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做,她痛了两天;但人始终会适应下来。
逐渐,她重新习惯床上多了一个男人,也着重被需要的感觉。
淑贤满足于平淡的生活,无论是婚姻生活或是性生活,她认为夫妻之间只要能相敬如宾就能白头到老,能白头到老便是幸福。她崇拜自己的丈夫,只要是丈夫说的话便动听。
“今天商业电台的林彬来访我的电视台。”躲在张开的晚报之后,成德在晚饭时告诉淑贤。
她极感兴趣地扬着眉:“只听过他的声音,他的庐山真面目是怎样的?”淑贤好奇,“他英俊吗?”
夫妻之间隔着一张薄薄的报纸和一堵无形的墙。
“我们男人交往不谈这些。”
“不谈这些谈什么?”
“当然是才华。”成德笑淑贤,“我怎会像你妇嬬之见。”
“但相由心生嘛。”淑贤反驳。
“那么你又听过‘人不可以貌相’没有?”成德再反驳。
淑贤输了也觉得高兴,因为这代表了他选对了丈夫,她只是微笑。
“以我认识的男士中,最帅的还是徐医生。”提起这个恩人时,成德心里的问号又浮出来,“真不知徐医生与他的爱人能否终成眷属。”
“我也好想知。”夫唱妇随。
“失了联络差不多三年了。”成德感慨,把手上的《新晚报》摺好并放在一叠旧报纸之上。
今天的报纸叠在昨天的报纸之上,新闻只需一天便变成历史。
家里的旧报纸叠到某一个厚度,淑贤便会拿去卖。
一九六三、一九六四、一九六五,然后是一九六六。
即使不拿一九六五年的水荒作对比,一九六六年怎样也算是分外多雨的一年,人们均意想不到香港干旱了数年之后,竟然来一个豪雨成灾。无论天气和政局也叫人极之不安,三月份天星小轮因加价五仙而引起了一年串的骚乱,先为叶锡恩呼吁市民写抗议书给港府及各报社反对加价,再为青年苏守忠于天星码头绝食抗议,然后大批市民在九龙半岛与弥敦道一带示威,港府先颁行戒严令,再实施宵禁,在动荡的时势和不测的风云之下,人心惶惶。
然而,成德是较幸运的一位,凭着敦厚的外表与认真的工作态度,他的事业一帆风顺,虽然香港的失业人数不少,但成德则不愁无出路,他被正在筹备中的一间无线电视台力邀。
成德跳槽后,终日为了工作而冷落了妻子,已经有好几个周末他因为加班而不能陪她。
工作所能给他的刺激远比夫妻行房大。
“你怪我吗?”成德再次在深夜才回家。
淑贤把拖鞋放在成德脚前,“怎会呢?”你只是为了工作,又不是在外有女人。”她为丈夫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按摩着他的肩膊,重复着手部的动作,她目光呆滞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成德捉住妻子的手,他发现妻子这几天的情绪不太稳定。
“没什么。”淑贤装作若无其事,“要吃宵夜吗?”
成德捉住她的手不放,“有事便开心见诚地说出来。”他知道夫妻对话的时间已不足够,亦没有气力去猜心。
淑贤想了很久,“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怪我不争气。”淑贤红了眼睛。
“到底是什么事?”成德把淑贤搂住,“告诉我。”
“你的弟妇有喜了,奶奶很高兴。”淑贤吞吞吐吐,“但……她……她说你是长子,所以我……我需要找个医生看看。”
“我妈平日不会这样说话。”成德眉头一皱。
“奶奶说时也很温和,你是长子,如果没有嫡孙,我当然有责任。”淑贤掉下一行泪,“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但这两个月来我们根本没有……”成德说,“当我回到家里已筋疲力尽,每天也身心透支,还怎会有心情。”其实除了成德所指的原因,“沉闷”也令他提不起劲,他与淑贤已经做了十年夫妻,重复同一组动作变得愈来愈没意思、新鲜感和刺激。
“我应该怎样才能做得好?”淑贤轻声地说。
成德抚着她的头发:“也许,可以热情一点。”
“热情一点对奶奶?”原来淑贤想求进步的并非做爱技巧,而是如何对待奶奶。
成德沉默下来,淑贤也不再哭了。
十年来他们做爱也是用最传统和斯文的姿势,永远是男上女下。
“成德,我们结婚十周年,你打算怎样庆祝?”淑贤温柔的发问。
“不如我带你到海运大厦,听说那里有很多来路货商店。”他为妻子拭去面上的泪痕,“然后逛累了,我再带你到半岛酒店茶座吃下午茶,好吗?”
只要有丈夫的呵护,淑贤便快乐,她也自知是个简单的女人,对感情非常专一执着、她信奉自由恋爱制度下的一夫一妻制,因为她喜欢简单。
他们的十周年纪念日刚巧落在月历上的一个红色周日,成德想想自己近来可能真的忽略了妻子,所以特意把工作放下一天。
但当天的风势强劲,乌云密布,他们所乘的小轮也异常的飘荡,淑贤因晕船浪而感到不适,因此他们改变了行程,还是先到半岛酒店歇一会。
一九六六年的初夏,半岛庞大的五年装修工程接近完工,正门前的那个喷水池、石狮子和一对门神也是新的,而大堂茶座的最大改变,大概是天花吊扇消失在空调的出现,以及从前的Mosaic地砖被意大利云石与橙色的“太平”地毡所取代。
第一次踏入半岛酒店,那上宾式的招呼与高耸的天花令淑贤蛮不自在,她只是紧紧的挽着丈夫的臂弯,她相信女人的尊严很多时候是来自丈夫的智慧和能干。
一位身穿着燕子领西装的高级侍应把他们带到东区茶座最南的一角坐下,但淑贤看着餐牌不发一言,她根本不清楚餐牌上所写的英文是什么意思。
“两位,想点些什么?”侍应礼貌周周地。
淑贤尴尬得两颊通红。
“想喝些什么?”成德问淑贤。
淑贤移近丈夫耳语:“这里有没有中文餐牌?”
成德失笑,并向待应询问:“请问你在这里工作了多久?”
虽然侍应觉得这条问题是有点意料之外,但还是回答了:“自一九二八年酒店开业,我便一直在这里工作,亦可算是酒店里资历最深的员工。”
“噢!很长久。”成德说,“请问贵姓?”
“小姓陈。”侍应回答。
成德伸出右手,“小姓古,这位是我内子。”
侍应也向淑贤递出右手,但淑贤犹豫了很久才敢把手伸出来握。
“陈先生,今天是我们的十周年结婚纪念,请问你可以介绍一种有意思的饮品给我们吗?”成德要求。
“当然可以,”侍应想了一想,“虽然这里的红茶很出名,但在大日子不如喝杯鸡尾酒庆祝,就Screwdriver好吗?”
淑贤觉得丈夫今天变得特别可爱、浪漫。
侍应继续介绍:“Screwdriver是当年ClarkGable来港拍电影长住这酒店时传授给我们的调酒师的。”
“好吧!”成德说,“我们就要两杯,谢谢你。”
侍应很快便把两杯Screwdriver送上,另外还以一枝长茎玫瑰馈赠淑贤。
“十周年快乐!”夫妻互相举杯祝贺。
从前滴酒不沾的淑贤带着愉快的心情,把Screwdriver一饮而尽,此情此景,她心里只觉幸福。“前阵子阅报时得知有一个影展颁了一个奖给林黛。”
“是啊!她主演的《蓝与黑》在韩国得到最佳影片,而她则得到一个特别奖。”成德问,“为什么你会提起?”
“没什么。”淑贤按捺着微笑,“只是庆幸影迷可以比偶像更幸福,其实得到那些奖也没意思……”突然她脸无人色,呕吐大作。
“你怎了?”成德着紧地。
“可能是刚才舟车晕浪,现在还……”淑贤为免失礼,“我要到女厕一会。”
推开洗手间的门,淑贤冲到锌盘前,很想吐,但却又吐不出。
此时,一位穿着白色西装套裙、长发披肩的摩登女人从厕格走出来。她看到淑贤脸如土色:“太太,你没事吧?”
淑贤摇摇头:“只是舟车晕浪,谢谢你。”
女人站在锌盘前洗手,然后用心地补妆,红粉绯绯,脸上散发着迷人艳光,她正在梳刷着那把亮泽的长发。
淑贤看着镜里那女人的反映,由一个女人变成两个,再由两个变成四个,然后眼前一黑。
女人看到淑贤摇摇欲坠快要堕地,她试图捉住淑贤的手臂,但结果只能拉住淑贤的衣袖,幸好她仍然能把淑贤拉向自己,并且一抱把淑贤固定。
成德频频望着手上的劳力士手表,他见妻子离开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还未回来,愈等愈焦急。
当他正想叫侍应请人到女厕找淑贤时,淑贤便出现了,而且在她身旁多了一位魅力四射的摩登女士,手上执着一件浴袍。
成德被这个女人的惊艳所吸引。
“刚才我在厕所里差点晕倒,幸好这位太太拉住我,否则我的头颅可能落地开花。”淑贤犹有余悸。
成德一按淑贤手臂,“你没事吧!”
“她没事,但她的衣袖……我在捉紧她时弄破了她这件长衫的袖,真不好意思。”女人说,“不过我已经到我房间取了针线给她。”
“我刚才就是坐在女厕里修补长衫。”淑贤补充。
“我把我的浴泡也带到女厕给你太太盖住身子,所以你可以放心。”女人给成德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眯眯的。
淑贤再补充:“这位太太是住在酒店顶楼的。”
“谢谢你照顾我内子。”成德说。
“我叫Cynthia,我先生姓徐。”女人一直保持着娇媚的笑意。
“Cynthia?”成德呆了。
“Cynthia!”一把并不属于成德的男声。
Cynthia转身过去回应:“George,你怎知我在此。”然后她与男人轻轻拥抱。
终于那男人的目光落在成德脸上,他们交流了一个欢悦的眼神,二人喜上眉梢。
“徐医生,你好。”
“古成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两个大男人也熊抱起来。
“托赖,哮喘没有再发作。”成德笑言。
徐医生压低声线:“我也托赖,娶得意中人,但还是全凭你的那一套梳和镜,令她爱不释手。”
两个女人站在一旁觉得奇怪,相视而笑。
淑贤:“原来你丈夫就是我丈夫经常提及的救命恩人。”
“噢!古成德就是你丈夫!”Cynthia带着欣赏的眼光来打量成德,“那套梳和镜子就是你买的。”
徐医生告诉成德:“我太太一向眼角高,我所买的钻戒也不能打动她,求婚当天我还以为自己失败了,谁知临行前我把那套古董拿出来送给她,她一见钟情,还大赞我好浪漫。于是,我说若不嫁,我便把它拿走,所以她才就范。”
“当然不是像他口中那样夸张。”Cynthia叉住腰。“当时我没有拒绝他,我只是说需要时间再考虑。”
“直到婚礼过后我才敢把真相告诉她。”徐医生搂住Cynthia的纤腰。“那套古董不是我买的!”
“我应该一早便知那套古董不是你买的,你买的东西从来不合我意。”
“真的吗?”徐医生不介意和太太在人前耍花枪,“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
“因为你好痴心!”Cynthia瞪大眼睛说。
淑贤含蓄的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微笑。
有情人终成眷属,解答了成德多年的疑问,他觉得分外轻松。
“成德,”徐医生递上名片,“美国始终不是唐人地方,所以我回来执业。我现在暂住于跑马地朋友家里,但我的医务所在尖沙咀区。”
Cynthia的父亲替女婿疏通了几位政府官员,当然也花了一些钱,牌照就是这样弄回来的;贪污是六○年代香港的特点。
“你们不是在半岛住吗?”成德记得淑贤说Cynthia是住在半岛顶楼。
“狡兔有三窟。”徐医生解释,“因为今年的雨灾令港岛经常封路,所以我们亦在半岛顶搂留了一间房子,免得封了路我便不能回医务所。”
“George,”Cynthia挽着丈夫的手,“成德太太刚才晕倒,不如你替她检查一下。”
“好吧!”徐医生望望手表,“成德,老婆的话一定要顺从,知道吗?我老婆说你老婆身体不适,但现在我们有约,就请你太太明天来我医务所。”
Cynthia对淑贤说:“病向浅中医,你明天记紧来!”
与徐氏夫妇重遇,为成德和淑贤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个很大的惊喜。
这晚上,二人各有各的在床上辗转。
“成德,”淑贤说,“徐医生和Cynthia可说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他们好恩爱,徐医生也很听太太的话,真开通。”
“嗯。”成德把手枕在头上。
“今天的重逢多巧合,徐医生当年救了你一命,而Cynthia今天又救了我一命。”淑贤说。
“Cynthia怎算救了你一命呢?”成德纠正,“她只是扶你一把而已。”
“但总算是个恩人。”淑贤说,“你说Cynthia漂亮不漂亮?”
成德没有回应。
“你睡了么?”淑贤坐起来看成德,“为什么不答我。”
“朋友妻,不可窥,我怎可以对朋友的太太评头品足?”
“你说得对,”淑贤说,“那么明天我不到徐医生医务所让他检查了。”
“为什么?有病不看医生?”这次是成德坐起来。
“你说朋友妻,不可窥嘛。”淑贤认真地说,“你也是徐医生的朋友,那么我便是朋友妻,而且,我觉得给陌生男人检查可能会很尴尬。”
“你怎可以不去?答应了人家便要去!”成德更认真。
“到底你是因为答应了徐医生,还是着紧我才叫我去见他?”淑贤战战兢兢的问。
“你真过分!”成德大被盖过头。
“别生气。”淑贤畏惧地说,“我只是在呷徐医生的干醋,从来我也不会见到你像今日在半岛酒店时那么心花怒放,为什么你对朋友比对太太还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