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朔无奈地挥挥手,阻止北雪再说下去。
“算了,反正如果她输了,你就等着准备开战吧!”
北雪衔命才要转身离开,却被冲进来的西漠撞到地上,老骨头着实摔个正着。
“堂主、堂主,不好了!馨斯她……她拎着行李说要回家去。”
“她什么?”庞朔霍地站起身来,大声怒吼。
“她说要回家,离开这里。”西漠以为堂主没听清楚,又说明了一次。
“我知道,我刚刚就听到了,我只是不敢相信她敢这样就走人。我为了她必须与全世界的华人帮派对抗,她还敢离开我?”
庞朔说完,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看得西漠不禁替孙女担心。
这小女子一定是没见过真正的老虎发威,才敢捋虎须。
***
哼!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打从她开始收拾行李时,仆人们就如鱼贯般进进出出她的房间;一下子说是送早餐、一下子说打扫房间,还有一个敲门进来看见她在打包行李,就慌张地逃开。
等到她真的需要人帮她搬行李下楼时,竟然连一个仆人也找不到。
而她那亲爱的爷爷对她进行道德劝说无效后,也跑得无影无踪。但不管怎么说,这种搬运行李的事,也不好叫一个年近七句的老人做吧?
馨斯背对着楼梯,一步步地使力拉着行李,一面嘀咕着自己为什么每次都忘了换一个有轮子的行李箱?
只因为她实在舍不得丢掉这只陪她走遍世界各地的伙伴,当她一个人只身在外时,随身行囊就成了她与家乡的唯一联系。
她站直身子,痛苦地撑着酸痛的腰杆,回头望向身后的楼梯。
为了因应许多大型宴会之用,飞龙堂的大厅挑高设计,楼梯呈螺旋状从二楼走廊婉蜒而下。配合日式西化的风格,楼梯板是高级的橡木,外框镶着银色金属。
但可怕的是,为讲究现代感,设计师将手扶梯去除,让螺旋梯看似从半空降下的天梯,破除了三度空间的格局。
平日馨斯上上下下的从来不觉得不妥,但现在,拖着一只重达二十多公斤的庞然大物,她不禁心惊胆跳。
“你可真闲不下来呀?今天早上身体才稍微好一点,你就蠢蠢欲动了。”
庞朔低沉的声音从楼梯底端传上来,她正好站在第一个阶梯,吓了一跳,脚下差点踩空。
他则吓着了,赶紧往上冲,在楼梯中间的平台停了下来。
她不理会他,用力将行李拖下第一层阶梯,可她一方面必须将行李往下拉,又不能让它整个下滑。
这对刚康复的她来说,实在有点吃力。
他不禁冒起了冷汗。
“这是你运动的方式吗?可能你不知道,府邸内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健身房,里面有各种器材,还有三温暖。”
她闷哼一声,一个使劲,又将行李拉下三层阶梯,她必须用全身的力道才能挡住下滑的力道。
她的行径让他捏了一把冷汗,他敢说自己的嘴唇现在一定发白,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我听说台湾地狭人稠,没地方跑,难道这是现在流行的运动?”
“哼!井底之蛙。我在台湾是像泰山一样吊树干运动的。”这句话可没说错,她家那一大片林子少说也有数千棵树。
“那你干嘛一大早拖着这个东西运动?”
“这个东西叫做‘行李’,通常是一个人要离开时的必备工具。”随着最后一句话,她赌气似的大力拖拉,行李被甩到楼梯间的平台。
“砰!”一声巨响,行李翻身倒在平台上,离庞朔的脚尖只有一步远。
他用脚尖轻踢行李箱的底端,扬起浓眉问:“原来你不喜欢楼上的房间?早说嘛!我帮你换一间楼下的厢房。”
馨斯怒气冲冲地走到他跟前,双手叉腰,抬头对他说:“我不是要换房间,我是要回家!”
“回家?”他咕哝地重复。
“是,回我台湾的家。”她弯腰将行李扶正,眼角瞥见他的大脚丫。“喂!不帮忙就闪边点,不要挡路。”
庞朔称稍侧过身,低声地笑着,搬出了撒手简。
“我懂了,你想要不战而退!”
馨斯闻言抬起头,脸因为用力搬运而涨红着。
“你说‘不战而退’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不愿意再参加一个无聊的招亲游戏罢了。”
庞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双手环胸。
“对你而言,它只是一个‘游戏’,但对其他人来说,可就非同小可了。”
“你说的是美美和武燕是吗?她们可能很想当堂主夫人,但我可不是。她们喜欢就让她们去争输赢好了,本小姐没兴趣也没时间奉陪。”
她直起身子,懊恼地看着卡在阶梯上的行李。
他伸长腿,将脚面搭在行李箱底端,只见他脚一扬,行李就弹跳了起来。
对于他的帮忙,她则用一记白眼表达“谢意”。
眼见她无心恋栈,他赶紧加强了火力。
“你还真是清心寡欲,唉!要是西漠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庞朔留下了这句拉长尾音的一半话语后,转身假装朝楼上走去,仿佛馨斯去哪里他都不感兴趣了。
馨斯蓦地拉住他。“喂!你别跑呀!爷爷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庞朔停下脚步,觑了她一眼,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算了,你都要回家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反正,西漠这次要认栽了。”他转身又要上楼。
馨斯快步冲上前,硬是拉住了他的毛衣。
“别卖关子了,说清楚才能走。”她一个回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庞朔看着她神情坚定的小脸,活像保护小鸟的母鸡。
听到她要离开时,他原本有满腔的怒火,走到一半,他马上意识到对馨斯不能用强硬的手段,愈是逼她、强留她,只会得到反效果。当下,他即刻压抑住情绪,脑中快速地思考对策。
能留下她且让她继续参赛的唯一方式,就是——她心甘情愿的参加,如果不能硬逼,就只好动之以情了。
而诱饵当然就是可怜的西漠。
“既然你坚持要知道……”庞朔顿了一会儿,等候她的反应。
只见馨斯如捣蒜般地猛点头。
“可是,西漠要是知道我告诉了你……”他刻意吊她的胃口。
果不其然,她圆瞠着眼,用眼神逼视他。
“好吧!既然你坚持一定要知道,我就说了。”他环顾了四周,将嘴巴凑到她的耳旁,清清嗓子后,压低声音说:“这次招亲除了北雪外,每位长老都各压了一个宝。东阳压美美会赢,南峻赌武燕会得胜,当然,西漠别无选择,只能压注在你身上罗!”
馨斯微微蹙眉撇着嘴,心底很不是味道。他好像在暗示爷爷不是非常看好她,只是因为他们是爷爷与孙女的关系,所以被迫支持她一样。
“本来这种小赌注是常有的,我当他们是玩玩,也就不管他们。谁知道,前天大家喝个烂醉的时候,这件事又被提出来谈,一起哄,赌注就开始往上加码。”
他的声音从左边绕到右边,换了个角度转到了她的右耳,近得他可以碰触得到她白皙的颈项,他深吸了一口气,吸入她身上淡淡的味道——一个清晨沐浴后的芳香。
“嗯!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赌注。”他不着痕迹地用鼻端轻触她的耳垂,在她察觉前,又开口分散她的注意力。“就这样,赌注从原来的一桌饭局加码,换到了一栋房子,可大家还不满意,终于到了现在无法收拾的局面。
“可怜的西漠,在这场赌局里,众所皆知以现在的成绩来看,他肯定是个大输家,可是,他为了面子,为了不让你难堪,硬是赌下去,还是用他最重要的东西下注。”
“他……他们现在赌的是什么?”馨斯惨白着小脸问,坦白说,她觉得这件事简直荒谬到了极点,但对三个曾经打遍大江南北的老人来说,无聊比穷困更为严重。
只是,黑道的人会赌什么呢?一条手臂?一根手指?还是……一条老命?
第六章
“他们把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当赌注。”庞朔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颈背上竖起的寒毛,知道自己吓着她了。
“东阳拿出他珍藏了近二十年的陈年老酒,据说这瓶酒是从深海船墟中打捞起来的,可能是当年远从法国送给清朝皇帝的礼品,随船还有五十多箱的珠宝,不幸在南海就沉船了。
“这瓶酒不仅是酿制精醇,酒瓶出于当代名家手笔,还有法国皇室的御印加封。如果拿到拍卖会上,应该可以叫价到……五十万美元吧!”
“一瓶五十万美元的酒?”不是手臂?也不是小指头?馨斯顿时感到哭笑不得,但同时也吁了一口气,至少她不用担心爷爷的老命不保。
“南崚当然也不甘示弱,一狠心就把王羲之的笔墨挺了出来,当然,以重要性来讲,老酒与骨董画作对收藏者而言都像宝一样,但在市价上来看,这幅字画可值钱了。”
“超过五十万美元?”馨斯对骨董一窍不适,随便喊个价。
庞朔轻撇嘴角,暗示她不识货。
“这不是愈赌愈大吗?”馨斯轻呼出声。
“是呀!但这同样表示南峻是志在必得,所以,他敢拿这么贵重的物品来当赌注。”
“那……爷爷呢?”
“他可为难了。如果他赌得太小,岂不代表他对你一点信心都没有?可是,赌大了,又……嗯!风险比较大一点。”他委婉地措词。
“你不用拐弯抹角,直说他会血本无归不就得了?”她扭头回去瞪他。
虽然她的条件没有多好,也不被看好,但也没差到这种田地呀!
“所以呀!”他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东阳和南崚都讥讽他,叫他摆一桌酒菜退出赌局算了,没必要为了面子损失惨重。”
“唉!”馨斯直觉大事不妙。“凭爷爷的脾气,听到这句话,说什么也要硬撑到底。”
庞朔莞尔一笑。
“不枉费他疼你,果然被你猜中了。他一气之下,就把他放在客厅的一把大刀拿出来赌了。”
“大刀?名家设计、有皇家加持过的刀吗?”她不禁对这个代表她面子的赌注好奇起来。
庞朔摇着头。“没有。它的形状普通,就像田里除草的镶刀一样。”
“我知道了,是明朝还是秦朝之类的古物?”
“它的确有点历史,但没这么久,我想,大概是五十年前出厂的刀吧?”
“市价呢?”她张大眼期待地问。
“一把保养得很好、没有生锈的老刀……我想,大概值个几千块吧?”
听到数目之后,她的心往下沉了一大半,但还抱持了一丝希望。
“美元?”
“不,是台币。”
馨斯的小脸在瞬间垮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沮丧过,特别是在庞朔的面前。她的不值钱,再一次证明他俩之间的天壤之别,像庞朔这样的人,无论比赛什么铁定都会赢,连家产拿出来赌都稳当。
“我懂了。”她低下头,小声且自卑地说。
他将她的身子转过来,用食指挑起她小巧的下巴。“不!你不懂。那把刀虽然不值钱,但在飞龙堂它可是无价之宝。当年,西漠就是靠着这把刀为飞龙堂打下半片江山;他还曾经只身深入敌窟救我父亲出来,靠的也是以这把刀突破重围。”
庞朔看见她眼眶内蓄满了泪水,轻声地说:“这把刀在飞龙堂有如尚方宝剑一样,每个兄弟看到它莫不敬畏三分。十年前,西漠封刀后,这把刀一直高挂在他的客厅里,有一次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不小心看见他对着刀沉思,接着……老泪就掉下来了。”
配合着他软软的语调,她听着听着就跟着悲从中来,一颗颗眼泪滚落下来。
他伸出拇指在她脸颊上拦截它们,温柔地擦掉泪痕,只有一颗漏网的泪珠低落到她的下巴。
“你以为西漠不爱你吗?”他轻轻地摇头。“你想想看,一个在江湖打拚一辈子的老人,他希望晚年能得到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轿车珠宝,而是‘荣耀’及可以传至后代的事迹。那把刀代表着他这一生的血汗与传奇,但为了你,他义无反顾地拿了出来。”
馨斯此时已是泣不成声,倾身向前将脸埋在庞朔的胸前,严重的抽噎着。
“嘘!不要哭了,反正你已经决定要回家了,就应该忘掉这些,快快乐乐地回去,不要再想了。”他轻柔地摇晃着她的身体,像哄小孩一样。
“可是……我如果这样回去,岂不是太对不起爷爷了?”她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颤抖地说。
他爱怜地为她拭泪。
“事情总是会过去的,往好的方面想,西漠也没有损失,顶多,他会被飞龙堂的兄弟们好好的嘲笑一阵子,然后一辈子在堂里抬不起头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故意“轻描淡写”的说。
她听着听着,总觉得事情并不像他说的一样简单,想到爷爷到老还要受人讥讽,她的鼻头一酸,又哇哇的哭了。
庞朔将她瘦小的臂膀抱在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嗯!这种感觉真好,像是得到她所有的信赖,将她的一生都托付给他一般。
“乖,不要哭了,回去吧!回去温暖的台湾,在树林里面玩耍,不要为西漠担这么多心了,西漠如果知道你在台湾很快乐,他也会满足的。”
看见馨斯一脸愁容,庞朔知道这招棋他用对了。
他悄悄收起得意的笑容,抬起她的脸,为她擦掉泪水,温柔地对她说:“回去吧!大家都会想念你的。”
他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向楼下,她那只破旧的行李箱正孤伶伶地在楼梯底端等着她。
她咬着下唇,犹豫不决。
庞朔看了一眼手表,嘴里直喳呼着,“糟糕!是练武的时间了;我不送你了,我们就在这里道别。”
说完,他在她的额头轻吻一下,就飞奔下楼,朝户外走去。
留下馨斯一个人站在楼梯中间,茫然的瞪视着行李。
怎么办?
现在,回家似乎是一条很远的路了,更何况,她怎么对得起为她牺牲名誉的爷爷呢?
如果她继续参赛直至最后失败,至少她表现出来运动家的精神。
但是,如果她不战而退……
爷爷不成为大家的笑柄才怪!
人家说,虎父无犬子,难道她真要什么都不做,便弃械投降?
可是……馨斯慢慢走到楼底,“砰!”地一声坐在行李箱上,抬头望着这座庞大婉蜒的螺旋梯。
如果留下来,她还必须把刚刚费尽全身力气的行李再搬上楼。
她突然觉得,留下来的路似乎更艰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