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前一天,小赵告诉她说,魏家的人说好了第二天傍晚来接她。这个安排使雪岚紧张得不得了。伯渊告诉她这个安排的时候,她一直以为伯渊会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到了现在她才想到:她的处境有多尴尬。当然,她以前见过伯渊和仲杰的父亲,魏天弘,一个高大威严的老人:也见过仲杰的母亲,孙玉瑶,一个精致优雅却又弱不禁风的妇人。可是那是她还是仲杰未婚妻时的事啊!而且她和他们一点也不熟,突然间要住进人家家里是有些尴尬……
为了给人留下最好的印象,雪岚穿上了她最正式的衣服——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伯渊出去时就是穿这件洋装的,但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雪岚摇了摇头,仔细地梳齐了自己的头发。然后,因为脸色还很苍白,她给自己淡淡地上了一点妆。
一切就绪了,时间却是还早。雪岚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仅止是这样地看着多变的车型和颜色,都已该感激上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会注意到那轻轻接近的脚步声,直到一个男性的、熟悉的、带着几分犹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雪岚?”
雪岚霍然回头,所有的愤怒和憎恨都在这一刹那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毕竟是回来了!她明丽的脸上闪出了喜悦的光彩,嘴角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然后她的笑意渐渐消失。
是失望吧?雪岚自问。因为她绝没料到伯渊会长成这个样子。他脸上的棱角应该更分明些,他的气质应该更阳刚些,他的头发也应该来得更丰厚,双眸来得更明亮……而后恍然大悟的神色飞入了她的眼底——
这个人不是伯渊,而是仲杰!
强烈的失望击得雪岚站不住脚。她抓紧了窗沿,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仲杰急急地赶了过来,用一对满是关切的眸子注视着她:〔你还好吧,雪岚?我是不是吓着你了?真对不起!”
“我——我没事,只是太意外了。真的没事。”
他的眸子搜寻着她的。“我明白。”他说:“他们路上再谈吧。你准备好了吗?小杨正在等我们。我想他现在是在违规停车,所以我们最好快点。”
雪岚点了点头。她已经办妥了出院手续,也已经向石大夫和小赵她们说过再见了。行李更是早已收拾妥当。她的目光落向搁在一旁的行李箱,仲杰立刻替她将它拎了起来。雪岚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这个她住了好几个星期的病房一眼,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这种感觉多么奇怪呵!在她身边的是仲杰,而她几乎什么感觉也没有。当她以为来的人是伯渊的时候,她的欢喜真的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而,当她发觉她认错了人的时候,那种失望真是无以伦比。雪岚甩了甩头,试着将这思绪抛出脑海。他已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而走在她身边的是仲杰:她曾经以全心爱过的仲杰……
已经是夏天了。虽说已是傍晚时分,六月的阳光仍然十分耀眼。雪岚取出石大夫给她的太阳眼镜来戴上,以免她纤弱的眼睛受到损伤。一辆明驰轿车开到她面前停下,一个司机打扮的年轻人钻了出来,从仲杰手中接过了她的行李箱,然后朝她行了一礼。“您好。”他礼貌地说。
雪岚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的个子瘦瘦长长,皮肤黝黑,端端正正的脸上颇有书卷气,一看就是个大学生的样子。“你很面熟啊?!”她忍不住说。仲杰在一旁下耐地皱眉,但雪岚执意不去理他。往日的记忆突然间分明地浮在她海中:仲杰是从不把下人当人看的。
“哇,你还记得我吗?”小伙子笑开了脸:“学姊,我是李瑞琴的男朋友啦!”
“对啦,你是娃娃的男朋友!你叫杨——杨志浩,对不对?土木工程系,二年级?〕李瑞琴是她历史系的学妹,大家在一起吃过火锅的。雪岚和她并不特别熟,但对这个明朗懂事的女孩印象很好。
杨志浩露出了一口白牙:〔三年级啦!过了暑假就大四了。”
“对啦,我都毕业一年了!”雪岚笑着说:“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娃娃怎么样了?”
“娃娃在一家出版社打工,所以我就跟着上台北来了。”杨志浩笑道:“反正留在台南也找不到什么家教,我就干脆当当司机,体验体验不同的人生。而且打一个暑假的工下来,赚的钱也够我一年的学费了。”他停了一下,然后说:“手术成功,我还没恭喜你呢。”
雪岚笑开了:“谢谢。”
“雪岚,走了啦!”仲杰不耐地道:“再晚就是下班时间了,塞起车来可不得了!”
然而雪岚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把他的话当圣旨的女孩了。她好整以暇地继续和杨志浩说:“我真高兴见到你,小杨。几时把娃娃约出来大家聚聚怎么样?”
“好哇!”他开心地道,一面帮她打开了车门。
她和仲杰坐进了车子后座。一道隔位的玻璃将小杨和他们隔开。车子向天母驶去。
“伯父伯母都好吗?”雪岚礼貌地问。
仲杰耸了耸肩。“老样子。我和你说过我爸爸弃政从商的经过了吧?他现在大概又多了几个荣誉董事的头衔。他还是不常在家——太忙了。妈妈的身体也还是那样,只要不恶化就是好事了。”
“我——会不会太打扰他们了?”
“不会的。我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大的房子,你在里头唱歌剧都吵不到他们。家里有好几个佣人,什么事都用不着我妈烦心,那里谈得上打扰?而且他们满喜欢你。虽然说邀你到家里来住是我老哥的主意……”不知为了什么,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低伏的紧张。但雪岚没有注意。她的心思全被引到伯渊身上去了。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哥哥也在家吧?”
“他?天知道,他大概还在加拿大还是北美洲的什么鬼地方,挖一些死人骨头、陶磁碎片什么的。”
他语意中的不屑清楚得令人无法忽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仲杰?”
“你自己也见过他,不是吗?”
“那不是一个回答。”
仲杰耸了耸肩。“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他太自信了吧。可别告诉我说你喜欢他?”
“我喜不喜欢他并不重要。”雪岚一字一字慢慢地道:“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他,我到现在还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复一日地任时光流逝,任由自伤自怜把自己变成一个全然无用的废物;若不是他带我到台北来,我也不可能重获光明。他对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报答不了。”
“这么说来,你是很感激他的罗?”仲杰酸酸地说:“听来很像我老哥的作风——总是自行其事,拖着别人团团转。好吧,不管怎么说,”他故作公平地道:“既然他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他对你的复明一定觉得很高兴吧?”
雪岚垂下了眼睛。“他……他还不知道我的手术成功了。手术以前他就到加拿大去了,在那以后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他又来了!”仲杰叹了口气:“我老哥也许是个很好的考古学家,但他好像只对那些骨董有兴趣。一旦牵涉到现实生活啊,他立刻成了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人!”
雪岚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仲杰的陈述正好证实了她最坏的想像,但她依然不愿相信伯渊是这样的人。在她心灵深处有一个固执的角落在大声疾呼:伯渊不可能就这样忘记她的,不可能的……
“这使你觉得困扰了,是不是?”
雪岚瞄了他一眼,注意到他这一年来的改变——以及不曾改变的部份。他仍然像以前那样地注重修饰,只不过质料更精致了,作工更高级了。他的头发修剪得非常漂亮,容貌也依然英俊如昔,带着他惯有的亲切,只是多了几分世故,几许圆滑,和——几分雪岚无以名之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眼前的仲杰多少有些像是一个陌生人。而这使得雪岚突然间决定和他摊牌,同时,也可以把箭头从伯渊身上转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但她突然很本能地想要保护伯渊。于是她刻意地抬起了下巴,慢慢地道:“那只是提醒了我,你们魏家兄弟都不是可以信任的。”
仲杰瑟缩了一下,而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喔,天哪,雪岚,你一定恨透了我!”他低语,而后身子益常急切地前倾:“我那时就应该告诉你真相的,但我不能——一直到了现在,谢天谢地,我本来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心底的话了!”
“什么真相?”她困惑地问。
“关于我毁婚的真相。”
怒意自她心底不受控制地窜了出来。“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她冷淡地道:“你升迁了,调职了,一个瞎了眼的妻子无法符合你的需要。这个理由够完整的了,还会有什么真相?”
“不!”他叫了出来:“不是那样!没错,我那时是这样和你说的,可是那是因为——因为我别无选择!”
雪岚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光芒,而后焦切地接下去:“实话很伤人,雪岚,”他艰难地道:“但我不能不说,因为我……受不了你恨我,我……”
心底有个警钟细细敲响,雪岚警戒地看着他。“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仲杰,我比你想像的要坚强得多。”
仲杰突然笑了,一个她以前深爱的、明亮而迷人的微笑。雪岚的心情不自禁地揪紧,听到他温柔地道:“我注意到了。雪岚,你——长大了。而且你——比我所记得的还要美。〕
雪岚身子一僵。“我们的话题并不是我的美貌。”她冷淡地说。
“好吧!”他深深吸了口气:“事情的真相是,当医生宣布了你的失明之后,你妈妈来找我,希望我取消婚约。”
雪岚惊得目瞪口呆。“什么!”她不敢置信地道:“为……为什么?”
仲杰将她的手抓在自己手中,深情地道:“我爱你,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你失明的事虽然使我非常震惊,但并不能改变我的爱情,当然也不能动摇我想要和你终生厮守的决心。你相信我么,雪岚?”
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话不予置评。仲杰挫败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但是伯母逼着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整件事情。她说你将会需要一个全天候的护士,你不能照顾自己,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也不能单独外出:她还说你没有法子安排任何社交活动,也无法陪我参加任何应酬……更重要的是,孩子怎么办?你没有能力照顾孩子,没有办法成为母亲。婚姻对你而言是一个千钧重担,而你终会因为我将你卷进这一团混乱中而恨我……”
雪岚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里,拒绝相信她所听到的。但是她也明白:以她母亲对她的占有欲和性格来看,她会对仲杰说出这些话来真正是毫不稀奇。“而你就相信她了?”她问:仿佛要再一次确定她所听到的。
“我——别无选择,雪岚。她的话那么有说服力……”仲杰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想,对伯母而言,这也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她很可以让我们两个结婚,让我去照顾你:只因为她觉得:待在你所熟知的环境里,对你是最好的,她必然作了不少牺牲。至于我——”他停了下来,取出一只金质的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接着说:“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既然你在婚姻里无法幸福,而待在家里对你而言又是最好的安排,我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毁婚了。而升迁似乎是一个最恰当的藉口。其实他们希望我接受那个职位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只是我一直没有法子下定决心去接受——”他别过脸去,茫然地看向窗外,脸上写满了落寞和孤寂:“我唯一的藉口只是因为我太爱你,所以无法告诉你真相。但是现在——”他回过头来,深情地看着她:〔雪岚,你愿意原谅我么?〕
雪岚不言不动地坐着,脑子里乱成一团。妈妈是很可能做这种事的,仲杰的故事太有说服力了;他唯一不能明白的只是:既然如此,她当初为什么会让她和仲杰订婚呢?何不干脆在她身上挂个“非卖品”的牌子算了?
“雪岚?”仲杰的声音穿进了她的意识:“如果你不能原谅我,至少告诉我你相信我!”
“我——我必需想一想。”她慢慢地说:“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来得太突然了。先是见到你,然后是听到这些——”
“是的,当然。〕他深情地道:“但是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么?一知道你要到家里来,我立刻把所有的工作时间重行排过,以便我们能尽量在一起。但在此之前,我必需把事实真相告诉你。我——不希望你继续恨我。”
雪岚无言地点了点头。而后发现他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车子穿过宁静的别墅区。来到那栋她已来过两次的花园洋房前停住。镂花铁门里有相当大的花园,纯中国式的花园景观,有着小小的亭子和假山流水,以及幽曲的小径,繁茂的花木。池子里浮着婉然盛开的莲花。
杨志浩将车子从边门开进了宽广的车库。仲杰下了车,扶着雪岚出了车厢,一路向客厅走去一路说:“晚餐六点半开始。我们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你要不要先喝点什么,还是先洗个澡,休息一下?”
雪岚耸了耸肩,回过头去朝小杨摆了摆手,然后跟着仲杰进了客厅。
屋里的摆设和她前次来此完全一样。这洋房的外观虽是北欧式的建筑,客厅的摆设却是纯中国的:董其昌的山水悬在壁上,厚重的檀木家具散在沈厚的地毯上。茶几上的仿宋景德影青花瓶里,插着精美绝伦的花朵。这房子里写满了富贵和品味——只不过这种品味对雪岚而言,未免来得太沉重了。
雪岚正在胡思乱想,冷下防雕花四季屏风后传来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天弘?你帮我倒杯茶好吗?老王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妈,是我回来了!”仲杰喊,领着雪岚绕过屏风,来到那间用屏风与客厅隔开的起居室里。他的母亲孙玉瑶半躺在沙发上,用一朵明亮温柔的笑容向着他们。“你回来了,仲杰。〕她微笑着向雪岚示意:“你还好吗,雪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