大片花园。
可能是装修还未完竣,并没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蓝,池底的亮光透上来,更见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乱成一片似。
“你要我怎么样?”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问。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热,有一种你只要说,我这就做去的无奈与从容。
一时间,我低下头,并不晓得答。
“贺智是真心爱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贱卖敬生企业,套现以把现款交给你媳,换 光中的自由。”
“为什么光中比我幸运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帮他?”我不期望地接口,有一点点的不忿。
“也许你说得对。面对着有人从心所愿,就算亲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此本 事,就不用我手相帮。”
“做事总得公道一点,全部由女家头负担,不成话吧!”
“这年头呀,不得了!”潘浩无怪叫:“两个做家长的,在讨论如何安排儿女的赡 养费。”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担,只是决不容贺智的股权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由 你出面,把她手上拥有的敬生企业权益收卖过来,让她拿现金敷衍你媳妇。”
“实则呢?”
“你要是不肯帮忙,当然由我负责此数。如此一来,则贺智与光中觉得他们二人都 作出同等努力,对将来的关系会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双肩,热切的眼神再不留余地的烧到我脸上来。
“我实在不能由着一个已去世的人霸占着你!”
毫无准备的,慌乱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强壮而健硕的身躯似把我包围着,一种备受爱宠与荫庇的感觉立即弥漫我的全身 。
那种舒畅与兴奋,如此新鲜,又复似曾相识。
无可否认,我不是单纯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么的恋恋不舍于这份作为一个女人的好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自敬生亡故,我就独力支撑局面,辛劳疲累得不再像个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
我使劲地推开了潘浩元。
完全没法回忆起是怎样的抱头鼠窜回家来。
伏在床上,我仍连连喘息。
脑里重复又重复着刚才浩元吻我的画面。
一种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条小虫,咀嚼着我每一根神经,令我浑身的不 痛快。
我哭出来,透透切切的哭出来。
我为人人,人人可为我。
今夜的折磨,谁会来看我一看?扶我一把?
没有,没有。
从来都没有。
所有的考验与磨难,都由我一人顶着过。
有人叩门,由轻轻一下两下而至急促。
我怕得拥着那床锦被,不住打战。
是潘浩元追着寻上门来了。
啊!敬生救我,敬生救我!
“三姑娘,什么事?什么事?三姑娘,你开开门,我是阿群!”
门声依然响亮。
我把头藏在被褥之内,一边打颤,一边流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