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遥生垂下眼,低声问道:“你宁愿不再相见,就这样让我痛苦下去?一生一世?”
她一时哑然,咬了咬牙,要张口说话,马车门忽然打开,沈小鹏叫道:“娘,下马车了!”他连看莫遥生一眼也不看。
她一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马车早已停在天水庄前。
“娘,我扶你。”沈小鹏伸出小手,催促她。
“呜……小鹏,你长大了。”沈非君撇开视线,不再看他,拉着裙摆握住沈小鹏的小手,走下马车。
“娘,你很感动吧?”
“呜呜,娘是很悲伤,你长大了,娘就不能再搂你亲你了。”
沈小鹏眼角觎了莫遥生一眼,见他一脸木然,而他娘则似乎有意忽略,他紧紧握住他娘的手,转移话题道:“娘,方才经过大云楼,我请余叔叔带我去买一些你爱吃的点心,偏偏那厨子前一天离开了。”
“离开?”
“是啊!好像是他手艺太好,有人用高价将他挖去京师了。娘,你别担心,小鹏再多问几家,总会有不输大云楼师傅的好手艺的……娘?”他微讶地瞧见他娘突然停步,转身看着莫遥生。
莫遥生仿佛发觉她的注视,慢慢抬眼望着她。
对望了良久,她才动了动唇,轻声道:“你瞧,你以为有些东西是不变的,但事实上呢?我变了,不再是你的非君了,你留下,已无意义了。”
语毕,紧紧牵着沈小鹏,在余沧元的陪伴下走进天水庄。
沈小鹏望着自已与他娘交握的手——
他娘的手,在发颤。
香香的、软软的,像回到了很熟悉的地方,让他很安心,不由得多睡了一会儿,直到外头的鸟叫让他受不了,他才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张开眼睛。
一张开,就瞧见他娘近在咫尺的秀颜。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瞪着他娘睡沉的脸,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昨晚他陪着他娘一块入睡的。
好像很久没跟他娘睡了,因为他自觉长大了嘛,再跟娘睡,让旁人知道,岂不丢了他的脸?
“其实……也没那么糟啦。”刚开始他别扭,他娘硬抱着他睡,反倒他一下就睡着了。“我的娘……我的娘……”他不停地喃道,伸出小手把垂到他娘脸颊的长发给撩到她身后去,发呆地望着他娘的睡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嘴角在微笑、小脸烫烫的。该不会是脸红了吧?
“真丢人,哪有人看着自己的娘脸红的,我脸红是因为都这么大了还要陪娘睡。我陪她睡,可不是我想要的,而是瞧娘心里不快乐,唉,我这个儿子更辛苦。”他自言自语。想起平常早上都要上余叔叔那里学记账,现在暖暖的太阳都照到他屁股了,余叔叔一定在等他吧?
思及此,他赶紧爬起来,替他娘拉好棉被,转身要下床,迟疑了一下,俯头亲亲他娘的额头,才回身下地,小脚套进鞋里,一双白玉的手臂就环住他小小的腰。
“呜,小鹏要离开娘了,娘不依——”
沈小鹏吓了一跳,脸若火烧,恼道:“娘,你早醒了?”
“我哪有!我是瞧你起床,也不叫娘,你一定是想抛弃娘,到你余叔叔那里去,对不对?”
他起床时他娘就跟着起来了?那不是发现他偷亲她了吗?沈小鹏红着脸粗声说道:“你放开啦!”
“娘不要啦!”
“娘,你都老成这样了,再装小孩很丢脸耶!”
“呜呜……为了小鹏,娘当小孩也没有关系,小鹏,再陪陪娘嘛。”
“让人家看了,我很丢脸啦!”
“呜,小鹏不要娘了……”
沈小鹏一恼,迳自穿上鞋,下地往前走两步,那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他,不肯放开,他听见身后的人被拖出棉被,只好赶紧停步。
“娘!”这娘,到底知不知分寸?可是,他偏对他娘没辙。心里也暗暗高兴,就算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与他们有关的男人,他娘待他的态度依旧不变。
“小鹏,娘舍不得你嘛。”
“那……那今天晚上小鹏再陪娘睡啦,真是,女人家就是女人家!”
“真的吗?”沈非君泪眼汪汪,高兴地说:“小鹏从八岁以后就不肯跟娘睡了,害娘每天躲在棉被里偷哭,现在好了,小鹏天天都陪娘睡——”
沈小鹏已经放弃了跟他娘讲道理,他转过身,看见他娘悬着身子在半空,也不肯放开他,他很用力叹了口气:“反正余叔叔那里都迟了,我陪娘一块用早饭好了。”
“小鹏对娘最好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把脸埋进我的胸前了啦!娘,我快要被你撞成内伤了,你快穿衣服,我去差丫鬟到厨房拿早饭过来……唉,吃了早饭,怕也要晌午了。”他是已经认命了。
见他娘终于放手,乖乖下床去洗脸换衣服,他的视线一直跟着她跑,看着她洗睑、穿衣、梳着她那头好长好长的头发……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最爱埋进他娘的头发里玩,他娘没气过,因为她比他还要小孩子气……可是,他知道在疼他的同时,他娘用尽所有的能力在保护他,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娘这十年的青春全毁在他的手里,让他觉得若没有了他,他的娘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小鹏,小鹏,娘插这个头簪,好不好?”沈非君转身,冲他一笑。
沈小鹏慢慢地踱上前,讶异地瞧见他娘手里的头簪,脱口:“娘!”
那头簪并非纯金,是鸣祥她义爹死后,鸣祥带着他走出天水庄。那是他第一次上街,琳琅满目的货品里,他瞧见了这枝便宜的簪子,请鸣祥买下让他送给他娘。
他接过手,小心翼翼地插在他娘的发间,看着那张照着娘容颜的铜镜,他只觉得他娘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就算再老,在他心目中也是没人可比的。
从他娘失踪后到他以为她被山贼掳去,他才真正明白了并不是娘离不开他,从头到尾离不开人的是他!
“小鹏,你一直看着娘,是不是娘又老了?”
“没啦,娘,你笑时多漂亮,比哭的时候好看太多。”一哭简直像是毁容,难怪在山寨里没人敢碰她。“以后别动不动就哭了啦。”
沈非君闻言,转过身用力地抱住他的小身子,感动地泣道:“呜,小鹏难得对娘说好话……娘好想哭喔……呜呜……”
“你已经哭了。”沈小鹏的脸黑了一半。“你放开我啦,我去拿早饭啦!”
“小鹏身上的乳香味好好闻——”
“我十岁了,哪儿来的乳香?又不是婴儿娃娃……啊!娘,你偷袭!”他胀红脸。
“我只是回报嘛,刚才小鹏偷偷亲娘,娘现在亲你……咦咦,是什么香味?好香呀!”沈非君只觉这香气很熟悉,站起身往门口走去,门一开,托着食盘的丫头 正站在眼前。
“沈夫人,厨房的要我送早饭来。”
“正好,我很饿呢。小鹏,来,跟娘一块吃,呜,娘好高兴你陪娘吃……”她愈闻愈不对劲,一等丫鬟放下桌,她立刻夹了口菜吃,惊讶脱口:“是大云楼的师傅?”
沈小鹏“啊”了一声,赶紧也尝了一口,心知这口味正是大云楼那个既会做点心、也会做菜的师傅。
“他明明被挖去京师了啊!”
“那个……”丫鬟细声说道:“沈夫人,莫公子要奴婢告诉您……”
“莫公子?哪个莫公子?莫不飞,还是莫遥生?”
“是莫遥生公子。就是他请来新厨子的。”
“新厨子?”
“今儿个早上五更天的时刻,新厨子风尘仆仆地来了,听说好像是往京师的官道上被聘请来天水庄的。”虽不解沈非君一脸的讶异,丫鬟仍照实说道:“莫公子要我送早饭时,告诉你几句话。”
“几句话?”她的脑袋乱纷纷的,搞不懂他的用意。他是想讨好她?还是为了其它原因?
千里迢迢将人硬请回来,要花多少工夫跟金钱?
“厨子要走,我请了回来;厨子要变,也得看我身后的金元宝答不答应。”
“啊?”何时,他变得这么地……俗气?
“人会变,但要怎么变,由我来主宰。”
“啊?”何时,他变得这样地霸气?
丫鬟红了脸,仍大声说道:“人会变,你的心不变、我的心不变,那为何不能厮守一生?”
沈非君瞪圆了眼,沈小鹏心里复杂得也说不出话来。
“沈夫人,你别误会,方才的话都不是奴婢说的,奴婢对您可没那意思喔,全是莫公子要我转述的。”
“他……他现在还留在庄里?”
丫鬟点点头。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小心地答道:“莫公子说他要留下一阵子。”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不怕失望吗?还是沉浸在找着她的喜悦里,所以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变化?他不知个性不合,相处起来有多难受吗?依他那样的脾气,就算气度再大,怎能欣赏像她现在的性子?
沈非君思量一阵,轻声说道:“你下去吧。”
丫鬟暗松了口气,福了福身,走到门口忽地又想起一事,连忙说道:“沈夫人,奴婢忘了一件事……”
“他还有什么话要转告?”沈非君与沈小鹏同声问道。
“不不,是鸣祥小姐,她问如果下午你没有事情,能不能陪她一块喝个茶?只有你跟她,绝没有旁的人在场打扰。”
第七章
天水庄东面临河,地势微陡,西高东低,庄中建筑全依地势而建。凤鸣祥她义爹在世时,将西边拨给了司徒寿,建筑方式全偏自然;后来凤鸣祥她义爹死了之后,余沧元便在偏西之地建了一座“看景亭”,正卡在司徒寿出园的方向。
从看景亭往上看,可以一窥任何走出西园的人;往下看,微陡的斜坡在春天时一片花海。
花海里,一个小男孩到处钻着,坐在亭里的沈非君看着他忙来忙去好一会儿,讶异道:“小鹏什么时候喜欢花了?”
“他认为喜欢花这种事是娘们才有的行为。”搭腔的是凤鸣祥。见她仍将目光放在沈小鹏身上,笑道:“小鹏真是你心头的一块肉,就不知道你的心头肉还有没有旁人?”
沈非君将视线转了回来,瞧着凤鸣祥慢吞吞地吃着厨子新作的点心。
“这点心,真好吃。”凤鸣祥叹息:“天水庄虽不缺钱用,要请个厨子也非难事,但沧元一向务实,只要不太难吃,他是不会随意换下咱们庄中的厨子,现在,多亏莫遥生,莫名其妙的,这大雪楼的厨子就变成天水庄的了。”
沈非君望着她,低语:“他的脑袋,是石头。”
“是石头,那才好。”凤鸣祥微笑道:“我听不飞提过,他这个四师兄上山学武,本是为了强健体魄,后来与你相识生情,决意与你共度白首之盟,便以两袋黄金讨价还价,让他师父点头放他下山,对不对?”
沈非君思及当年的回忆,唇边带笑:“他家,是大户人家,他的爹十足的大户性子,以为有钱就是一切。”
“那莫遥生呢?”
“他是天生的侠情,完全不像商人之子,待人极为宽容又给三分情,他也很聪明,不易教人欺骗。”反倒是她,有时冲动了点。
“哦,原来如此啊……”凤鸣祥倾上前,温笑,“那,你想不想知道沧元对他的评语?”
“余沧元?也对,他也算跟莫遥生相处几日了,应可看出几分性子来。”
“沧元说他——财大气粗。”
沈非君讶异望着凤鸣祥。
后者慢慢地摇着扇子,温声说道:“同是商家,沧元自然会有几分注意。莫遥生在北方,自他爹死后,继承他家所有的生意,将他家族里其他有心要霸位的人全压得死死的,任谁也不敢吭声。沧元听过一些传言,说新任当家财大气粗,不过那是在还未见过莫遥生之前。”
沈非君忍下满腹的疑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知她还有下文。
“见过他之后,沧元说他心机深沉,需防。”
“那必是余沧元看错了。”沈非君摇摇头:“他心思缜密,却不深沉,他视金银财宝如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他适合当个侠客——”
“你说的是十年前的莫遥生,还是十年后的莫遥生?”凤鸣祥打断她的话,投下她从未深想过的一句话。
沈非君微微一楞。
凤鸣祥见状,再补上一句,道:“人会变,你会变,难道他就不会变吗?”
这句话如雷炸在她的心里,让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人会变,她不得不变,那么他呢?
他也变了?
十年来,藏在她心里深处无法见人的温柔男子已经成了不回头的记忆了吗?
“是他……”好不容易嘴唇动了,说出来的话又哑又轻,不得不清了喉咙,才再低语:“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不飞说的。”凤鸣祥叹了口气:“绣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我知你心中长久以来一直有个秘密不敢说出来,我却不知是什么。我也早当你夫婿死了……在我还不知他四师兄就是你相公时,曾听不飞提过他四师兄的事,那一年……是我十三岁左右,而你十六吧?他说,那一年他原要一块下山喝四师兄的喜酒,不料被其他师兄恶意遗弃在山上,其他师兄都去喝了这杯喜酒,亲眼见到了新娘子,唯独他没有。这就是你处处避开风大朋他们,却敢面对不飞的主要原因吧?你这招可绝,存心断得干干净净,若是这一回莫遥生没有在大云楼巧遇你,你是不是打算就以寡妇的身分守寡终生?”
“我……”
“娘!”
沈非君回头,看见不知何时跑上来的沈小鹏捧着一把满满的花,几乎盖住了他的小身体。
“娘,这给你!”
“咦咦?”满把的花香扑鼻,沈非君感动得眼眶含泪。“小鹏送我花呢……呜呜,小鹏,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送娘花……娘好感动喔!”
沈小鹏别扭地红了脸,叫道:“我又不是只送你!鸣祥,你也有!”
凤鸣祥瞧他塞给自己一束花,讶笑:“小鹏,你年纪小小,倒开始懂得讨好姑娘家了。”
“鸣祥,你若愿意抛弃莫不飞,等我长大的话,我可以天天送你花。”
“对啊对啊,小鹏说得对,鸣祥,我家的小鹏最可靠了,你看他眉清目秀,将来长大……十五岁就可以成亲了,对不对?啊,鸣祥,你不知我一直梦想我当婆婆、你当我媳妇的,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虽说莫不飞也算不错,可是还是我家小鹏最好,将来是疼妻丈夫,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