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别跟孩子说这些。”她一面将晚饭端上桌一面说:“你多疼疼她,以后也不知……”
一听这话,包嫣娘眼底便泛出泪来,她又抱紧了女儿,泪水一并揉进她发里。
“娘?”察觉屋里怪异的气氛,小女孩不安的抬头。
“娘没事!”
抱起怀里的孩子,她走到桌边。桌上是两碗稀粥、一盘青菜、一盘萝卜干和一颗蛋,妇人又端上一碗气味怪异的糊状物后,两人才落座。
小女孩一看到那碗怪东西,小脸便揪成一团。
“阿汝乖,”包嫣娘一面将黑糊糊的东西喂进女儿嘴里,一面轻声哄道:“吃完饭就可以吃蛋蛋,阿汝最喜欢吃蛋蛋了,对不对?”
勉强吞下苦苦的食物,小女孩点点头。
好不容易喂完,包嫣娘端过荷包蛋,小女孩却用细瘦的小手推开。
“娘吃。”小女孩坚决的说。
“娘吃过了。”
小女孩狐疑的看着包嫣娘。
“真的!娘在城里吃了好多蛋蛋,现在看到蛋蛋都会怕呢!”包嫣娘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
小女孩被逗笑了,之后她又将盘子推到另一边。“婆吃。”
“婆不吃。”妇人摇摇头。“婆讨厌吃蛋蛋。”
小女孩皱起眉,不敢相信有人会讨厌自己最喜爱吃的柬西。
“婆吃。”她又说了一次。
妇人和包嫣娘对看了一眼。
包嫣娘低下头对女儿说:“阿汝自己吃就好了,你不是最喜欢吃蛋蛋吗?”
“浪费。”小女孩低着头小声的说:“给阿汝吃是浪费。”
“谁说的?!”包嫣娘惊讶的看着女儿。“蛋蛋是娘跟婆特别给阿汝准备的,怎么会浪费?”
“阿汝活不久,要死了,吃好东西是浪费——”
“胡说!”包嫣娘将女儿的头抬高。“这是谁说的?!谁敢——”
“别吓坏孩子!”妇人急忙将小女孩抱到自己怀里。“阿汝,婆问你,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春姨。”她嗫嚅的说。
“傻孩子!你娘不是了说吗?阿汝会长高、长胖,会变成美丽的姑娘,怎么你不信娘的,却偏偏信春姨?”
小女孩看看妇人,又看看包嫣娘。
“你看,娘特别给你准备的蛋蛋你不吃,娘要哭了。”妇人看小女娃不信,索性说了重话。
“娘别哭!”看娘亲低着头流泪,小女孩的心好慌,她摇摇妇人的手。“婆!我要吃蛋蛋,你叫娘别哭!”
妇人忙将那盘冷掉的荷包蛋喂进她嘴里。
“好了,吃饱之后就要睡觉了。”她抱起孩子。“阿汝要喔喔困,才会一眠大一寸喔!”
“娘!”小女孩挣扎的朝母亲伸出双手。
包嫣娘站起身。
“阿汝乖乖睡觉好不好?”她亲了亲孩子苍白的脸颊,脸上的泪痕沾上了小女孩的脸。
“娘在生阿汝的气吗?阿汝以后不乱说话,娘不要哭哭。”她小小的手急着想拭去母亲的泪。
“娘没生气,”她抽抽鼻。“阿汝去睡吧!娘明天说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好!”她点点头,乖乖的让妇人抱上床。
看娘哄着女儿入睡的身影,包嫣娘的眼泪又克制不住的直往下掉。她不气、不怨,她只是难过、害怕……害怕她的女儿真的活不了,害怕自己没法子让她活到长成美丽的大姑娘……
第二章
“你也吃点东西吧!”哄睡了孩子,妇人走到桌边,见桌上那碗粥她动也没动,忍不住出声劝道。
包嫣娘端起粥,看看那盘半黄的青菜,再看看盘里残馀的蛋渣,心里便涌上一股歉意。
“娘,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
“你别跟我计较这些!”到底是自己女儿,妇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阿汝不是我孙女吗?难道我疼她会比你疼得少?你说那些拖累什么的,难不成是把我当外人看?”
“不是的!娘。”包嫣娘惶恐的拉住母亲衣袖。“我只是想,你养我这么大,我不但没办法给你吃好的、住好的,还累你陪我一起操烦,想想,真觉得自己……”她摇摇头。
“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妇人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口。
“但——”
“蛋什么蛋,蛋在你女儿肚子里啦,”妇人气呼呼的低吼。“说来说去都是阿春的错!先是惹得我孙女连蛋都不敢吃,再来又惹得我女儿心情不好,还硬拉着我说些陈年往事。这死阿春!我非杀过去教训教训她不可!”
“娘、娘!”包嫣娘硬是拉住妇人干瘦的手,哀求着说:“我不说了!你别去找阿春姐——”
“亏你还叫她一声阿春姐!人家心里哪里把你当妹妹看?每回总在外头说我们傻,还说像阿汝那样的身体,硬拖着还不如让她死了干脆!一定是她话说得太大声,让阿汝听——”
“这村子里哪个不是这么说的?”她淡淡的截断她的话,将桌上碗盘收拾干净后,才继续说:“我也不怕她们说,我只是不想让阿汝听到这些话。这次我去城里,贺大夫特别交代我,像阿汝这样的病,最怕他们自个心灰意冷;尤其阿汝慢慢大了,旁人说的话她多半了解;我不希望她信了别人,真以为她自己好不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贺大夫说,阿汝的病治得好的—只要长期调养,一定能——”
“问题就出在这长期调养上啊!”妇人愁眉苦睑的说:“你走之后没几天,福婶送了些东西来,才三件呢!说是现在大户人家时兴把绣工包府里做,以后这类零工恐怕会愈来愈少。我担心这样下去,咱们会买不起阿汝的药……”
“现在就快买不起了。”包嫣娘将桌上包袱解开,拿出两个纸包。“药材价格涨了,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两份药。”
“这……”
“您别担心!”包嫣娘极力安慰。“我这次到城里去,顺道去找阿桃。她替我想了几个法子,我觉得还可行。”
“她能想出什么法子?”
“老实说,她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包嫣娘低下头。“大伙都是一样的。”
“一样什么?”
“一样——笑贫不笑娼。”
“呸!她自己成了娼便要拖别人下水吗?!”妇人气得跳起来。
“娘,你先别气——”
“你别告诉我你真的考虑去……去……”妇人愈说愈结巴。
“我想过了。”包嫣娘平静的说。“如果继续待在这儿,靠那些针线活是挡不了多久的。我原是想在城里找个工作,一个月总是能多攒点银子;只是,恐怕一年会见不到阿汝几次面……”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妇人点点头。
包嫣娘抬起头又说:“贺大夫还说了个好消息。他说,京里的大夫已经有法子能在三年内治好像阿汝那样的病。他已经托朋友拿到了药方子,药倒不难找,只是有几味药贵了点。”
“多贵?”
“我算过,”包嫣娘没有直接回答。“阿桃说我要是肯留她那里,这笔钱她就替我出,还先给我一百两银子安家。我想,这样也就够了。”
“嫣娘!”
“娘,”包嫣娘哀求的看着她。“我已经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只要想到三年后阿汝能健健康康的,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你得想清楚啊,这种事一做,阿汝她以后怎么见人?”
包嫣娘一咬牙。“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一日做了这事,娘跟阿汝就当我死了……以后也不用再见面了……”说着说着,眼泪便直淌下。
“我们再想想法子好不好?!”妇人握住她的手。“真要没办法,我还有个朋方……在泉州,她一定能帮我们……”
“两年前娘不是去求过人家了吗?我们前债未清,怎么能再——”
“没关系的!”妇人站起身。“我明天就到泉州,这事就这么说定!”
“娘——”
包嫣娘还想再说,门上却响起了敲门声。
“去开门。”妇人挥挥手要女儿去开门,自己则转身往后门走。“我去茅房。”
包嫣娘一抬起头,正在疑惑门外是谁,那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小姐?!”
包嫣娘虽满心疑惑来人的身分,但仍有礼的迎人进门。
“请喝茶。”
“不、不!我怎么能……”
矮胖的妇人急急站起,之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坐下。
“不是什么好茶……”看看客人的穿着打扮,包嫣娘不好意思的添了句。
“没关系!”
妇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茶上,她从一进门,一双眼就直盯着包嫣娘瞧,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生得真像……”她喃喃道。
纵然满腹疑云,包嫣娘仍不敢多问什么,只站在一旁,眼睛迳往后门打转。
“娘。”门扉一动,包嫣娘就松了口气。
进门的果然是包氏,她低着头顺口问了句——
“是谁来了?”
“是……”包嫣娘看看坐在桌前的妇人,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我。”
妇人话一出口,包氏整个人顿时一僵。
她缓缓的抬起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你怎么会到这来?!”
“你们这儿可真难找。”妇人顾左右而言它。“两年前你只跟我说住广州,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这。”
包氏看看妇人,又看看一旁的包嫣娘,嘴张了张,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总算懂得你见到我家小姐时的心情。”妇人微微一笑,赞赏的眼再一次打量着包嫣娘。“她们简真像是同一个人,只除了……”一个富、一个贫,一个色艳桃李、一个憔悴瘦弱。
包氏伸手将女儿拉到身后,满怀戒备的看着来意不明的妇人。
“许嬷嬷,你老远从泉州到这儿,究竟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我打的当然是你身后的主意。”她瞅着从包氏身后探出的脸蛋。“你想不想知道你是谁呢?”
“许嬷嬷!”包氏睑色骤变的大声制止。
“娘,你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包嫣娘硬是从娘亲身后走出,她转向矮胖的妇人。“你说你从泉州来,两年前我娘的钱就是跟你借的吗?你今天是特地来讨债的吗?”
许嬷嬷笑嘻嘻的说:“我今天会到这来,其实是受你姊姊所托——”
“姊姊?我哪来的姊姊?”包嫣娘疑惑的皱眉。
“许嬷嬷,你……”包氏的手颤抖的指向一脸悠闲的妇人。“你说过——”
“我说过这事你不可对别人提起,可没说过不准我自个说开。那,这事是由你开口,还是由我来说清楚?”
虽然还摸不清她的意图,但知道她存心要把这事掀开来讲。包氏担忧的看了包嫣娘一眼,最后叹了口气,领着女儿走到灶边。
“嫣娘……我……我也不知该怎么说起。”她支吾了半晌才说:“你还记得我说过你阿爹是怎么过世的吗?”
包嫣娘不安的回道:“娘说是我出生那年,上山打猎时被大虫咬死的。”
“是啊!可怜他追那头白额大虎好几年,最后还是……”她摇摇头,不胜唏嘘。“他死后,我一个女人无以维生,于是就跟着隔壁李婆做起接生婆,日子倒也过得去。原以为日子大概就这么过,没想到……”她看向包嫣娘。“我遇到了你。”
听到这里,包嫣娘已大约明白自己并非包氏亲生,她心思混乱的听包氏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我们到祝府接生。一进房里,就有人端上一盆冷水、一盆热水。我做了接生婆一年多,倒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后来,祝夫人生下个女娃,李婆要我将孩子放到冷水里,说是主人家交代,要是生了女的便‘洗’了她,我怎么也下不了手……这一迟疑,祝夫人居然又生了第二个女娃。当下,我跟李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旁的婢女到外头一问,才说祝老爷改了主意,要留下大的,‘洗’了小的。”
“于是,李婆跟我换了孩子,那先出生的,便喜洋洋的让人用热水清干净:那后出生的,就交由我狠下心压进冷水盆里……”
一说起往事,包氏还是忍不住身子有些瑟缩。
“大热天晚上,盆里的水却冻得我直发抖。那娃儿挣扎着,白胖的小手猛挥舞着,身上的血全染红了水,只要她脸一露出水面,那呛哭的声响就清楚的传进我耳里……”
“慢慢的,我感觉她的手摆动愈来愈缓,我心里想,她就快死了。从眼角的馀光,我清楚看到这娃儿的姊姊正暖暖的被人抱在怀里哄着,但我手中的孩子呢……她就快死了却没人在乎……后来,我将那孩子从冷水里抱起,用一旁的布巾包住,匆匆便往外走。李婆大概认为我是要将孩子的尸体处理掉,所以没阻止我。”
她低着头,两手交握。
“我知道‘生男相贺,生女杀之’在我们这一行是司空见惯的事,我也知道祝家肯留下一个女娃已称得上良善;但,我心里就是不能不替这娃儿感到难过。我想,就当祝家的女儿死了,这孩子是我们包家唯一的孩子……”
“之后,我将孩子给大夫看过后,就回家收拾细软;因为怕被李婆和祝家发现,我连夜带着孩子离开……然后,便辗转来到了这。”
说完,包氏连头也不抬,她不知道女儿会怎么看自己;更不知道这疼了近二十年的孩子,会不会从此就不认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把这事告诉我?”沉默许久,包嫣娘才喑哑的启口。
“你原该有个前朝大官的爹、有个官夫人的娘,你原会被疼着长大,衣食不缺,少有烦忧的,我却不曾试着让你回到那样的生活,反倒拖着你一块受苦……我怕你知道之后会怨我,怕你知道之后就不再是我的嫣娘——”
“胡说八道!”包嫣娘捧起包氏瘦黑的脸,那眼里泛着泪珠。“我爹是难得一见的好猎手,我娘年轻时也是村里响当当的名花。我这辈子哪里不是被娘疼着,要没有娘,我哪能活到现在……”
“嫣娘。”包氏再分不清心里是酸是甜,她一把抱住女儿,整个人埋在她怀里哭得唏哩哗啦。
“别哭了,娘,你还没告诉我许嬷嬷是谁?两年前你拿给大武的钱是不是就是从她那儿来的?”
包嫣娘抹抹泪,顺道将母亲脸上的泪痕抹净。
包氏点点头。“许嬷嬷是祝夫人最倚重的婢女,十九年前她也在那房里;至于大武和你的事……”她声音转小。“的确是她帮的忙。”
“你嫁人那年,我曾回过老家。那时听左邻右舍提起,才知道祝家小姐几个月前才风风光光嫁给泉州一个姓白的富商;而许嬷嬷那时也跟着过去泉州。后来,大武开口要五百两才肯放了你们母女俩,我第一个就想到祝家小姐。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同胞姊姊,我想她总不至于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