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碧花了不少时间陈述,庄颐和水仙都听得有些呆,稍后庄颐颇迷惑的说道:“这倒新鲜了,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知名度如此之高,声名竟能远播至重洋之外,我相当好奇,他们由哪里得知我的存在?”
“是你在报章发表的那些论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你大概不清楚洪立夫曾多次把你的研究请专人翻哗成英文,并送到美国某家知名的医学杂志发表。”
韩雪碧说的绘声绘影,庄颐却轻声咒骂起来。“洪立夫还真是鸡婆的可以!”
“你应该感谢他的,他替你开创了一个好契机,也替你创造了一个新局,从此以后你可以不必为你的双脚自怨自艾,也可以──”她起先滔滔不竭,说到这里她却停顿起来,犹豫的睨了已皱起眉头的水仙一眼,才又把眼睛定回庄颐脸上,心虚的、小小声的说:“或许我们可以在美国让我们的一切关系重新结合,包括研究的结合以及......情感的结合。”
多么厚颜无耻的说法啊!这一刻,水仙的眼睛瞪得快像铜铃般大了。韩雪碧怎能把她当个隐形人似的,如此登堂入室的向庄颐做这种建议?水仙几乎又是想一巴掌打掉韩雪碧的厚脸皮,可是她还是握紧拳头隐忍着,并等不及要看丈失的反应了!
庄颐的反应也的确没有让水仙失望,他对韩雪碧的说法表现出相当的不屑。“这就是你在美国十年所获得的长进?”他的唇抿成一线,严苛的说:“别把如意算盘打在我身上,韩雪碧,我对没有羞耻心的人十分厌恶,更甭谈什么利益或情感的结合!”
“可是──我认为你还是爱着我的!”韩雪碧焦急的反驳。“我承认十年前离开你是我的错,但我爱你的心依旧,而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复合的好机会──”
“十年前你签下离婚证书的刹那,我就不爱你了,而我也不认为你曾经爱过谁!”庄颐冷硬的截断她的话。“像你这种女人爱的只有你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也只有自己,为达目的,你甚至不惜偷窃,在我心目中,你现在只是个人格一落千丈的伲一故且桓霾簧醺呙鞯馁。”
庄颐这段话,的确是够重、够伤人的,水仙突然有点同情起韩雪碧来,她或许是个太过现实的女人,但那应该归咎于她正巧生长在一个太过现实的环境中。
不过水仙对韩雪碧的同情并没有持续到她离去。韩雪碧原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类型,她一向睚眦必报,庄颐的重话深深的剌伤她的自尊,大大的激怒了她。
“那你又算什么?”她由地板上霍的跳起,不顾一切的指着庄颐破口大骂,甚至还殃及水仙。“你只不过是个刚愎自用、自命清高的残废,谁会爱上你?黎水仙吗?不,我保证她和你一样是个自喻清高、自命不凡的驴蛋,她只是同情你、可怜你是个残废,才会假仁假义的想拯救你!她根本不可能爱你,想想看:有哪个正常女人会爱上一个残废──”
“够了!”这次是水仙扬声吓阻韩雪碧的出言不逊。她望了庄颐一眼,由他脸色僵硬铁青、太阳穴及下巴微微抽搐的表情看来,韩雪碧这次真是给了庄颐最深重、最残忍的一击。
他的样子让水仙的心几乎揪成一团了。她有个冲动,好想把他拥进自己的心口,以所有温润甜美的言词化解他的僵硬,但她知道自己还有件事得先解决。
她心痛万分的掉开胶着在庄颐脸上的眼睛,由她已坐得快腰酸背痛的沙发上倏的起立,她以高了韩雪碧近半个头的身高把韩雪碧逼退好几步,让庄颐不再处于恶毒的炮火下,接着她用近乎喷得出火的眼睛挥舞着拳头,朝韩雪碧喊道:“够了,你这个恶毒、不知好歹、不懂为客之道的无聊女人,从这一刻起雾庄不再欢迎你,麻烦你马上收拾收拾滚蛋!”
韩雪碧嚣张的气焰起先真的被水仙的声势吓阻了,但不过几秒,她就跋扈的反驳:“凭什么?”
“凭你侮辱了雾庄的男主人,凭我是雾庄的女主人!”水仙昂扬着下巴,说话时不但毫无畏缩还掷地有声。
“说的好!说的妙!”一阵鼓掌声在门边响起,淑姨边瞪着韩雪碧边让自己卷入书房的战场。
若在常人,面临这种几近四面楚歌的境地时,应该绝大部分会摸摸鼻子赶快走人,可是韩雪碧就是与众不同,她和水仙卯定了!“你神气个什么劲儿?不过是只小医院出品的小麻雀,在这儿穷装什么凤凰?”
“那么,你就是你自己口中所谓的‘凤凰’罗?”水仙反问。在看见韩雪碧脸上自得骄矜的神情时,水仙淡然的笑了。“我想你大概不相信,还是有许多人甘于把自己比拟为麻雀的,麻雀虽不起眼,虽渺小平凡,但渺小平凡有渺小平凡实质上的幸福,至于凤凰呢?虽耀眼的栖在高枝,可惜高处不胜寒哪!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正是凤凰早已绝迹,而麻雀没有绝迹的原因?”
好譬喻!淑姨差点又抚掌称快了。
可是被水仙这一顿抢白,韩雪碧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信口开河容易。我就不信,你多有爱心?又会用多少真心在一个残废身上?”
韩雪碧开口残废、闭口残废的说话方式,着实激恼了水仙。亏庄颐还是她的前夫呢!水仙怀疑当初庄颐是怎样看上韩雪碧并共偕连理的?瞧她那股非置庄颐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样子,真够呛人!
“真爱,是不附加任何外在条件的,更何况肢体的残障并不可耻,最可耻的是心灵的残障,一个人有心去做伲旧暇褪侨烁竦牟腥薄6蚁衷谕耆猓桓鲑绝对没有什么格调可言,尤其是一个半调子的佟!顾梢逭茄系南韧催沉撕┍碳妇洌此俫├涞南轮鹂土睢!改阕呤遣蛔撸考偈鼓阏娌蛔撸敲次颐翘崆刖炖矗潮阋匚颐堑难芯勘ǜ妗!?
大概水仙的语气真是够强悍了,韩雪碧终于明白,再恋战下去肯定要偷鸡不着蚀把米,她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来安慰处于弱势的自己,然后挑兴似的和水仙对峙几秒再甩甩头,头也不回的走出书房。
淑姨各睨了她和庄颐一眼,小心谨慎的说:“我得跟过去看看!”
淑姨跟着韩雪碧出去之后,原本像唇枪舌战战场的书房一下子岑静起来。庄颐的脸色已明显的恢复许多,不再苍白铁青,不过取而代之的是悒郁与沉重。
他审视着水仙许久,才冷淡客套的说了一句:“麻烦你,扶我上轮椅,好吗?”
焉有不好的道理?水仙是义不容辞。帮忙他坐上轮椅之后,见他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忧郁,水仙终于忍不住了,她有些笨拙的说出她的安慰之词,“其实,你根本不必在乎韩雪碧 的话,她是个走在心虚与偏激道路上的人,说出来的话也难免心虚偏激。”
“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确实深远,我最初认识的韩雪碧和今日的韩雪碧差别很大。”庄颐像赞同又像缅怀的点头同意,那令水仙稍为放心。不过他下一刻说的话又叫水仙马上悬起了心。“既然你先提起这个话题,那么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关于我们的离婚协议!”
“离婚协议?”水仙简直是愣在当场。
“是的,刚刚──就在不久的前一刻,我突然惊觉自己强迫你走入一桩你不想要的婚姻,是多么蛮横而可耻的行为。”庄颐把轮椅兜向窗边,瞪着窗外。
“你不觉得说这些话有些太迟了吗?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水仙微拧起眉,立在他身后问。
“永远不会太迟,只要不是和一个废人绑在一起一辈子,你的人生便随时可以重新开始。”他头也不回的答。
“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愿?或许我并不介意和一个废人绑在一起一辈子!”水仙的语气还算冷静。
“但我介意,你是个好女人,你配拥有更好、更完整的男人。”
“这就是你想和我离婚的原因?”水仙感觉哭笑不得。“但为什么?这和你最初逼我结婚的说法大相迳庭。你始于轻视我,终于夸赞我,而这中间,究竟有多少真实?多少谎言?”
庄颐终于掉头看她,眼里布满忧虑。“当然,我不会在我堆积如山的罪行中再加上个说谎,经过这一小段时日的相处,我一直在改写自己对你的观点,而那些好的一面总强过坏的一面。”
“真该感谢你对我的高评价,但假使你不这么顽固,我们或许可以是对模范夫妻。”水仙嘲弄。并终于有些明白他正以他的方式在替她的将来设想。但该死的,她才不希罕他的鸡婆。“所以请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放弃你的顽固,并相信我对自己感情的判断能力?”
庄颐的眼神与她相遇。“为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或许我只是一个无聊的人?或许我只是太喜欢快乐的结局?”
“那么请再告诉我,你定义的‘快乐结局’所该具备的条件有哪些?”水仙又问。
“一个美好、健全的男人,一个能带你上山下海去体验人生的男人,一个不必连性生活的美满与否都遭别人质疑的男人!我相信追随这样一个完整的男人,女人才有‘快乐结局’可言。”
“但假如我坚持我的快乐结局全系在你身上呢?”她微微挪动双脚,脸色苍白的靠近他身侧。
“别再试着嘲弄我或者愚弄我,黎小姐!”庄颐猛然怒吼,他一直压抑的悲哀愤怒,这一刻终于在他眼中沸腾,发出炽烈的警告。
“这不是嘲弄或愚弄,而是肺腑之言。”水仙将手反绞在身后握拳,仿佛这样就可以止住自己的颤抖并对抗他的怒气。“我一直相信那场车祸及接下来近十年的磨难岁月,并没有侵蚀了你完整健全的心灵,我更相信只要你不妄自菲薄,从前你能是那样一个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男人,今后一定也能。至于──”
一阵类似梗塞的声音止住了水仙一厢情愿的士气激励。庄颐正猛摇着头,发出悲惨、毫无欢乐的大笑。“别再自欺欺人了,小姐,我们都清楚气宇轩昂、顶天立地这种词句再也不可能适用于我了。”
那苍凉的笑声令水仙颈背上的寒毛都几乎竖了起来,她一眼就看见他那双漂亮眼睛深处的绝望。她诚惶诚恐的安慰他:“你不该这么自暴自弃,我爱你,我会帮你,不论要用掉多少时间,我都会帮你。你将再走路,一定!”
“你还不了解吗?水仙!就算我能再走路──可能是拄着拐杖走路──那也不能让我变回车祸以前的我。”庄颐的声音像坏了的唱针般滞重。“生命本就是个玩笑,而在你还有心情玩笑的时候,别浪费你的时间为我担忧。何况我不配你,不配你如此待我。”
她是不了解!为什么庄颐会突然这么急于把她推出他的生命之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庄先生!你以为让我自由就足以凸显你牺牲者的动机尊贵、姿态崇高?”
“我没想过要凸显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可以获得更好的。”他又恢复冷淡的掉头低语。
第一滴眼泪由水仙的睫处眨落,她被他妾自菲薄、一意孤行的言语弄得无所适从,愤怒激生。“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值得比你更好的男人。”她咬牙切齿、疼痛难当的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勇敢、有尊严、有情有爱的男人;一个无论顺境逆境,无论以双腿或双膝都会傲岸的屹立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不会轻易受外界影响的男人。而你──庄颐──你既不高贵又不勇敢,完全是个不足取、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我开始相信──就算你的双腿无恙,你的背脊还是不够支撑你!”
说到这里,水仙哽咽了,她几乎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一生可能失落的愿望和行将破灭的梦想梗住了她的喉咙。
他是她的丈夫、爱人,但却只愿意和她分享彼此的身体,而不肯向她交托出他的心灵、期盼和梦想,他甚至随便找个藉口就想把她驱赶出他的生活,叫她怎能不伤不痛?
然而她的严词峻语似乎并没有伤到庄颐,他不只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他更像个刀枪不侵的钢人,又冷又硬的下结论:“是的,这就是我们共同一致的想法了,我是个懦夫,我的背脊没有硬的足够支撑自己,我不够勇敢、不够尊严,我不配你,是的,你会比你预期的更早收到离婚同意书。”
把手握成拳抵在嘴上,遏止住即将随心痛而来的嚎啕痛哭,是水仙仅能维持自尊的方法,但她的泪,却像窗外那愈下愈大的雨势在脸上奔腾。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爱不爱我?”她终于又一次撇下自尊,屈膝蹲在他的轮椅边,哽咽的捏着他略嫌冰冷的手问着。
而他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或许诚挚的爱是一种天赋,更或者仅是运气,但遗憾的──我不只没有天赋,还缺乏运气。”
他否定的答案像诗人的诗,但这一刻水仙是多么深恶痛绝他冷淡的文雅啊!“你不该这么对我!”她低语,几滴沾在睫毛上的泪水滴落他的膝盖,在他淡色的裤料上濡染出几个深色印子。“我没有做错什么!”她开始扬高声音重复:“你不该这么对我!”
泪水又一次自她苍白激动的双颊滚滚滑下。
庄颐想不理会,但他眼后的刺痛出卖了他。“你在车前和小狗嬉耍的那一刹那就错了,你害我失去双腿十年,也让你自己失去平静十年。”他轻抽出她仍紧握着的他的手,虽然痛苦席卷着他,他仍尽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知道在‘偿还’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尽了力,虽然我的腿仍旧不听使唤,但至少我学会再如何真心的微笑,这全得归功于你。至于‘离婚’这件事,我这么对你应当算是我的宽宏大量,往后你将不必再背负有一个残废丈夫的包袱,更不必在类似我弟弟或韩雪碧的那种怜悯的眼光下困窘的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