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门后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再按了一次铃,结果依然。会不会是电铃坏了?他开始用力地擂门,可是门后寂静如故。“宏文?”他焦急地喊着:“夜光?”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那种沉静不是入睡后的沉静,而是……他震惊地想:是无人居住的沉静!他们搬家了!
商勤呆若木石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们搬家了,怎么会的?搬到哪里去了?想想办法,想一想!一定有什么线索的,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消失掉了!对了,欧巴桑,那个替夜光照顾过双胞胎的欧巴桑也许知道,记得夜光说过,那位欧巴桑就住在隔壁两栋公寓里?
他风一样地冲出了这栋公寓,开始像疯子一样地敲着那间公寓的第一扇门。“请问有一位欧巴桑是不是住在这里?”他对着来应门的中年妇人问,把那位欧巴桑的样子形容了一逼:“她有时会帮附近的人看小孩的。”
“你说的是赖太太呀?她就住在三楼,有时也会来帮我看小孩的。不过她不在家。你也要找她帮你看小孩吗?”妇人和气的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我看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嘛!”
“不,我是想向她打听一个人。”听说欧巴桑不在,商勤的心沉到了谷底:“请问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她啊,她好命咧。她那几个儿子女儿说她过五十岁生日,凑了钱让她去环岛旅行了,大概还要一个多礼拜才会回来吧。这件事教她得意得要命,不知道在我这里说上几百遍了!”妇人好笑地道。看见眼前这个端正的年青人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加了一句:
“你在找什么人啊?说来听听看,我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
商动挫折地叹了口气。夜光忙得全无交际的时间,这个和气的妇人如何可能知道她的下落呢?但是人家好心要帮忙,他也只有姑且一试:“我在找住在隔壁两栋公寓的丁夜光小姐。”他说,将夜光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欧巴桑帮她带过小孩的,”
“你说的是带着一对双胞胎的那位小姐啊?”
“是,就是她。”
“噢,她呀!她病了,住院住了好几天,”
商勤一把抓住了门框,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她病得很严重吗?还在医院里吗?”他的指节捏得发白。
“听赖太大说,好像是肺炎吔!”妇人说:“不过她已经出院了,大概是不要紧了吧?然后她就搬走了,接着她男朋友也搬了。我想他们两个大概是吵架了吧?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倒是没听说。”她热诚地搬弄她得来的消息。虽然夜光很不喜欢向人谈及自己的苦处,可是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带着一对双咆胎,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想不惹起三姑六婆的蜚短流长都不可能。只是这些消息对商勤而言,除了令他更加焦虑之外,一点实质的帮助也没有。
“谢谢你。”他勉强地说:“等赖太太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麻烦你转告她,请她给我打个电话?”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没有问题。”
商勤再一次道了谢,慢慢地走下阶梯。夜光病了,他昏眩地想: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当他远在台北发泄他的怒气,打电话给他姨妈又吼又叫,以为她一定和洛杰双宿双飞、逍遥自在的时候,她却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一个人孤零零、病恹恹地躺在医院里,绝望且无助地忧烦着日子接下来该怎么过。傅商勤啊,他第一百零八遍地诅咒自己:你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你明明知道她有多么需要帮助,却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踪影全无。而今她走了……带着双胞胎走了!宏文呢?宏文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发动了车子,直直地朝蓝宝石开去。也许,只是也许,夜光还没有离开高雄,只是搬到一处更便宜的地方去了?然而蓝宝石里的人告诉他:丁小姐已经辞职。不,他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又去试了凯莉,结果依然一样。
商勤筋疲力竭地回到旅馆,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他不知道宏文的新地址,在电话号码簿上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切的线索都断了。她——她该不会跟洛杰走了吧?那是很可能的,不是吗?在她的绝望和病痛中,有什么理由不去向一个显然爱着她的男子求助?
他打了一个冷颤。不,不可以这样!她不可以去嫁给那个洛杰,她不会去嫁给那个见鬼的洛杰的!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推出了脑海,拒绝承认这个可能性。可是天哪,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总不会就这样从地球表面消失了吧?他又打了一个冷颤。夜光不曾和他联络的事实深深地刺伤了他。她一定恨死我了,他痛苦地想。她遇到了这样大的困难,却不曾向我求助,也不曾给过我一丁半点消息……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毕竟是我先放弃了她,不是吗?
那是商勤平生所渡的、最最漫长的一夜。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一直熬到晨曦终于透窗而人为止。他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已满是血丝,眼角细微的皱纹仿佛在一夜间加深,头重得几乎抬不起来,隐隐的痛楚在他脑中穿刺。然而经过一夜深长的思考之后,他已经决定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他要到埔里去找姨妈。也许,到了她山穷水尽的关头,她终于会肯接受姨妈的帮助,前往埔里去投奔她?他不知道这个可能性有多少,但此刻的他已不敢放弃这唯一可能的希望了。
抱着这一线希望,商勤开着车子出发了。他不敢先打电话给老太太,只因他不敢承担任何失望。夜光必需在那里,不可以不在那里!喔,天啊,求祢!她不可以不在那里!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辆银蓝色的法拉利。那车从窗口外的车道驶过,一直向这里转了过来。夜光浑身颤抖着阖上手里的书,一手紧紧地按上了自己心口。
房子里很静。阿秀带着双胞胎到后头的园子里去玩了,露莎买东西还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她和老太太两个人,而她还不到可以活蹦乱跳的时候。当然,和她一个星期以前的状况相比,她此刻的健康情形自然是好得太多了。她丰腴了一些,脸颊嫣红了起来,肌肤亦回复了润泽与弹性。宽广的空间和几个新朋友的陪伴,对那两个孩子尤其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仅止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对自己投奔秦老太太一事究竟是好是坏便已没有疑问。由于不用再为双胞胎操心,她的健康情况更是进步神速。只是秦老太太仍然对她十分娇宠,不许她做这做那。其实她在这房子里也真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三餐和清洁工作都有露莎处理,阿秀替她把双胞胎照顾得好好的。她整日里好像就只需要负责吃饭睡觉兼看书,以及陪陪老太太罢了。就像现在,老太太在大书桌前核算着她的帐目,夜光便坐在窗边椅上看着一本书。她和老太太处得那么好,那么有得聊,简直已经把她当成了第二个妈妈。有时候虽然各忙各的,那种彼此作陪的静谧也已令人十分愉悦。
在这样悠闲的日子里,如果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她想念商勤想得厉害。他想我不想呢?他仍然以为我背叛了他么?他还在生我的气么?思念成了她调养身体时最常做的事。即使是在读书的时候,她的心思也常常从书本上移开。这就是为什么当他来的时候。她手头虽然有一本待看的书,眼神却溜到户外去了的缘故。
看到那辆法拉利滑了进来,夜光的心跳到了喉头;等到车门“碰”一声关起的声音从前头传来的时候,她的脸已经变得像纸一样白了。她直直地看向老太太,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自觉的祈求,以及期待:“是商勤来了!”她低语,那声音几乎是可怜兮兮的。
“是么?”老太太站起身来,拧起了眉头:“这小子来作什么?”这话完全是违心之论。事实上,商勤来得已经比她预计的迟了。
“姨妈!”他和往常一样,连门铃都不按,直接闯了进来。他浑厚的声音在客厅门口响起。老太太回过头去瞧了夜光一眼,低声说道:“待在这儿,先别让他看到你!”然后她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夜光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从门缝里偷听。老太太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你来作什么,傅商勤?”她不悦地道:“在电话里兴师问罪还不够是不是?”
“我在找夜光,”他急急地说,对老太太的佯怒视若无睹,甚至也无心道歉:“她在你这里吗,姨妈?”
“找她作什么?好把她掐死?”
“拜托,姨妈,别跟我兜圈子!”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死命压抑的戾气:“她在你这里吗?”
“傅商勤,半个多月以前你才在电话里对我又吼又叫,害得我几乎以为你会因此犯下杀人罪;而今你就这样驾着风火轮冲了进来,向我质问那个小姑娘的下落,我要求你先作个解释总不过份吧?”
“她——在——你——这——里——吗?”
“先告诉我——”
“姨妈!”他爆炸了:“我快急疯了,你看不出来吗?我昨天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到高雄去,结果人家告诉我说她病得进了医院;她的公寓搬空了,她的工作辞掉了!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张宏文,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我知道她有个该死的美国朋友叫洛杰,可是我连那个洛杰姓什么都不知道,要找也无从找起!所以我只有到这里来找你,希望能得到她一点消息,而你居然好整以暇地在那儿要求我解释!”他咆哮,完全忘了面前的人是他的长辈:“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在这里。”
商勤僵了半晌,然后重重的、长长的吐了口气。夜光听到他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声音问:“她还好吗?我要见她,”
“等一下!”老太太警告道:“你得来的消息没有错,她是病得进医院去了,而且她现在还在疗养中,我可不想你就这样冲杀进去,扰乱她的平静。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找她作什么?如果不是我这样了解你,我真要以为你恋爱了!”
“我是恋爱了!”他不耐地道。
“上次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可不怎么像是恋爱的样子!”
“我——呃,我想通了。”
“哦?”
一阵长长的沉默,长得夜光以为她的耳朵已经长长了一尺。而后她听到他慢慢地说:“我——我没法子解释。我只是——突然间知道我误会了她,知道她从来不曾欺骗过我。双胞胎是她姊姊的,不是她的。”
“没错。”老太太笑了:“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的——在我让你去高雄以前。不过,让你自己学会去信任她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她温柔地作结。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工于心计的老太太?”他不情不愿地道。
秦雯笑了。“啊,你姨丈生前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他也笑了。“我现在可以去看她了吧?”他的声音里有着紧张:“双胞胎也在这里吧?”
“他们在后院里玩。至于夜光——”虽然看不见老太太的表情,夜光也能猜出:她必然是抬起下巴来朝这里点了一点:“她就在书房里。”
她赶紧将门轻轻掩上。溜到窗边去坐好。她的双手死命抓紧了裙角,心脏跳得完全失去了常规。门开了,她知道商勤走了进来,老太太在他身后将门轻轻关上。她抬起头来看向他。要和他说什么呢?她慌乱地想:要怎么招呼他呢?
不管她原来想和他说的是什么,当她看见他的模样时,都只剩得一句本能冲口而出:“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她心疼的叫了出来:“快先坐下来!”她站起身来就去拉椅子。她的动作惊吓了他。“夜光!不要走!”他爆炸般地喊了出来:“我爱你!我要娶你!”
这是一个全无技巧可言的求婚,甚至有些命令的味道。但这些都是可以谅解的,夜光心疼地想,看着他憔悴的脸色,未刮的胡子,以及不怎么齐整的衣衫。他看起来好累,好倦,好烦恼,好——筋疲力竭。而她知道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心灵上的折磨了。
“好。”她温柔地说。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近乎疼楚的怜惜之意在她心底悠悠泛开,夜光温柔而耐性地道:“我说我愿意嫁给你,傅商勤。”
下一秒钟她已被他拉进了怀里。“你说真的吗?”他不信的、急切的问:“你真的说——”
她望着他笑了,笑意水波般在她美丽的脸上浮泛开来:“我说我爱你,愿意嫁给你。”
“天!”他紧紧地拥住了她,将头埋入她肩颈之间:“我不能相信!我一定是在作梦!”他霍然抬起头来,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好像她是个一碰就会碎掉的磁器:“你真的说你爱我吗?我没有听错吗?”
“傻子,你是说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吗?”夜光又哭又笑:“如果是那样的话,你除了傲慢自大、粗野无礼之外,还是世界第一号大瞎子!天知道我为什么……”她这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他的吻已经封了下来,盖住了她一切的言语。
“这样好多了!”等他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进了夜光变得迷迷蒙蒙的眼眸,开始有了真实感,开始相信夜光真的原谅了他,真的说她爱他,真的愿意嫁给他。“你怎么可能原谅我呢?我待你那么坏!”他自责地说,姆指怜惜地画过她的下唇:“你瘦了!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幸福地叹息:“阿姨待我那么好,我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而双胞胎使得这里感觉起来那么像一个家;现在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