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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刹公主  第5页    作者:任倩筠

  一路所见,净是不甘心的面孔,有母后、郑贵妃、坤仪公主,还有断臂的长平,她们阴寒着脸,冷笑地逼向她,嘴里发出凄惨的呼号——

  “你不能留……”

  “皇儿跟我们走……”

  “何苦生于皇家……”

  狰狞的面孔逼近,她想叫,喉间却哽住,四周是教人惶恐的黑暗;她想逃,却不知该往何方。

  失望间,道路的尽头亮起一抹光,逼退了呼号的人,她像迷路的孩子找到归途般,举起颤巍巍的脚步,往那光亮处而去…

  光亮包围着威武的将军,那人一身的白,绽着温暖的微笑,踩着坚定的步伐,伸出有力的手臂,朝她泪流满面的轮廓抚来。

  她紧紧地握住那双手,那双手也紧紧的握住她,手底的温暖直注入她灰冷的心,她再也不要松开。

  然而,不知何故,那双手的主人却在瞬间变了脸色,阴恻恻地冷笑,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你别走!”朱慈媛惊叫着醒来,一身的汗。满脸的泪。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想着梦中的情景,以发覆面者分明是父皇,想起他凄凉、无可奈何的死亡,她不禁悲从中来,再度掩面痛哭。

  屋外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她惊得缩成一团,那声音使她想起李白成兵马攻城时的情景,她捂住耳朵,浑身颤抖地抱紧身体。

  过了很久,喊杀声始终没有逼进,朱慈媛这才想起自己目前身在敌营,那声音自然是清军发出,他们正在演练。

  乏力地下床,透过半撑起的木窗,她看见了一支雪白色、剽悍凌厉的队伍,在屋外的林间迤逦散开,或持弓箭、或执长枪、或握大刀,随着高举的令旗,或冲或杀,整齐划一,一看就知道是支训练精良的劲旅。

  他们的阵仗牢不可破,气势坚不可摧,对比驻扎在皇城的军队,城未破而先溃散四逃的状况,朱慈媛不禁折服,心中因而生出挫败的怅惘。

  举令旗者正是多尔博,一身可与日光争辉的耀眼将袍,浑、身透着领导者的威仪,端坐在火红的马上,指挥若定。

  一阵感慨,朱慈媛拉下抵窗的木棒,转头生闷气地坐在桌边,一会儿又在屋里不安地踱步。

  怎么才能逃走?屋外杵着两名高大的士兵,不用说,当然是监视她的。

  由身处的环境看来,应是座遭主人遗弃的庄园。北京城内外,多的是这种地方。大家都往南逃,因为清单的势力要伸展到南方还要一段时间,想来,前明的军队应该集结在南方,重整势力,准备反扑回北京,她应该设法往南。问题是,她要如何自严密的监控中逃走呢?

  她咬着唇,指甲放在嘴边轻咬,费力地思索着。

  多尔博在此时被两个人撑进来,荣太嬷嬷神色紧张地跟随其后。

  他是怎么了?刚刚还神采飞扬、意兴风发呢!现在却脸色惨白、手抚胸口,五官痛苦地扭曲着,遭到袭击吗?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啊!

  她扮乖地缩在床边,两手轻绞,不动声色地默默观察。

  他们扶他坐下,荣太嬷嬷飞快地解开他牛边将袍,除去缚肩的白布条,露出胸口靠肩膀处肿胀、瘀青、化脓溃烂的一个血窟窿。

  看起来是箭伤,旧伤复发,似乎很严重。

  看他痛苦的神情,她在心中暗喜,这是报应!

  “嫒儿,你过来!”他阴森森地命令。

  她一惊,以为带笑的唇角被发现,正迟疑着,荣太嬷嬷向前扯起她的手臂,粗鲁地把她扯到多尔博面前。

  多尔博抬起她的手,让她触摸自己化脓的伤口。

  朱慈媛一阵呕心,不忍目睹。

  “认得这伤吗?”

  “啊?”

  多尔博箝住她的双颊,将她拉向前,逼她注视胸前的伤。

  “这伤……”他喘着痛苦的气,眼神不失锐利地看着她,“你给的,所以你必须伺候我一辈子。”

  哪有?什么时候?她一脸无辜。

  多雨博施力,她眯起眼,怛觉双颊就要碎裂。

  他恶狠狠地唤醒她的记忆,“记得吗?一年前,在云石庵后山,你曾放箭伤过一名男子。”

  呀!她杏眼圆瞠,想起来了,难怪她总觉得那双眼面熟,原来是他!

  “一年前,我在京城卧底,碰上你这凶神恶煞……唔……”

  他急遽喘气,夹着几声咳嗽,目光不放过地斜视她,仿佛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了。

  荣太嬷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迅速拿出一个厚重的木盒打开,里头的瓶瓶罐罐发出刺鼻的味道,她熟练地把一瓶又一瓶的药倒进碗里搅拌着。

  “贝勒爷,您先别说话,先到床上躺着,药很快就好丁。”

  “你……”他的眼神在涣散,握住朱慈嫒双颊的手,很明显的失去力道,脸色忽青忽白,看来似乎很痛苦。

  当然啦!她向来与毒为伍,箭头上少不了要抹毒,中她的箭,还能存活下来,算是奇迹,不过,多尔博求生意志之坚强可见一斑。就像现在,明明已经快失去意识了,微弱的目光,还是很吓人。

  她可惨了,落在他手里,瞧他的眼光,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多尔博垂落的手,滑落在她肩头,力道还是足以让她紧蹙眉头。

  他咬牙自齿缝间挤出话来:“这伤……折磨我一年多+每当它发作,我就想起你。你这个表里不一的罗刹,我要你付出代价,要你服侍我一辈子……”尾声低迷,他已呈现半昏迷状态。

  “快,扶上床去!”

  荣太嬷嬷叫着,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起多尔博,将他放在床上。

  荣太嬷嬷捧着药,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

  多尔博不耐地挥开。“让媛儿来。”

  荣太嬷嬷转身喝斥还在桌边惶惑不安的朱慈嫒,“还不快过来!”

  她向前,接过药碗,笨拙地把药一层一层地抹上去。药似乎有镇痛的效果,因为他扭曲的表情逐渐平缓,一双眼半睁着,射出复杂的光芒。

  他面无血色的脸,显得十分脆弱,朱慈媛不禁为她加诸于他身上的痛苦感到一丝愧疚。

  “很痛吗?”她不忍心地悄声问。

  他冷笑,那让人光火的、高深莫测的神情再度出现于他苍白的脸上。

  “你记住,我现在所承受的痛苦,要你加倍偿还!”

  她一颤,抹药的木匙抖落在碗内,冷汗自背脊滑下。难怪说她不是俘虏,原来是想亲手折磨她,想着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她眼前不禁一片黑暗。

  她咬牙,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逃走。

  夜里,她来回不安地在屋内踱步,了会儿看着屋外不明的星月,一会儿又凑到床前,盯着多尔博熟睡的脸孔苦思。

  明亮的双眼绕着屋里的陈设骨碌碌地打转,多尔博的弓箭挂在墙上,一看就让人气馁,那么庞大的弓箭,别说拉弓,捧都捧不起来。

  再看到置于桌上的那把剑,又回头瞧瞧他苍白可怜的脸色,要亲手杀他,她心中竟隐隐不忍,怎么说,他总救过自己。

  目光停留在微弱的烛火上,脑中灵光一闪。对了,就是火!趁失火或许可以逃出去。这样想着的她,一边观察着多尔博,一边以身体接近桌沿,挡住烛火,手绕到背后轻轻一拨,烛台倒下;为了怕它烧不起来,她把荣太嬷嬷摆在桌上给她替换的旗装拉到火苗下,一会儿,焦味四溢,眼看差不多了,她扯嗓大喊:

  “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

  果不其然,守卫的士兵眼里只有他们至高无上的贝勒爷,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闪身夺门而出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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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命地朝黑暗的山林奔逃,直到认为自己应该安全了,朱慈媛才敢回头张望。

  气喘吁吁,拍抚着胸口,想到自己得意的杰作,她忍不住满腔的笑意,掩着嘴,咯咯娇笑起来。

  笑够了,她才勉强直起身,双手叉腰,朝来时的方向咒骂:“烧死你活该!”她把玩着荣太嬷嬷帮她梳理的小辫子,“谁让你用鞭子抽我!”

  随即想起,那一点小火好像起不了什么作用,应该干脆把火苗丢到他身上才对,不过,那样又好像有点残忍。唉!懊恼地低咒,她干嘛觉得自己残忍,这种事她又不是没做过,以前还会因为这样而觉得很快乐呢!

  可是,这一次,怎么不是快乐,而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再看一眼来处,心头隐约不安,他的轮廓强悍地霸住自己脑海,怎么也挥不

  曾经,他是那么蛮横地闯入自己的生命,在内心深处掀起巨大波澜,然后骤然离去,像雪融一样消失无踪,留下一团不知所措、爱憎难分的情绪。

  曾经,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感觉自己生命里出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引起她前所未有的兴趣,才兴致勃勃地想要探索时,那东西却不见了。

  不见了!那个人毫无道理的来,又毫无道理的消失。她忘不了那轻鄙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只是心底,总渴望再见上一面。

  如今见上了、看清了,竟是敌人——夹着报复而来的敌人!她不得不残忍。

  她咬着唇,坚定自己的意志,他必须死!他死了,心中那一点因他而生的暧昧情悚也就死了。

  意兴阑珊地扭头举步、抬眼四顾,不禁讶然失色:这阴森的场景,真像梦境里所见的;断续传来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发出的,似哭似笑,使人背脊发你,连呼啸的冷风,都像嘲弄似的绕着她打转。

  不能退缩,她要像个平民百姓一样地活下去!

  四下张望,往哪儿走呢?

  想想又是一阵怅惘,以前骑马坐轿,总有个明确的方向,她哪晓得有一天自己会置身荒野,茫然不知该往何处?

  呼!呼!呼!

  咦?这声响怎么有点像她的青蛇鞭在空中挥舞的声音?背后一阵发麻,强烈的存在感袭来,这感觉有点像是……

  啪!

  她浑身血液凝结,不敢置信地看着鞭子抽到她刚转过来的脚尖前,卷起几块污泥,喷到她的衣服上。因为过度震惊,她只能双目圆睁,像尊雕像地看着他。

  多尔博从容收鞭,月光下,他剑眉阴森地扬起,五官紧绷,锐如鹰隼的眼,泛着杀人的冷光。

  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他居然还能骑马追到这里,他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成的?她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干脆把烛台丢到他身上。

  咱!又一记鞭子挥来,准确地卷住她的脚踝,将她绊倒拖到了他的马蹄前。活似老鹰捉小鸡。他提着她的背,将她丢在马鞍上,驮了回去。

  ###################################

  “不要再打了!会死人的。我以后不敢了……”

  朱慈媛抱头在屋子里四处鼠窜,鞭子没方向的抽来,力劲之大,竟使得桌脚应声碎裂。她额冒冷汗,一方面庆幸着躲过那一鞭,一方面又在心底不断诅咒:这力道,哪像一个受伤的人所发出的?  “我要让你刻骨铭心。”多尔博狂怒地嘶吼,炮火集中向朱慈媛躲着的桌子。

  她缩成一团,身上好几处被鞭着,火烧般的痛,把她的眼泪大把大把地挤出来。

  鞭子的刺响声在桌子周围不断响起,她不知这不够坚固的东西还能保护她多久?她绝望地想着:再中个几鞭就要真的去见父皇了。

  忽然,鞭响止住,过了很久,都没有再挥过来,也没有脚步离去的声音。她好奇地自桌边探出小脑袋,从地板开始慢慢地往上看,看到多尔博着黑靴的脚,再往上,看到倚着墙壁手抚胸口、咬着牙表情痛苦的他。

  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发觉他好像真的很难过,眉毛纠结、脸色苍白,一阵不忍,她小小声地问:“你还好吧?”

  他抬眼,眼中闪过一抹怒火,鞭子倏地抽来,她机伶地缩头躲过。

  呼,好险!千钧一发。

  她气不过地伸出头来朝他大喊:“臭鞑子,我是好心耶:不然你去死算了。”

  啪啪啪!一连三鞭,又被她机伶地躲过,那力道已经明显减弱,看来他是强弩之末了。

  朱慈媛鼓着双颊,气呼呼的谩骂:“这对你有什么好处?生气只会让你的伤口恶化,如果真想杀死我,干脆叫人来把我拖出去砍了不是更快?我看哪!你就是不够残忍,你应该像当初我对你那样,你知不知道?我当初本来是打算一箭射死你的,谁知道我箭法不精准,射偏了,现在都不知道有多么后悔。你要是死了,我就不用躲在这个桌子底下。”

  她稍顿,听见多尔博急遽的喘息声,她乐得讽道:“那伤口很疼吧?活该!谁让你遇上我,人人避我唯恐不及,你偏偏送上门来,那一箭射你不死,实在是你的灾难,注定你要为那两耳光付出一辈子的代价!你说的没错,我貌美心丑、心地残忍,那你又何必救我?救了我又不立刻把我杀死,留下来当祸害?说来说去,你其实是喜欢我对不对?”

  听见多尔博倒抽口冷气的声音,她实在很想看看他的脸色可有被说中的错愕,但她终究没有探出头,只是尽全力用言语攻击他。

  “你不应该喜欢我的。”就像我也不能喜欢你一样。她神色一黯,“因为我们是彼此的敌人,我恨不得你死,你也应该恨不得我死才对!”

  话声甫落,她即听见靴子拖动的声音,显然在向桌子靠近,她吓得全身蜷缩。桌面传来沉重的声响,他粗重的喘息白头顶上方传来;她闭上眼,以为这次一定会被拖出去,但是,过了很久,她只听见喘息声变得更混浊粗重,却不见他有进一步的举动。她忍不住探出头,看他手肘撑在桌面,身体弯曲,胸前的白袍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缓缓滴垂下来。

  他眼中燃着可怕的火焰,握鞭的手轻颤,显然还在运力,如山的身体,似地震般晃动,眼看着就要昏厥,朱慈媛冲出去接住他。

  “你……”他紧紧掐住她的肩膀,还想说些什么,刺心的痛终于把他的理智夺去。

  “多尔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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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尔博整夜昏迷,大多数时候是在叫着朱慈媛的名字,时而饱含愤怒,时而酝酿深情,夹杂着短促低急、她听不懂的满语。

  朱慈嫒一边窘迫地被握紧着手—边担忧的看着发高烧的他。

  荣太嬷嬷端着刚熬好的药汁进来。

  “嬷嬷你看,他会有生命的危险吗?”

  荣太嬷嬷目光一沉,严厉地低斥:“你巴不得他死是吗?他死了就拿你殉葬厂

  她生气又委屈地抿唇,天地可鉴,这一次她没有诅咒的意思。

  “这伤拜你所赐,贝勒爷真该一剑杀了你!我就不懂,他干嘛还奋不顾身救你?自己旧伤还未痊愈,又弄得满身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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