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能如此确定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仰起头来望向天际,脸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他的声音里也空白得一丝感情都不带:“她从没爱过他。她从没爱过任何人。她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爱——包括她那些情夫。”
“她‘那些’情夫?”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个?”
他冷冷地笑了笑。“呵,是呀,十个,二十个,还是上百个。谁也搞不清楚。我想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时还小,可是小并不表示笨,”他的话匣子一开就无法遏止。或许是,这些事在他心里已经压了太久,化脓得太久;久得一旦冒了一点头出来,就自然而然地争先恐后往外喷了:“我妈是那个时候很有名的一个艺人,结婚以后也不肯放弃她的工作,可是那只是一个籍口。她真正不肯放弃的,是和男人结识、受男人包围、被男人赞美的机会。报纸上有不少补风捉影的报导,家里的仆人也都在私底下窃议不休……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有吃不完的饭局,参加不完的应酬,等等等等。你知道,我妈妈是很漂亮的,而她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兴奋得发光……她从来不曾对我父亲表现出那样的光采,一次也没有!”
“那他们还一直在一起?”
“离婚,在那个时代里,会引起更多的丑闻。而且我父亲非常爱她。他——就我所记得的是,他们常常吵架,吵得很凶……甩门,提高了嗓门互相叫骂之类。而我妈会拚命砸东西。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想我父亲终于接受了她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他整个人冷了下去,在那以后他们就不再吵了。我想他……他大概以为,给我一个这样的家也总比没有好。”
“而你并不同意?”她大着胆子问。
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眼睛。“是不同意。”他痛恨地道:“任何事都比一个冷得像冰窖的家好!那个家里永远布满了紧张的气氛:水远教人害怕下一场争吵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尤其是对一个小孩而言。因为大人从不向我解释任何事情。我真宁可他们干干脆脆的离婚算了!那对我,还有我父亲都好!”
夜光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她开始了解许多她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开始更深一层地了解眼前这人的伤痕及背景了。“你以前曾经说过,你是你母亲犯下的一个错误;你的意思是,她从来没想过要生小孩吗?”
“生小孩!”他苦涩地道:“如果不是我父亲坚持,她……”他抿了一下嘴角: “有一回他们吵得厉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她对我父亲嚷叫说,她早该把孩子给拿掉的——”他顺手抓下树上的一把叶子,一片一片地扯碎:“我一直没有法子确定,我一直以来称作父亲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商勤……”她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只愿自己能给他一丝安慰,只愿他受苦的时候她曾在他身边陪伴过他:“但是你爱他,不是吗?”
“是的,我爱他。”他的声音变得黯哑了:“可是她杀了他。用的是世上最残酷的方法:凌迟。医生说他死于脑溢血,可是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他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再也不想活了。”他的声音渐说渐沈,终于成了一片寂静。半晌之后才又接了下去:“讽刺的是,她在三年以后死于心脏病。这不是很可笑吗?她根本没有心!”
“商勤——”她踯躅了,强烈地希望能够说点什么来平息他的痛苦,却又怕自己所说的只是火上浇油:“也许……也许她根本是身不由己?也许她根本是心理上有病?我想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或者应该同情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姨妈也是这样说的。”他冰冰地说。
她悄悄的放了一点心,暗地里感谢秦老太太。“可是你从来也不曾原谅过她。”她推测。
他将手上撕碎的叶子用力扔了出去,那些碎片却立时被风给吹了回来,散落在他脚下,有些甚至还贴在他身上。他嫌厌地将碎片拍开。一个不安的、愤怒的手势,凶猛阴郁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大概是我七岁时还是八岁的那年,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吵架了。我睡到半夜,因口渴而起来喝水,正好撞上了那一幕。他们两个谁也没看到我。我妈妈和平时要出门时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而我父亲正在和她讲理,要求她留下。我听见她毫不留情的大笑,叫他闭嘴,说他既然给不起她所要的那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就没有资格要求她留在他的身边,变成一个土婆子。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缩在柱子后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看到在我们那装饰豪华的客厅里头,在那明亮的灯光之下,父亲……深深地沈进了沙发椅中,将他的头埋在手心裹,开始沉痛地哭泣。那个景象将我吓坏了。在我心目之中,父亲一直是强壮、温柔而明理的,是我一直仰望以及尊敬的,是我可以依靠与信赖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哭得像个孩子。我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里,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以免再听到他的哭声。”他深邃的眼睛越过夜光,投向记忆的苍茫之处:“他那么爱她……爱到无法放弃希望;我想他从没停止过爱她,结果也就是这样的爱杀死了他。他是我此生所见最温柔、最多情的人,而他那么爱我……我无法原谅她。我怎么可能原谅她呢?而她还不止杀了我父亲,我常常怀疑,她——连我爱人的能力也给杀了。我如何可能去信任女人,去爱女人呢?我从每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祸水,骗子。呵,骗子!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骗子,偏偏她看起来那么天真,那么纯洁!”他一手重重地耙过他浓蜜的黑发,咬着牙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提它干嘛?你也该饿了吧?我们——夜光?怎么了,别哭——”
她的大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她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她的表情那样哀伤,她的眼神那样疼楚,使得他立时无言地将她揽进了怀中,无限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背脊:“不要哭,夜光——”
“我——我没有办法,我忍不住!”她啜泣着,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这样的故事太教人伤心了,我……”
他深深地叹息了。“我不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的。我从来也没和任何人谈过这些往事,尤其是我父亲坐在客厅里哭泣的那一段。我们把这些事忘了好吗?再怎么说,这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她抬起泪光盈睫的眸子看着他,眼底还带着一股迷蒙的凄楚:“可是你自己从来也没忘记过,不是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把我当成了她那样的女人。”
“现在不了!”他暴躁地说,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她根本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你仍然认为那两个孩子是我生的。你仍然以为我和她一样:犯了一个错!”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审视着他最细微的表情。
“我——我已经不晓得要怎么看这件事了。”他迟疑:“而我觉得这也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你真心地爱着那两个孩子,不是吗?”
“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希望我相信你,是不是?”
“对,商勤,这是信任的问题。”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夜光,真的很想!”
我知道你很想,她在心底说,勉强自己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听完了他的生长背景之后,她很可以谅解:为什么对他而言,信任一个女人是如此艰难的事;可是他对她的不信仍然伤到了她。别去想了,夜光,信任是需要时间的。他肯把这许多事告诉你,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可别太贪心啊!她对自己说着,强自振作起来给了他一朵明亮的笑容:“我们吃饭去吧?”她轻快地说:“我饿死了!”
车子向市内开了回去。午餐时间其实已经过了,但是商勤似乎并不急于进餐厅去祭五脏庙,开车开得不晓得要停。夜光其实也并不觉得饿。方才听到的故事大大的影响了她的胃口。两个人在车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到方才发生的事。这样子开了很一段时间以后,夜光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他们在一家看来十分窗明几净的西餐厅前停了车,进去坐了下来。
菜上来以后,夜光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饿了。一整个上午的嬉游令她胃口大开,商勤显然也是一样。也难怪,这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们吃得几乎没有时间说话。一直等到餐后的附餐送上来时,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商勤啜了一口咖啡,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很快就得回台北去了,夜光。”他突然说。
这句话像冰水一样地灌进了她的体内,浸得她遍体生寒。她知道他迟早得走,但这话对她而言仍然是太大的震惊。在那一刹那间,她只能无言地瞪视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是跷班出来的,不能离开公司太久。”他继续说:“事实上,我留在高雄的时间已经比我预计的要来得长了。公司里有一大堆事等我回去处理,实在不能再拖——”他直视着她,看见了她脸上无言的愁惨和悲伤,忍不住抿紧了嘴角。“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夜光。”
她惊得目瞪口呆。跟他走?她有没有听错?“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原来她没有听错!夜光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可是跟他走是什么意思呢?住到他家去吗?还是——她摇了摇头,把‘嫁给他’这个奇思妄想推出了脑海。不管“跟他走”这个念头有多诱人,她必需记住:她并不属于她自己!“我不能!”她终于说:“商勤,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
“你先听我说好吗,夜光,我——”
“我真的没有办法呀!我有工作,还有双胞胎要照顾!你对我的处境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狂乱地打断了他,唯恐他会运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自己,来动摇自己已然岌岌可危的意志:“我不能提起行李就跟你走呀!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好吗?”
“不行!”他坚定地说:“这个问题迟早要谈的。你先听我把话说清楚,好不好?”他啜了一口咖啡,而后突然笑了:“呃,我想,在你用来骂我的词汇上头,可以再加上‘独裁’这一项。”他轻快地说,很明显是想让气氛松驰下来。
“以及傲慢。”她说,试著作正常的演出。
“可别又说我无礼了!”他笑,然后端容说道:“我想我方才没把话说清楚。我是希望你和我一起离开高雄,我会把你送到我姨妈那里去。你可以住在她那里,有人照顾你,不必再工作得半死。然后去找个和你本科相关的工作。我想你一定不喜欢学非所用吧?”
她低下头来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半晌才说:“是不喜欢。艺术史的出路大半是当老师,以及到博物馆去工作等等。可是现在的教职很难找,再说我也不能整天在外头上班,把两个孩子扔给别人带。我的薪水光付保母费就差不多了,吃的穿的又要打那儿来?所以算来算去,在餐厅里驻唱是唯一的办法。”她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的脑袋在三十岁以前就会生锈了。”
他发出几声低笑。“用不着烦恼这个,你的脑袋不会有问题的。”他说,而后面容又严肃了下来:“听我说,夜光,我到高雄来找你的主要原因,就是应我姨妈的要求,来说服你接受她的帮助,搬到埔里去和她一起住。她是真心真意的想要帮助你。而,见过了你以后,我敢向你打包票,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他倾身向前,接着说道:“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夜光,我姨妈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我自己的事业远在台北,没有法子经常承欢膝下,她老人家是十分寂寞的。如果你去和她住,有一对双胞胎让她忙,可以大慰她老人家的晚年,不是很理想吗?这是两蒙其利的事,不要把它想成是在占一个好老太太的便宜,好不好?”
夜光垂下头去,努力地将那一丝隐隐浮起的失望压了下去。她本来还以为,他是要她和他一起回台北去呢,结果他提出的,还是原来那个提案,一点也没有改变……他没有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改变。她别扭地想,存心忽略这两者都已大幅改变的事实。
“我又不认识你姨妈,甚且从来不曾见过她,”她终于说:“我总不能——就这样厚着脸皮、带着两个十八个月大的小鬼跑到她家去投奔她,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受人家照顾,受人家豢养……孟尝君养客三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商勤,我真的不能这样做。”
“这只是一个过渡期呀!只是在你能够安顿下来之前,先有个栖身之地,以免后顾之忧而已。”
“可是要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呢?”
“你不会有问题的啦!”
她如果也能有这种信心就好了!“如果我找到的工作仍然学非所用,那我还不如呆在这儿呢!”她顽固地说。
“我倒不这么想!”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担心你,夜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她心底不自觉地泛起了一股暖流。“别误会了,我不是说你现在做得不好,”他接道:“只是就我所知,宏文再要不了几个月就要搬出去了,到那时你怎么办呢?要再找到一个像他那样好的室友绝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双胞胎越长越大,花费会越来越高,这些都不是你可以忽视的问题。我尤其担心你的安危。你从楼梯上跌下来两次了,万一下回断了胳膊还是腿呢?下回你要是再碰到小流氓呢?只要有一点意外发生,你现在所架构的生活就会全面崩塌,这不是太危险了吗?听我劝,去找个有假日可以休息,有劳保或公保的地方去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