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企业内的传闻,沈小姐你还听得不少了吧?你有没有听说过章先生为什么几十年来忠心耿耿!”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现实生活里头有过象这孙廖美华的一副嘴脸,活脱脱是《家》,《春》、《秋》、时代的歹角!晚上睡不宁,在电视台的粤浯残片小看得多了!
站在一旁的孙世功,一直缄默,到这时才开腔说话:“算了算了!谁会有兴趣多看历史之篇!茶杯里的风波,弄大了只有贻笑大方!沈小姐,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我跟章老招呼一下,就走出去了。
孙世功到底是受过西方高等教育,且有城府的人。当日下午在走廊上碰见我,还殷勤地把我扯到一边,说:“请体谅家母的心情!她年轻时,婚姻不如意。你是女人,想必明白女人的醋意,丈夫被别人抢去了,一辈子硬要无可奈何地跟人平分春色,老象抬不起头来似的,故而脾气被多年压抑得变坏了!你千万别见怪!”
我能说什么呢?
在这孙氏企业逗留多半分钟,就要给这两代的情仇恨怨逼疯了!
我要冬妮给我尽快订好前往伦敦的机票,依照原定计划去参观国际陶器家具展览会。
非要跑到外头去吸一口新鲜空气不可。但愿回到孙氏时,再看不到我不要见的人和事。
几天没有见到孙世勋。
我没有刻意躲避他了,只是见不着。
那敢情好?
冬妮问我:“你的铃兰谢了,要不要给自己买一束?”
“不要,本来就是没有的!”
“有过的东西忽然没有了!总会挂念!”
我没有答她。
“你知道人事部的副经理许小敏要辞职了?”
“不知道,为什么呢?”
“到英国升学去!提早几个月启程,在那边当散工,兼修英文,才正式开学!同事们今天下班后替她饯行,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有个惯例,举凡有同事辞职,必定参加饯别宴,否则,也送对方一个小小纪念品。因为我最崇尚好来好去。
没有人有责任一辈子留在同一机构服务,最紧要是合作和分手都同样开心见诚,以后有来有往,公私两方面都有援引关系,同样互相作出贡献。
小冬妮知道我这习惯,所以有此一问。
小敏是个顶好的女孩儿,勤力,对人有礼貌,最难得是从不在同事背后放冷箭,只会替人家挡灾顶罪,我好喜欢她。
我问:“早些时不是说奖学金告吹了,故此不能成行吗?”
冬妮但笑不语。
我再问:“问题解决了吗?”
“是出路遇贵人!”
“那真好,这孩子很值得栽培,下班时提我一道去跟她说声再见!”
人事部塞满了人,因是小敏人缘好的关系。
年轻同事一大堆,个个堆着笑容,给小敏亲吻。
小敏一见我,就催前握手。
“恭喜你,小敏,”
“谢谢!”
“好好念书,学成了还是要回来看我们!”
“当然当然,孙氏如果还能用得着我的话,巴不得再回来!虽然孙世勋先生义助我求学没有谈条件,我们还是愿意有图报的机会!”
我回身望了冬妮一眼。只见她抿着嘴得意地笑,好象说:孙先生是君子,你小瞧人家了!
我才这么想,门口就出现了孙世勋!
小敏兴高采烈地把他拉过来,跟我并排站着:“我们拍个照!你们都待我好!好到了不得,我把照片放在宿舍床 头,一定读得额外勤奋。”
孙世勋很大方地把手放在小敏的肩膊上,笑着拍了照,然后把封信再递给她:“这是我给韦特先生写的信,他会安排你偷偷做散工可是别只顾赚钱,忘了念书!”
“不,不!我定必立好榜样,让孙氏上下的同事将来领了孙先生的恩惠,也知道勤力念书图报!”
“你言重了!”
孙世勋很大方地周旋在各同事之间,吃蛋糕时,也无分彼此地招呼着我。
完全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气在心头!
这男人说的什么山盟海誓,转头就是投事人一个,谁说他会伤心?
第五章
我转头回到自己办公室去。
触眼就是那空洞洞的花瓶。我一手把它拨到地上去,摔个粉碎!
每逢有远行,就必有成箩的公事待办。
明晚要启程赴英,今儿个晚上就赶功夫直至ll时多才下的班。
街上零零落落一堆堆夜游人,只有—个女人,抱着沉重的公事包,抱着沉重的心情,步步维艰,走下地铁站去!
坐在冷冰冰的不锈钢座位上,特别觉得孤清。偶然停站,跑进一对男女,抑或独身一个男人,总是拿眼看我。
一定觉得我不伦不类,夜深入静,还在街上出现的女人,不会是我这副身世!
不知多少次,我想冲出地铁,扬手叫辆计程车,把我载到浅水湾去,
想着想着,就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还要记挂着过去?记挂着他呢?
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大姊?想想我亲口教给她的那番说话,想想裘芷苓在餐厅内见着我们姊妹俩时那份尴尬?
想想孙廖美华那副凶巴巴的大妇相?过尽四五十个年头,夺爱的仇恨犹在心头!何必冒这个风险!
我默默地,拖着疲累至动弹不得的身躯,勉力从地铁站爬回地面!
从地铁站回到我住的那幢大厦,还有短短一段路。天上竟然下着雨,照头照脑地洒下来,弄得我一身湿透。
我们就曾在雨中,躲在车子里,开了水拨,看着慌忙避雨的人群在眼前走动。他突然转过脸来,狠狠地吻住了我,良久,弄得我差点回不过气来,他才放开了,说:“我要你记着,有那么一个晚上,下大雨,外头那些人都走走避避,你却幸福地被一个如此爱你的男人吻着!”
雨水流了一脸,我还想念他的,我知道。
然而黑夜过尽,黎明总会到来,
飞赴伦敦的班机在晚上10时多才启航。
我干脆一直在办公室工作至9点,嘱冬妮安排了出差用的公司汽车,载我至机场。
冬妮下班前,给我递来一个信封,并说:“旅途愉快!”
我打开信封看,竟是昨天送别小敏时同事的合影,当然有孙世勋在里头。
我把它夹在护照里,放进手袋。
汽车在孙氏大厦前等我。
爬上去,竟见到章尚清坐在里头。
他慈爱地对我微笑:“我送你上机!”
一定有公事嘱咐吧!
沿途章尚清果然交代了几件公事,嘱我到伦敦后,抽空去拜候一下那边的百货同业。
下了车,让司机代我照顾机位和行李。我们走到机场餐厅去喝咖啡。
“这儿一点罗曼蒂克的气氛都没有!”章老笑着说这话。
我莫名其妙。
“原本不适宜在这儿给你讲爱情故事,可惜时间有限.不能等到下回分解!”
我笑了,问:“章老总,你开什么玩笑?”
“你们这起跟了我多年的年轻人,不是一直想探听我为什么终身不娶?”
我吓一大跳,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告诉你,宝山,我娶不到自己最爱的一个女人,因而终生不娶了!”
我睁大眼睛,静静地倾听着。
“那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心地好,相貌好,什么都好!”
“你也很好哇!”我不期然地偏袒着这位上司。
在我心目中,章尚清不只是老板,且是良师益友长者!
我仍然奇怪他为什么把自己多年的心事,赶在这时候相告。
“两个很好的人,不一定能结成夫妇。”
我惆怅地问:“那多么可惜,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遇到另外一位更值得她爱的好男人!”
“你定很伤心了!”
“这是必然的。当时,我简直伤心欲绝,竟夜无眠,在雨中狂奔,深夜痛哭,曾有一大段日子,憔悴得不似人形!”
我默然。
“这次后,我寻到了另外一个方式寄托我的情怀,才好转过来,宝山……”
章老拍拍我的手,继续说:“我说的是50年前的事了!
从来未曾在人前提起过,今天我给你道来,因为很希望让你明白,一个有情用情的男人,真是会为爱而伤心的。只是我们不张扬,不便为外人,甚至最亲密的人知道罢了!
当年……我爱的人也不知道我伤心若此!”
我微微颤抖着。
“宝山.世勋的母亲告诉我,这些天来,世勋总是在夜里躲在房间哭泣,早上醒来,又是没事人一样地上班去!
我完全相信,完全明白,因为我也曾经沧海!”
我垂下眼皮,无辞以对。
章老拍拍我的肩膊:“是上机时候!我陪你走。”
我们一直走至候机室的闸口。
“宝山,你一定会笑我,我对你爱护得一如子侄,对孙氏又誓无异志,竟曾天真地想过,你若能似我,终生为孙氏效劳,助世勋一臂,我就安乐了。当然这只是梦想而已。其实,我并不敢奢望你做些什么,只是你如明白及相信,世勋是真心爱你的,那就好了。事实上,只要心知就足够了。这几十年来,支持着我生活的原因,也是因为我爱的那个女人,她终于完全知道,完全明白,甚至感谢我的心意。为着环境人情,而不能相亲相叙,固然是遗憾,
人生又岂无憾然?但如果自己深爱的人全不知情领情,把真心诚意歪曲了,这份冤屈,甚是痛苦的!”
我咬着下唇,咬得差不多要滴出血来。
章尚清紧紧地抱我一下,吻在我额头上,说:“上机吧!待你回来再谈!”
一飞冲天,航机内的我,抱住了小敏饯别宴上的照片,看了又看,泪流满面。
想着从前的种种。世勋的那辆劳斯莱斯、世勋大口大口吃甜品的傻样、世勋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拖着我、世勋跟我在浅水湾滩头的漫步、风中的拥抱、雨下的热吻……
何若拘泥著名分与人言?
大姊说,山盟海誓是两个人的事,既然自己的悲苦,无人能分尝,自己的喜悦,又何须举世传扬?
人生又岂无憾然?不能名正言顺,那就只要真心诚意足矣!
我但愿飞机立即回航。
抵达伦敦是清晨。
海关人员检查我的护照,把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很礼貌地对我笑说:“好热闹的场面”
我兴致勃勃地答他:“这女孩子也快要来你们国家深造了!”
“是吗?这位英俊男士是谁?”
“我的男友!”
“幸运女郎!”
谁说不是呢?
计程车把我载到酒店,正对着伦敦大桥。
才安顿好行李,我就迫不及待地摇电话到酒店柜面去:
“请无论如何代我订购后天回香港去的机位,不能稍迟!”
3天,已经是太长了!
我忍不住摇电话回孙氏去,直接接到孙世勋的办公室去。
他的秘书云妮接听:“沈小姐吗?你从伦敦打电话来?”
“是的。孙先生呢?”
“他今天没上班!”
“病了!”
“不知道!也许是病了!这些天来他显得很累!”
“有他家里的电话吗?”
“有的。”
我要打电话到世勋家里去吗?
要是他母亲接听,我怎么应对呢?
世勋如果不听我的电话呢?他会吗?
还是打电话给章尚清,问问他世勋是不是病了不就成了?
老远摇长途电话回去,说这些儿女私情的话,成体统吗?说到头来,他是上司!
可是,章尚清既然跑到机场来给我坦白,还有什么他不便知道的呢?
我决定摇电话给他。
才拿起电话筒,就有人叩门。
我起身去开门。
呀!我惊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造梦!
怎么会有如此唾手可得的雨过天晴呢?
魂牵梦萦,两相牵挂,深深相忆的人儿蓦地重逢,满眼喜泪。
世勋不由分说将我整个人抱起来,掷在床上。
他的吻再如春风细雨,轻轻重重,一下又一下,落在我的眉心、眼盖、鼻尖、嘴唇、颈际,沿沿而下……
风云过后,一室安宁。
我一直看着世勋睡觉。
偶然拿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摸摸他的眉毛熟睡的大男人象个小孩儿。
我突然歪着头想,好不好有日诞育个小男孩,让他睡在我们二人中央?
我稍微转动身子,世勋就醒过来,赶紧把我抱住:“我以为你又要走了!”
我笑:“走了你也不知不觉呢,睡得象头小猪!”
他伸手扫抚着我赤裸的肩膊:“不累吗?怎么你一直醒着?”
“累呢!这么多年,怎能不累?”
我瑟缩地躲进世勋的怀里,无比温馨舒泰。
真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我们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酒店柜位的顾客服务部左。
那位小姐问了姓名后,笑盈盈地说:“我们已给你订好了后天回香港的机票!”
“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请取消后天的机位,我要10天之后才回香港去!”
我跟世勋做了个鬼脸,向那酒店服务员歉意地微笑。
“没关系,女人的主意通常早午晚不同!”
世勋慌忙应着,很有点难得知音的味道:“小姐,你说得再对没有了!”
我拼死力拿手肘撞他一下。
世勋“哎呀”一声,忍着痛说:“你这样子对自己没有好处!”
“我警告你,再惹我不快,我给你来个一拍两散!”
世勋拖着我就跑到街上去。
我们坐地铁到牛津街去。
伦敦的地铁比香港好哇!不知多舒服!
世勋歉意地说:“我忘了你不喜欢搭地铁,我们刚才应该坐计程车!”
“伦敦的地铁蛮有性格呢!”
世勋摇摇头:“那真要看大小姐的心情!”
已是黄昏。
牛津街还很热闹.为什么?
“今天星期四,有夜市,所以把你带来这儿逛!”
“啊!对啦I你怎么记得的?”我问。
“我是老伦敦!”
话才出口,两人立即不说什么了。
世勋拖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晓得拿眼怯怯地望住我,也就算了!不为难他吧!
何必刚刚开了头,就破坏气氛?他又没说要回家去?
我心往下一沉,他会不会陪着我两三天,便又回家去看妻儿呢?
我不知该不该开口问?
不问也罢,事已至此,且随他出心!
牛津街的星期四傍晚,比旺角还要挤。
我们拖住手,在人丛中钻动。
我给世勋说:“我突然有个愿望!”
世勋说:“这么巧,我也有一个。”
“你的愿望是什么?”
“你先说。”
“世勋,我希望有—天我们也能手拖手地走在弥敦道上。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世勋指指走在前头的一个洋鬼子,身上挂了一个广告牌,胸前背后都写着那儿的货式大减价,手上还拿个小铃,猛摇着引途人注意。
“看见他吗?”
世勋很认真地说:“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象他,身上挂了个大招牌,前前后后写着孙世勋爱沈宝山的字祥,大摇大摆在弥敦道招摇过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