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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者上钩  第8页    作者:于晴

  西门永闻言抬头,讶道:“你不睡觉出来闲逛什么?想遇鬼吗?”

  她对他不经思考的冲动话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是麻痹了。她的视线飘飘浮动了一下,才笑着说道:

  “嗯……我不睡觉出来闲逛,是想遇你啊。”

  很少看她笑得这么开心,他有些傻眼,道:“遇我……吗?”

  “是啊,遇鬼嘛。”她换了摸平滑偏冷的石桌。“我啊,连这是什么石也喊不出来呢。”她的断层有多严重啊。以前在小姐身边,多少耳濡目染,现在重回尘世,什么都像是土包子,在在提醒她,她曾是个丫鬟,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是了。

  “我也是。”

  “啊?”她回神。

  “你要喝茶吗?坐啊,怎么不坐呢?”

  “我不喝不喝。”她连忙摆手,阻止他为自己斟茶。“再喝,我一定会睡不着。”

  西门永见她东摸西摸地坐下,好像挺稀奇似的。他面带浅笑,道:“这是哪儿运来的石头,我也不知道。只要能让人坐着,不会垮掉,那就够了。西门义那家伙老笑我没知识,我管他去死。”喝了一口茶,笑脸立成苦瓜。

  “不喜欢喝就不要喝啊。”

  “嗯嗯,你说得是。”西门永以掌盖住瓷杯,瞪着她圆脸半晌,然后又叹了口气,移开掌心。“既然我接下手当了老板,岂能连茶的种类都喝不出来?”

  她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记得你有提过,你是想存老婆本嘛。”

  “是……是啊!”

  “你不会瞧不起当丫鬟的姑娘吗?”

  西门永胸口一跳,连忙看向她。月光下,她的圆脸有些泛着银光,两颗眼珠子亮晶晶的,他从未见过眸色如此亮黑的女人……或者,是他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

  “我当然不会。”他沙哑道:“喜欢了就是喜欢啊。”

  她偏着头,一撮秀发滑到胸前。他不得不说,她二十来岁了,发育似乎不是挺好,胸有点平,可是……混蛋!他就是败下来了啊!

  “……希望茶肆的帐不会很难做。我可先说好,我只学过一点点,那还是以前有空,跟着帐房爷爷学着,都好几年了……你确定真要我来做?”

  他回过神,一字不露地重复在山上所编的谎言。

  “这事,非你莫属。我可不信任其他人。我大哥虽建议延用西门义雇的帐房先生,我却不愿续用。我与西门义素来不合,谁知他会不会动手脚,将茶肆的帐报空,三年后茶肆再回他手上。”

  “我帮你。”她很义气地说道,就差没拍胸脯打包票了。

  他微微一笑,想起在山上的那段日子。

  她不肯跟他下山,他就赖在山上不走。

  她睡那个捞什子的山洞里,他就睡在天地之间。她要走出洞必先跨过他的身体,总之,她的生活一直在他的视线里。

  一开始,他很没辙,后来,一天一天过去,他开始闻到很熟悉的异味。

  她没洗澡。

  他可以忍受她做的饭菜,却无法忍受她身上的异味。他强迫她去洗,她死都不肯,直到有一天,他想起她并非与肮脏为伍之人。

  他刚来时,她将自己弄得极为干净,秀发梳理得很好,浑身上下找不着一丝怪味或污点。

  他还记得,他沿着溪河往上走,正怀疑自己会不会走进只有老头子才会隐居的山林时,忽然听到林外有水声,他立刻走出,就瞧见她躺在绿地上,状似假寐。

  她的长发如云,披散在绿茵之上,圆圆的脸从未这么曝光过。不知道是不是与尘世的断层发生在她十五岁左右,所以,她的脸蛋有一点孩子气,肤色健康细嫩又娇滑,没有他记忆中的肮脏跟刻意邋遢的丑陋。

  那一刻,热气直窜他的脸庞,让他难以站稳。直到今天,那种在心头的奇异灼热感始终不曾淡化过。

  他不笨,自然明白她的刻意是不喜男人注意她,可是他没有想到,只要有人在附近,她不敢脱衣沐浴。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他跟她耗了两个月多馀,明知她不敢洗澡,偏时刻盯着她,让她多少记住自己存在的同时,狠狠抓住她的弱点不放。

  最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她臭气薰天地瞪着他,瞪到天都快泛白,才终于答允下山来。

  他先下山雇马车,她则能独处去洗她的澡,洗多久都随她。

  “你在想什么啊?”

  西门永回神,瞧见她偏着头好奇地望着自己,略带孩子气的。突然之间,内心涌出一股想要抱住她的冲动——天知道这种冲动从找到她那一刻开始,就不停地膨胀延续着。

  可是,他不能。

  “我在想……”他喉口动了动,压抑地说:“我想起当时你气不过,说是若要下山,行,我得男扮女装回到南京城。”

  “我没料到你这么敢。”她咕哝。

  他笑开脸。“天底下还有什么我不敢的事呢?连献给星帝老爷儿的药我都敢抢,这世上,除了我能约束自个儿外,只要我想做的,没有做不到的事。”他很自负地说。

  “嘘嘘。别喊得这么大声,若是让人偷听了,你非被砍头不肯。”

  “砍头就砍头吧,我若怕东怕西,也不会叫西门永了……”顿了下,看着她黑亮到令人迷醉的眸瞳,豪气一消,沮丧道:“算了,我还有其它事得做,不能死。”

  “当然不能死。”她笑道:“你还没娶老婆呢。”死了,阿碧岂不守寡吗?

  他注视着圆脸上的笑。“下山之后,你常笑。”

  她愣了下,抚上自己的脸,讶道:“我没注意。”

  “我注意了。”

  他的话像是意味深远,她的思绪刹那有点迷惑。像他这么粗枝大叶的人,怎会注意到这种小细节呢?模糊的想法一闪而逝,她存心不去抓住。

  “阿碧她真像是千金小姐。”她说。

  “哦?她好吃懒做?这可不行。我得跟大哥谈谈。”他笑道,敛起方才充满含意的心意。

  “谁说千金小姐就好吃懒做的?”

  “不是吗?我瞧她们成天就坐在那儿,使唤这丫头做这、使唤那丫头做那事,出门没有轿子不坐,说句话声音小到我还以为附近有蚊子。”

  “那时你还举起掌准备打蚊子?”

  西门永惊讶无比:“你怎么知道?”

  “噗”地一声,她捧腹笑出声。

  一双剑眉拱起,他抱怨:“没这么好笑吧?好歹我也没打上那小姐的嘴巴。”

  他真不像是少爷级的人物啊,这个想法再次钻进心底。正好,他不像少爷,也不会在意阿碧是不是奴婢或者卖身进来的。

  “真好啊。”她喃道,想起他找阿碧来陪她时,曾附在阿碧耳边说了什么,那股亲热劲,让她内心有一点点的羡慕。

  同时也在那一刻明白,他不找旁人只找阿碧过来的原因了。

  “好什么?”

  “在西门府里当丫鬟的,都很好。”而她走错运,卖身入错了府。

  “你已经不是丫鬟了。”

  她偏着头想了一下,笑道:“你说得也对。我已经不当丫鬟很久了。”她倾身上前,面露认真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

  秘密?他慢慢地、充满珍惜地也倾向前,与她相隔只有两个拳头违的距离。

  很难得的,她连视线都没有回避。

  他的心跳有些乱拍,俊面故作无所谓地说:“只要你不逼我发毒誓,我绝对洗耳恭听。”

  彼此的距离已经近到,他明显可以瞧见当她朱唇微勾时,唇角微卷得很……秀气。

  一时之间,唾液不停地蔓延在口舌之中,让他怀疑自己未来数天都不必喝水了。

  “我啊,其实是第一次坐马车,也是第一次坐在这种……嗯,很珍贵的石椅上呢!”她笑得有些开心,连圆圆的眼儿都弯成一条线。

  “第一次?”他无意识地重复。

  “是啊,你听过当丫鬟的可以坐下吗?以前,我老是站在我家小姐身边,她坐着,我就得站着。她坐轿子去上香,我就在后头跟着跑,不过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多半是岁数大些的丫头陪着她出门。所以,刚才我坐下时,内心有些复杂。”

  狂乱的心跳慢慢回稳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笑,轻言问:“复杂?我不懂。”

  “如果没有发生那事,我一辈子都是个丫鬟,做到老、做到死,然后永远不会知道你,不会坐在这种地方,也不会这么优闲地看着月亮。人的命,真是很奇怪,看起来像是逼你到非死不可的绝路上,被迫活下来后,又将另一个世界送给你。”

  西门永默然,隔了一会儿打起笑,说:“既然你不逼我发毒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也会有秘密?”见他眼若铜铃地瞪着自己,她连忙道:“我只是以为,你都告诉过我了。”他这么的直爽,心里还能藏什么秘密?如果要她说,她可以打包票发誓在山上的那两个月,他连他祖宗十八代生子的过程都说光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说?

  他哼了一声,道:“当日,我有心定下来接手生意,固然是为了存老婆本,但西门家有多少产业,为何大哥只交给我茶肆打理呢?”

  “是啊,为什么?”她也有点好奇,光看他喝茶如牛饮,就知此人什么情趣也没有,如何接手?

  “我性子暴躁又不定。他原要交给我酒楼,后来还是放弃。”他轻轻一笑:“因为,我不能喝酒,一喝就起酒疹。”

  她瞪圆了眼,在黑夜里亮晶晶的。

  冲动会误事,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停地吞咽口水,然后视线定在她小巧柔软的唇瓣上,过了会儿,他俊脸又红,努力改瞪她的鼻子。

  他粗声说道:“很丢脸,是不?人家都喊我粗人,我的确也是个粗人,成天只喜欢在低层社会打混;我力大无穷,脾气暴躁,不知道跟多少人动手过,偏我生得一张秀气透顶的脸孔,连毛病都这么秀气。”

  “那……你喝过几次?”

  “独自一人绝对不喝,会拼酒大多有人挑衅。”他咧嘴笑:“喝完了就跑。至今还没人发现过。”

  这人根本是疯狂了,她忖思着。在他的世界里好像不需要“三思后行”四个字,只凭着横冲直撞一路活到现在……虽然这种生活不太妥当,但她却隐隐有了羡慕之心。

  “真的很晚了。你再不睡,明儿个如何早起帮忙茶肆生意?”西门永柔声说道。

  “也对,是很晚了。若是阿碧发现我在这里,那对你也不好。”

  西门永闻言,不知她在说什么,正想问个清楚,她起身欲走,又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的。”她指的是他与阿碧之间。

  他以为是茶肆的事,点头,扮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那就拜托你了。”

  “我尽力。”她扮作很认真的模样,随即轻笑出声,慢慢地走回房。

  他痴痴凝视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的,最后冲口而出:“愿儿!”

  “嗯?”她转身,头微偏。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说声晚安,明儿个还要早起,别睡迟了……”白皙的脸庞透着一抹红,他再度喊一次:“愿儿。”

  她点点头,笑着说了句晚安,转身消失在回廊的同时,才敢流露出很不知所措的表情。愿儿?听他喊,真是好生别扭跟……尴尬啊。是尴尬吧?她只有在尴尬时才会脸热。

  心跳有点快,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凉的缘故,她加快脚步走回睡房。

  西门永独自对着月色饮啜,茶水有些凉了,他也尝不出什么美味来。

  “我啊,还有个秘密……”玩弄着茶壶,他轻声说道:“现在的你,不会想知道。连小弟都在笑我,他说,我脾气又冲又急,很少为人思量些什么,凡事只懂得蛮干,现在,我却开始缓了下来,开始有了长远的计划,竟是为了一个笨女人!”

  天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连他都不清楚他脑中到底有哪根筋出了错,每次遇见她,他的心竟会格外的敏感柔软,能听出她每句话里的意味,听见她的悲伤,看见她的自怜。

  “以前,我没什么牵挂,就算死了也好过欠西门家的恩情。收养我,也不过是为了小弟罢了,我这种人的存在,也只是为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西门家中,纵然他与小弟的感情最为深厚,但自己只是附属品的感觉,一直阴魂不散。

  一直到与她相遇……他向来不信神怪之说,但有一阵子他真的怀疑她是不是在那恶心的饭菜里下了咒,他吃了才会心念直悬着那个混蛋女人。

  “我的秘密啊……”他一口饮尽了最后一滴苦茶。“现在的你,不会想知道,但将来的你,会想知道吗?”

  ※  ※  ※

  小心地爬上床,仍是惊动了阿碧。

  “宁小姐,你还没睡吗?”

  “要睡了要睡了,不好意思吵醒你。”

  “没的事。”阿碧的眸掀了掀,懒洋洋地合上。“宁小姐,你出去散步了啊……”

  一想到西门永可能被误会,宁愿连忙转移话题道:“你别叫我小姐了,我跟你一样,以前也当过丫鬟的。”

  “可是,现在你是二少的贵客。”

  “只是一阵子而已,等他生意一有成果,我就要回去了……”

  “那也要很久呢……小姐,你快睡吧,要睡晚了,明儿个可能会错过很精采的事儿呢。”

  “精采?”

  “是啊,很精采,我每回来看一次,都不得不惊叹呢。”

  有什么事会到惊叹的地步?宁愿本要问到底是什么事,却见阿碧背过身沉沉再睡,她不好再打扰,只得合目试着让亢奋的情绪平静下来。

  过了会儿,阿碧面不改色地张开睡眸——事实上,她面不改色的历史长达二十年,正因为她能遇惊而不变色,西门笑才会将她安排在随时都可能离世的恩少爷身边服侍,而二少也因此而把她再借过来陪伴宁愿。

  她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床下那两双沾泥的绣花鞋。

  幸好,宁小姐没问她,为何连她的鞋都沾满了泥土,不然她实在无法解释她的身负重任——在接受二少请托的同时,连带一块接下西门笑、西门恩的回报任务。

  当个奴婢,真的很辛苦啊。

  第六章

  原来,所谓天一亮就有精采的事可看,是指这个啊……

  “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是不是?你、你、你!还有你!”食指点着每个人,最后点到她的鼻前,顿了下,暴怒的声音稍稍减低,仍凶恶瞪着她。“你在跟我比眼大吗?比得过我吗?”

  “……比不过。”她承认。好大的眼睛啊,没见过人能瞪到这么离谱的境界,她……甘拜下风。

  “那就把你眼睛眯小一点,不要让我瞧见你快掉出来的眼珠子!”

  宁愿见他周身仿佛燃起一团火焰来,勉为其难地调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又偷偷移向他那身的……花枝招展,接着对上他凶狠狠的目光。

  “你想说什么,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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