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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者上钩  第6页    作者:于晴

  “算你还有点脑。”他没好气道,飙到她面前,一直“很凶狠”地瞪着她呆掉的小脸。

  “你……”那目光真是太太狠毒了,好像都不必眨眼似的,瞪着她的脸上都快要烧出两个窟窿来了。内心强压些微惧意,问:“你怎会找到这里?”

  他用力哼了一声,很勉强地收回火焰般的视线,状似随意拿起钓竿,坐在她的身边,见她移着臀离他远些,他又瞪着她呆呆的脸半晌,才硬生生转回钓线上。

  “还算有点进展,起码见了我把匕首收起。”他喃喃,说给自己听,同时不停深呼吸着。

  “什么?”

  “我说啊,你这种钓法,就算钓到了鱼,你也不知道。”他随口,却语带玄机。

  “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我不见得一定要吃鱼。”她傻傻答道。脑袋还有些乱轰轰的,前一刻她还在回忆,现在却像在作梦,还是,她真在岸边睡着了?

  她的梦里怎会有他?他在她内心里的分量没这么重吧?

  他没抬头,又有些委屈地说:“你这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鱼儿心甘情愿上了钩,你不理不睬,要它怎么办?不吃它、不养它,你要它活活死在岸上?”

  “那就放生啊。”她又不是没放过。

  他立刻瞪向她。“你敢!”

  宁愿虽一头雾水,却也知道他绝不是来此专跟她讨论鱼经的。

  “你到底是怎么到这儿的?”

  他又哼一声,视线转回河面,仿佛钓鱼成了他目前最要紧的事。他暗暗深吸口气,漫不经心道:

  “我来探望你。”

  “探望我?”南京城离此有好多天的行程吧?他这么闲?

  “是,我来看你,却发现你的屋子烧了。我上李家村询问,没个人知道你的下落,我也没发现任何的尸骸,想来你一定还活着,于是,我便沿着河岸往山上寻来。”

  她闻言,充满惊异。“你寻了多久?”

  “半个多月吧,我想。”

  她一时哑口。他的答案只带给她愈来愈多的迷惑,最后,她只得道:“你找我做什么?”他看起来像只完好无缺的虾子,随时可以跳来跳去,不需有人从河里捞他救命,她对他还能有什么用处?

  “怎么?我闲来无事、闲得发慌,所以来吃吃你煮的饭、帮你补补屋顶都不行吗?”他有点恼了。

  “不,当然可以,不过我屋顶没坏——”立刻遭来两粒火辣辣的白眼。她怕自己的薄脸皮真被他烧出两个窟窿来,笨拙地解释:“我只是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你。”

  “我也没有想过。”他闭上眼,状似很随意而且祥和。

  空气中凉凉的风吹过,彼此静默了一会儿,她偷瞄到他的头顶似乎开始冒出烟来,还来不及眨眼确认,就听他对着她怒咆:

  “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又不是要成仙,住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什么?每天看山看云看自己吗?你的房子不小心烧了,怎么不来找我?”

  “找你?”

  “混蛋!你的表情在说从头到尾你根本不将我放在心上!我临走之时,不是说他日你若遇难,可以来找我吗?还是你这个没大脑的女人把我画的地图喂狗了?”

  “我还留着,只是,我不以为那是灾难。我本来就一直在考虑往山上搬来啊。”她不以为然他的小题大作。

  他闻言更气,丢了钓竿,摔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骇然,直觉要挣脱,却发现他力大无穷。心头起了一丝的恐慌,抬眸对上他的眼。

  他的眼瞪若铜铃,黑色的瞳孔里烧着熊熊怒火,不由得让她意识到他是一个连处在垂死边缘都要发飙才过瘾的男人。

  她咽了咽口水,脑中闪过去年相处的片段——

  他火气旺,但他不伤人。

  他不伤人……她默念。

  不伤人、不逾矩、不把她当女人看,这不正是去年她所感觉到的一切?她压抑着,让内心的一角悄悄地放松再放松。

  “你……”气息还是有些抖,她稳了稳,才问:“你到底在气什么?气我吗?”

  “气你?我怎敢?我是气我这个王八蛋!就我这个王八蛋,胡思乱想好几个月,终于下定决心,结果呢?你自个儿躲在山里头,再来你是不是要自己先挖个坟,成天躺在里头等死?宁愿,你才十几岁,不是八十几岁的老浑球啊!”

  “我早过双十了。”她轻笑出声:“我很喜欢这种生活,况且,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你还没到过这种生活的岁数。跟我下山,我让你瞧瞧你这个年纪该过的生活。”

  “我不要。”

  西门永听她说得斩钉截铁,连丝考虑都不给,他嘴一掀,几乎又要破口大骂起来,但一见她双眸认真地望向自己,他狠狠地咬住唇口。

  她笑道:“我真的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真的。”

  她的笑颜很与世无争,尤其配上此地风水,他会以为她离成仙之路不远了,只是,他的左胸下隐隐作痛。

  不是为出自己,而是为她。

  倘若她真云淡风清,看破世事,他不会如此心痛。

  “你几乎骗过了我。”见她一脸茫然,他说:“你也骗了你自己。”

  “我不明白。”

  “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不是完璧之身,真的很重要吗?”

  他的声音很轻,一出口就随风而散了;她连动也没有动,笑颜依旧。

  山林无语了好久,她才轻叹:“你真直言。”

  去年李大夫当是茶馀饭后的话题说给他听时,她正在门外听个一字不漏,他为她赶跑李大夫,说没有感动是假的,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当面问她,毫不修饰的。

  他不作声。

  她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如果有一天,有个人告诉我,他可以取走我脑中一部分的记忆,必须拿三十年的生命来交换,我愿意,很愿意很愿意。”她看着他十分认真的脸孔,又笑:“你不懂,对不对?”

  他是不懂,不懂一个女人的清白跟记忆有什么关系,他蠢他笨,这就是平常把大脑置之不理的下场。

  可他虽不懂,却读出了一件事——她的语气仿若平常、笑颜如旧,但是,在他左胸下的心又隐隐作疼起来。

  他来此的真正目的,若在此时此刻告诉她,她会从此拒他于千里之外吧?就如同去年她极端排斥有男人喜欢她的事实。也许她搬入高山的真正原因,并非火烧家,而是远离那姓李的小子以及任何的男人。

  “天快黑了,你还是趁早下山吧。”她说。

  “我……我……”混蛋!他二十年多年来都没有储存一些机智备用吗?他气恼自己,见她摆明一脸送客相,心头更火。“我留下来过夜!”

  她一怔,又笑:“不成不成。男女有别,去年是你伤重,救人为重,何况,这种深山里哪来的屋子,我也不会盖。”

  “那你住哪儿?”总不可能扑通一声,下海住龙宫吧?

  “住山洞里。”

  “山洞!”他叫:“你住山洞?接下来你是不是要穿树皮?”

  “还不至于。”她觉得有些好笑:“我有好些衣物没烧掉,够穿了。”

  “混蛋!我偏要待下,一天你不下山,我就一天待着。睡在林子里,我也不在乎!”

  她皱眉。“你这是何苦啊?”

  “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你喜欢提前过六十岁的生活,我就陪你,反正提早嘛。”他耸耸肩。

  “你……你干嘛陪我?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你不是说,还要为你弟弟求药?”

  “咦,我连这个也跟你提过了吗?”见她点头,他还是耸肩。“那就怪我弟弟命不好,谁教我有你这个……嗯……生死换帖的哥儿们呢。”

  “生死换帖?!”她不记得啊。何况,她是女子,他是男人,彼此怎么会有生死之交?这人是疯了不成?

  西门永盘腿坐起,很认真地看着她。

  “我说过,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你……疯子!”就不信他这种活蹦乱跳的性子能在无味的山中待多久?

  “我不是疯子,我只是一个死脑筋的蠢蛋。”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法去纠缠一个人,至死方休。

  瞄到她微怒,他很无赖地笑道:“你若不让我赖住在此,大不了我就下山吧。下山之后,我也无事可做,就再去为我小弟求药……听说这一回又有道人送长生不老药给皇帝老爷,经上次被夺药后,这一次皇帝老爷指派高手护送……可惜,不知道我若不幸,有没有人会为我上香啊……”眼角偷偷再瞄她。

  她的表情除了恼怒,还有些许担忧跟阻止之意……啊啊,他可不可以幻想一下,其实她对他并非那么绝情,有那么一点点不舍他涉险的感情呢?

  “随便你!”她抢过鱼竿,胡乱收拾后起身走人。

  “随便我……”他偷偷地笑了,笑得很开心。“那就是随我留下了……”

  ※  ※  ※

  两个多月后——

  “瞧什么瞧?没瞧过女人吗?还是没见过女人驾马车?”甫进南京城内,就见并行的马车里有人在窥视着自己。

  “啊,好粗的声音啊……”那男人一脸可惜。

  “怎样?老子……老娘就是粗声粗气,碍着你的眼吗?”也不顾大脚被看见,凌空踹了对方车轴一脚,然后狠狠瞪着那张惊恐的脸孔。“再看一眼,我就揍人!”

  狠话还没指完,对方马上吩咐车夫加快速度驶离这个疯婆子。

  “疯婆子?敢叫我疯婆子!”“她”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鼻翼喷着气,像是随时要咬人的山豹。

  身后的车幔掀起一角,半张未沾胭脂的圆脸探出,沿着纤颈往下,是老旧的素衫,身上并无任何饰物。

  “你举起马鞭做什么?要在大街上赶路吗?”圆脸的主人问道,仿佛没有看见飞喷的怒火。

  “……没……我手臂痒,举举而已。”那高头大马的“女子”咬牙道。

  “这就是你说的南京城吗?”她东张西望,圆眸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好奇。

  “是,这已经是南京城了,我可以换下这臭衣服了吧?”

  “我的衣服很臭吗?”

  “……混蛋,你明知道我的意思。这里是南京城,不是京师!走在路上,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认亲?”

  “你觉得当女人很丢脸吧?”宁愿瞧着西门永一身的女装,不得不说,连她这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都觉得他很适合扮女装的——在外貌上。至于骨子里则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当然,如果他的身材能稍微缩小点会更好。

  马车缓缓在街道上行进着,眼角瞥到四周的百姓像潮水,一波一波的,让人眼花撩乱、晕头转向。

  原来,这就是她从小耳闻的繁华南京城啊。

  “我没说当女人很丢脸,你少扭曲我的意思。”西门永顿了一下,咕哝:“你要不是女人,那我才烦恼咧。”

  她没注意他的意味深长,只道:“就算你不觉得丢脸,但还是很麻烦吧,方才不正是一例,就算你不去主动招惹人,人家也会来欺你。”

  “我不会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为你不曾被欺负过,不知道力气悬殊的可怕跟绝望……”她低喃。

  “人人都说我力大无穷,但那是指现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时的我。你若肯,我可以教你几招。”

  她正要接话,忽然发现他的高头大马真的很引人侧目——连男子都不避嫌地在看他。出于本能的,她立刻放下车幔,抚住跳得有些狂乱的心口。

  她果然还是会紧张啊!

  只是,摸不清楚自己紧张,是因为太久没跟人接触了,还是怕男人身上的那股臭味。如果要她选择,她宁愿继续过着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用她的一生一世。

  偏偏——脑中浮现一张赖皮的脸孔,她内心有些气恼。

  这人不止脾气极坏,又爱耍赖皮脸,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她真是……被纠缠到好想磨刀杀人。

  “喂喂,你怎么啦?”

  “没什么——”正要答话,忽然听见有个陌生阴沉的男声在插嘴:“等等!”

  她原以为是马车旁的路人在说话,不干他们的事,后来又觉声量过大,仿佛那说话的人跟着马车在走。

  “义爷,怎么啦?咱们不是要为二少订棺木吗?都已经打点好了,奴才连风水师都找妥,就等出城寻福地……”

  “闭嘴!”那阴沉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位……高头大马的姑娘,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西门永的声音压得极低,不像平常一有男子搭讪,立刻饱以老拳。

  “连声音都好像听过啊……”这一次那阴险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挑衅。“高头大马姑娘,真的不是我要怀疑,你这发色的光泽与柔顺真像是在下一名不成材的兄弟呢。”

  兄弟?隔着车幔,她一怔。莫非那人就是西门永曾提过的义兄弟?

  “不知你这混球在说什么鬼话,滚开!”

  “才两个多月不见,敢情你不仅失忆又变成姑娘家啦?”那声音开始咬牙切齿,低声骂道:“你存心丢西门家的脸是不是?没事去男扮女装,要是让人传出去,有多难听!你知不知道?”

  “你不说,谁会知道?”

  “哈,大庭广众之下,谁会认不出来?你以为你貌美如女吗?还是觉得你的头发美得像女人,就开始学起女人的装扮来?堂堂一名男子穿着娘儿们的衣服,我真怀疑你存心要败坏西门家的名声!”

  左一句西门家、右一句西门家,西门永不耐烦地要加快马车速度,西门义立刻拉住马匹,斥道:“笑大哥还在找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两个月,在世上一点声息也没有,他还以为你又跑去哪儿夺药,死在无人之处呢!你先回家一趟……不,不能先回家,你这种装扮回去,他会跪在西门家的祖宗牌位前自我了断的。”

  “我又不是西门家的亲生儿,他自我了断做什么?”西门永没好气道:“我先回茶肆,晚点再回去见大哥。”

  西门义正诧异他这么好说话,忽见有人往此处走来,他脸色一整,难看透顶,压低声音道:“咱们西门家的死对头来了,你不准出声!若让他发现你男扮女装,西门家几十口全都找棵树上吊算了。”

  语方落,她在车内又听见一名陌生男人的声音响起,而且靠着马车极近。

  “西门兄,好巧啊。”

  这声音十分的和气,仍让她感到威胁。她紧紧压住布幔,不让它有被打开的危机。

  “是很巧啊,小小南京城,连出来逛个街都会遇见你们兄弟俩。”西门义假笑道。

  “是啊,对了……这位高头大马的姑娘好生眼熟啊,眼熟到在下都快要喊出她的闺名来了呢。”

  “眼熟?你当然眼熟啊!她是我的远方表妹,长得神似是理所当然!”西门义面不改色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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