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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不由己  第14页    作者:余宛宛

  眼眶突如其来地一红,鼻梁间传来的酸楚,却让他不得不伸手去压迫这种疼痛。空虚的感受像传染病似地自腹部飘向胸口,细菌扫过的地方,所有的细胞都在抽搐。痛苦,不是排山倒海地来,而是一步步地侵蚀。

  他弯曲着身子在墙角坐下,用烟雾包围着自己。他原是不适合这样战俘的姿态与丧家之犬的表情,但此时的他,俊美睑上的伤痛却让他无法呈现出其它姿态。

  他以为她会在哭闹之后、震惊过后,重新投入他的怀抱;他以为她最高兴的事莫怪于他还活着;他以为……所有的事都该依照他的以为而进行。

  沉郁的低哮声在夜里的香烟间燃烧着……

  凌晨,他带着一脸的疲惫离去。

  同一天,王耀隆法外就医,在翁医师的命令下,紧急被送往日本开刀。能否再度回国,大家心知肚度。

  运海帮,从此只是江湖上曾流传过的一个名字。

  而他--一个死而复生的名字,该如何取回、求回他所拥有的一切?

  第九章

  睁开眼,迎接一天的开始,向来是她最快乐的时候。这种快乐,终止于白奇死亡的那一刻。失眠,从那时开始变成谋杀睡眠的凶手。

  昨晚,不是头一次失眠,却是最辗转难眠的一回。

  从前心里难过,哭累了也就睡着了。醒了,伤痛也就冲淡了一些。

  这一晚却不然。

  脑子沉甸甸地像被放入了千百斤的石头,不论她侧翻成任何姿态,这些石头都一古脑儿地压迫她的脑细胞。

  她的心被丢入高温的热油里,甫下锅的煎烫酷刑不是解脱,而是水深火热的开始。

  从天花板看到地板,从棉被里翻身到枕头上,眼睛酸、身体累,四肢百骸都在酸痛,可是她就是睡不着。

  白奇没有死的事实,让她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人伴侣的自信。

  为什么对她隐瞒?她是不善说谎,但一定要用死亡这么激烈的手段来把她蒙在鼓里吗?

  白奇是为了你和小曼的安全啊--她心中的善良天使这样告诉她。

  然则,一夜未眠的她着实只想接受恶魔的提议--她绝不原谅白奇!

  谢绮摇摇晃晃地滑下床,推开房门,准备用她无与伦比的熊猫眼圈去惊吓全世界。

  陡地,门隙间落下一张卡片。

  “啊!”谢绮惨叫一声,弯身倒坐地上,抱住她被“砸”中的右脚掌。

  她居然被一张卡片“砸”到脚!

  左手捉着脚,一手捉过那张“分量”十足的卡片。

  一颗扬着微笑大嘴的石头,对着她微笑着。这是小曼视为最珍贵的宝物哪!

  去年全家在海边度假时,小曼在海边捡到的这颗石头时,开心了好久啊。

  “还笑,你这个凶手!”谢绮感动地把石头握到手掌后,专心地看着卡片。卡片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幸福一家人。

  爸爸、妈妈和小曼幸福的微笑:妈妈,生日快乐!

  小曼在卡片上这么写道。

  小曼连注音符号都不会哪。这些中文,是奏凯握着她的手写出来的吧!

  谢绮重重地咬着自己的唇,却不觉得痛。与白奇相识后,她曾经夭真地以为快乐是一种单纯的习惯。

  只是万万没想到,所有习惯的“习惯”都是可怕的。嘴中尝到了血腥味,才知道自己已经受伤。

  用舌尖舔去唇上的伤口,些微的刺痛让她皱了下眉。

  把卡片和石头都放回家居服的大口袋里,她一跛一跛地走进厨房。

  咬了片吐司,喝了杯果汁,吞了颗维他命。没有食欲,但她必须确定肚里宝宝能够吃饱。咬着一颗苹果,一路捡起小曼丢在地板的玩具,晃回房间摆好了卡片和石头,将希颜交代该穿的背心穿上,套上衬衫、牛仔裤,再走回客厅。

  她在做什么?

  逃避原谅他?还是在逃避谴责自己?她把头埋到双膝之间,低声问着肚里的宝宝。

  钤--电话的声响极有耐性地在室内吵闹着,一种势不罢休似地催人响法。

  她不想知道谁打了这通电话,纵使是白奇来了,她也不想见。

  他不敢来,她知道。因为他有歉意。

  谢绮挑衅地瞪了客厅上方的监视器一眼,捣起耳朵开始绕着沙发一圈又一圈地走。

  当当--叮当--

  怎么这么吵!谢绮猛回头望着那座发出清脆声响的英式落地大钟和访客对讲器。

  “十一点就十一点,叫什么叫!”

  她跨步向前捉住钟摆,硬是让时钟停止走动。

  黑凡说十一点要来,他说要送她生日礼物。

  这样告诉她的是那个爱画画的正牌“黑凡”,而不是白奇。

  谢绮想也不想地伸手按下对讲器,从小荧幕中看到“他”的影像。

  “让他上来。”她对管理员说道,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从未怀疑黑凡会由两个人饰演,先前才会将一切不合理的细节视为理所当然。荧幕中的黑凡站立的姿态带些几分阴柔,手掌反覆地在裤袋中抽出又放回,像在压抑着某种不安的情绪。

  谢绮倚着大门,直勾勾地望着电梯--门,打开。

  “他”惊吓地用手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显然未曾预期到她的出现。

  “你来了。”谢绮面无表情地说道,仔细研究着他的表情--他轻咬了下唇,显然有些馀悸未定。

  “你在等我?”黑凡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跟着她走入客厅。

  “对。”她简短地回答着,率先落坐于沙发中的主座,目光依然锁住他的脸。

  “你今天有点不同。”他看着她不苟言笑的脸,但觉她像审判庭中的法官。

  谢绮交叉着双臂,不自觉地一扬眉学起白奇冷淡的模样。

  黑凡挑了离她较远的沙发角落坐下,双手不自觉地交握成一团。

  她瞄了他紧张的动作一眼,却让他更加手足无措白奇没有告诉他?!

  “生日快乐。”他干笑了一声,最后终于强迫自己的手停在大腿上动也不动。

  “你今天是用什么身分来祝贺我?”她挺直背脊,打算接受另一波的愧疚。

  还想骗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他的勇气,因为她攒起的眉峰而畏缩。

  “是朋友就不该有欺骗!”谢绮生气地眯起眼低吼问:“你为什么要当白奇的分身?”

  他倒抽了一口气,整个人险些从沙发上跌落。

  “你希望我在你生日的这天变成白奇吗?”他想含糊地带过话,可惜脸孔太心虚。

  “你来祝贺我的生日,是何居心?这应该不在你扮演的角色范围。”她尖锐的逼问连她自己都讶异。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将发抖的手藏到背后。她知道他今天的计划吗?

  “你不该心虚的。白奇即使心虚,仍然是一派骄傲,是那种宁可我负人,也不让人负我的倨傲。”谢绮清亮的眼闪过怒气,昂着下巴的姿态是不打算轻饶人的荏厉:“你的模仿还不够炉火纯青。白奇只有一个,黑凡就不该有两种样貌。”

  他的身子一震,不自觉地退到沙发之后,被她的怒气逼得连正眼都不敢迎视。

  “你--知道了。”他咬着唇,话语含在口中。

  谢绮盯着他的表情,意外地察觉--黑凡的举动竟然比她还优雅!

  “也该是我知道的时候了,还是你们一定要把我逼到精神崩溃,才会心甘情愿地告诉我真相。”她以为自己可以平心静气地用冷言冷语逼他到死角,却还是忍不住大动肝火、大拍桌子发怒。

  “他打算在你生日的那天告诉你的。那时候王耀隆也申请到日本就医,不会再回国对你造成伤害了。”他轻声地说道,脸孔因为怯懦而更彰显出阴柔的特质。

  “多么意外的生日礼物啊!”她提高分贝嚷叫着,看到“白奇”的脸抬头偷瞄她时,更是气到脸色铁青:“白奇花了多少时间找到你?你原本就长得像白奇?或者翁医师的整型技术高明非常?你们连身高体形都相仿,你这个替身真是千金也难求的。”

  “我去暗杀他。”他别过头,不看她。

  她倒抽一口气,未曾预料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多久以前的事?”白奇从没有将这些威胁告诉过她。

  “一年前。”

  “很好。他培训你的耐心及保密的决心,真让我感动莫名。”谢绮红了眼眶,一阵头晕目眩让她连站立都嫌无力。

  “你还好吧?”黑凡跑到她身边,想撑扶她。

  “不要你管!”她赌气地一挥手,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倒入沙发中。

  黑凡为她倒了一杯水,就摆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他望着她的眼神,与其说是怨恨不安,倒不说是有些嫉妒与内疚--在那一刻到来前,至少让他为她做些什么巴。

  “难怪他昨晚烂醉如泥。”黑凡轻声地说道,在茶几边坐了下来。

  “不可能。”她断然否绝。白奇对酒类的自制力向来连圣人都要嫉妒。

  “他醉到连我出门,也只看了我一眼,而没有力气交代任何事情。所以,我才会完全不知情到你这里来。”

  “醉死活该!”谢绮冲口说道,随即懊恼地闭嘴,用手摇住自己的肚子。小家伙,别踢了!我不骂你爸爸就是了。

  谢绮望了黑凡一眼,他惊怯地连与她对望的勇气都没有。她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恶巫婆。

  “当别人的替身是什么感觉?为了钱,为了权势而抹杀自己是什么感觉?”很好,她再继续尖酸下去,肚里的孩子一定可以当选民意代表或立法委员。

  “当你有更重要的事摆在前方时,那些感觉都不会有感觉。”

  “你既然是暗杀白奇,为什么又愿意被他利用?”

  “我们是各取所需!!”他激动地直起身子反驳着她:“在暗杀白奇之前,我找

  上的人是王耀隆。不过,一直到遇见白奇提出了这个计划,我才有机会。”

  “多行不义必自毙。王耀隆决计也没料到你们会来上这一招。”她低喃地说道,不解地抬眼望着他:“和你有仇的究竟是白奇还是王耀隆?”

  “我大哥是向志安!这个理由足够了吗?”向志平握紧拳头,激愤地瞪着她。

  谢绮捣住自己的唇,再也说不出责难的语句,因为忙着红眼眶的她,已经掩不住眼中的水光。因为她还记得那个为小曼折纸鹤时笑声爽朗的向志安,因为她还记得向志安的憨实与热情,于是一切的复仇便全染上了感伤。

  泪眼间看着他带着怒意与心恸的表情,她恍惚以为见到了那年在海滩边的白奇。

  许多时候,伤心或者会远离,但绝不是遗忘……

  “对不起--”她还是滑落了一颗眼泪。

  “很久以前,我就不哭了。”他面容僵硬地看着她的泪滑落,沉着声说道:“这世界太现实,要不就踩在别人脚上,要不就是任人践踏。”

  “所以你的画才会充满了那么浓的黑暗与忧伤。”

  “你真的懂我的画吗?”他嘲讽地一笑,望着她的眼神凌厉得一如最善妒的女人:“你是最不能懂我的!如同我不懂在你应该为着白奇的活着而欣喜若狂的时候,你却夹带了怒气想把他碎尸万段!”

  “欣喜若狂?我被骗成这样,还要欣喜若狂?”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你有什么值得忿怒的?”他纤俊的面容披上一层恶煞之气,那忿怒是要张牙舞爪起来的:“你的丈夫费心欺骗你、串通外人,难道不是为了你吗?如果不是你一张说不了谎的脸,他何需如此煞费苦心?他为什么要离开运海帮?难道不是为了你和女儿吗?你知道心爱的人离开,却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感觉吗?你究竟懂不懂吗?”

  向志平的音量愈益拔尖,身子情不自禁地倾身瞪着谢绮。

  谢绮摇摇欲坠的身子转身投入沙发之中,慌乱地把脸埋到手掌中。

  那类似白奇的脸指控着她的无情。白奇是用这种心情看待她的吗?

  但,尽管脸庞捣得更紧,那忿怒的男音还是从耳朵渗入心脏,刺杀着她的心。

  “白奇设计这些事情时,要花多少精神、用多少心思吗?一个人要承担这些压

  力好受吗?假装一个死人,是很快乐的吗?”向志平疾言厉色地说道。

  “闭嘴!明明做错了事,就不要找藉口!”她猛抬头尖声说道,只是泪流满面的脸庞破坏了指责的效果。“你们全都是一丘之貉……”

  她无法反驳黑凡的话,却不甘心“认错”。

  她该认什么错!是白奇欺骗在先。

  “哼!你的任何高姿态都唬弄不了人。怒气一过,只要白奇多花些时间,你还不是会乖乖回到他身边。当你幸福快乐的白太太。”向志平的手指颤抖地指控着她。

  谢绮心虚地咬住唇,因为即便在这种火冒三丈的时候,她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白奇的用心,她全都知道,她只是还无法若无其事地原谅!

  “女人。”向志平忿忿不平地踢了下沙发。

  他不甘心!为什么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可以生活在被爱的幸福中。

  被他瞪的有点发毛,谢绮搓着自己的手臂。向志平和他哥哥完全不同!

  这人假扮“黑凡”时,至少还客气一些,她不自觉地抱着自己的双膝,研究起他的表情来,而问句就这么从嘴里冒了出来:

  “你在感情上受过伤?否则怎么这么愤世嫉俗?”

  “那不关你的事。”光凭着她一脸的同情,他就永远不会后悔自己今天的决定。

  “你干扰了我的生活,我至少也该礼尚往来偷到一些讯息--”

  “你以你是谁!可以随便质问别人的过去吗?那家伙没说错,你个性单纯得连孩子都要嫉妒。”咬牙切齿。

  “不想说就别提,我不会强迫你。还有,请不要用包装过的言语,拐着弯来骂我白痴。”她不服气地昂起下巴。

  “你是那种一直被幸福包围的那个人。”

  “我也经历过许多失去。”父母的骤逝,至今仍是心中的阴影。

  “无论经历过多少次失去,你总是可以确定你身边的人会永远爱你。”他握拳的指节变得青白,咄咄逼人地逼问道。

  “你这是什么谬论!不管我在任何环境下经历失去,只要我的心仍有感觉,我

  就会痛苦、我就会难过。你太偏激了!”吼完,谢绮拧着眉,脸色青白地捣着自己的胃。

  她现在不想和谁针锋相对,那大伤元气了。她想休息。

  “是啊!也许你还比较希望白奇干脆真的死了,因为你比较擅长扮演可怜兮兮的幸存者。”他朝她走近一步,若不是她太不舒服,她该注意到那眼神的狂乱。

  “我擅长扮演什么角色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一直是幸福的,那又怎么样!至少我正一直学习着不让过去的阴影来妨碍我的生活。”她捉着自己发恶的胃:“我不能预测我未来的每一天,所以我更要努力地过好每一个今天。”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把手边的幸福再推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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