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如获大赦的边推起庄颐的轮椅,边闪躲庄琛刺探意味浓厚的眼神。临出医院时,水仙苦笑着揣想洪立夫口中的“病”人究竟是指谁?
至于庄琛,他是以恨意与妒意充斥的眼神在目送他的兄嫂,他不懂他为什么永远无法在哥哥面前翻身或占上风?哥哥只是一个残废,一个缺了两条腿的残废,水仙又怎会舍他去就他?难道,人情义理真的重于男女情爱吗?
讲到人情义理,他就不觉又想起了和骆婷婷在一起的那夜。
激情过后,骆婷婷颇明理的对已有些酒醒的他淡然的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这种事谁也不必对谁负责!”
对一个刚失去童贞的女人而言,她的话冷淡得教人疑惧,但她抖着手抽烟的样子,让庄琛看出她并不像她所讲的那般豁达与不在乎。
他临走出她留宿的旅馆时,心中不免有些内疚,而她也似乎洞悉了他的内疚,她由皮包内抽出一张名片,很平静的拿给他,淡淡的问:“还是朋友吧?”
或许是他看错了,但她眼中像是有种希冀的光,而不论原因为何,庄琛点头同意了她的问句。
“那么,这张名片没有别的意思,它只是偶尔当你想起我这个朋友时,便于问候的工具。”骆婷婷说的更淡然。
她说这段话时,庄琛怀疑自己曾在她眼中看见泪光,那令他有片刻的动容,但人终究是自私的动物,他并没有为一夜情负责的预期心理与良心,因为他所爱的不是骆婷婷而是黎水仙,而他对他的所爱仍怀抱希望。
是的,当他看着水仙那委屈求全的样子,他就巴不得自己是生在古代的侠客,能仗一把刀或一支剑来拯救水仙,并和自己的哥哥讲理。他看的出来水仙对他仍是有情的,也明白只要她坚持不要那桩婚姻,大哥并没有权力太为难她,现在最困难的事是,该如何让她走出她为自己设定的报恩樊笼?
他烦躁的将手插入外套口袋,目送大哥和“大嫂”貌合神离的离开,他的无力感愈来愈浓重。
他渴望想出一个办法却毫无办法,只能皱起眉头挖空心思,直到....他由外套口袋中摸出一张名片,且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某个念头时──他才放松紧蹙的眉头走出复健室。
剩下一直安静的观察着他的洪立夫目送他。
第八章
提议庄颐去做腿部复缘男Ч负蹩梢运凳橇⒏图暗末ぉつ侨盟从窀稣H恕?
庄颐有些微妙的改变;这是复怨蠼桓隼癜菀岳矗傻墓鄄煨牡谩?
可能是缘于会砸缴恍┱攵运炔康南譀r做出来的有利评估,带给了他腿部新生的希望,连带的也给了他对人生“其他”新生的希望,因此庄颐稍稍撇开了他的冷厉,成为一个相当合作、相当可爱的复健病人。
在他身上套用“可爱”这种句子实在是很怪异。但他能不厌其烦、充满毅力的挂在双杠上缓慢的移动他滞重、颤抖、不受控制的脚步;也能配合水仙做腿部伸展、收缩和冷热敷等治疗;他可以乖乖的服药;也颇没尊严的让她在复健床上像滚香肠似的将他滚来翻去。
他是个骄傲的人,但他的毅力与耐力,却令水仙不得不替他感觉骄傲。
然而在整个复健过程中,他们仍无法避免较尴尬的一些时刻,那就是肢体上的实质接触。尤其当水仙主动提议帮他做腿部按摩时,不知是心理或生理的因素,水仙总会尴尬的发觉他着短裤的腿部某部分肌肉的颤抖与复苏,而当她困扰的抬起头时,又总会撞见他以一种深邃又痛苦难耐的表情凝视她。
他那表情,又往往深刻的撩动着她的神绪,让她久久不能平息,水仙是个专业护士,就算她从无性经验,却也不可能无知到不懂一个男人的亢奋意味着什么?她明白庄颐和自己都被彼此吸引,但那可能仅止于肉体的好奇而缺乏爱情的神奇。
但撇开这些敏感性的问题不谈,他们之间的和谐在他们的婚姻迈入第三周时,有了长足的进步。
庄颐不再像最初那般的难以相处或动不动就冷嘲热讽。令人惊奇的是,他像个播撒米食给鸽子的爱鸽者般,会开始朝那群聚集在草皮上,对他和雾庄十分好奇的小萝卜或淑姨一起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或谈些能凸显他本身性格的话题。
例如某次,淑姨以嫌恶的表情说:“你那两只死驴子脾气的臭狗,叫它们‘Anger’和‘Melancholy’(愤怒和忧郁)实在太抬举它们了,你该帮它们改名字为‘Satan’或‘Scoundre’(恶魔或恶棍),老妈子我喂食它们好几年,它们见我还是六亲不认的又吠又叫!”
“淑姨,虽然你取的名字蛮有创意,你的抱怨也言之有理,但你不觉得它们的六亲不认也是一种优点吗?至少,它们保障了你的安全。”庄颐答的似笑非笑。
“我还不够安全吗?”淑姨叹息。“身材福福泰泰,脸孔圆圆胖胖,我自认无论身材或脸孔都‘安全’到不需要它们的保护,所以,我决定我没有义务再忍受它们六亲不认的吠叫!”淑姨把叹息换成一脸决绝。
“那怎么办?”庄颐摩着鼻子,没有丝毫不悦的玩笑说:“等我的腿复原到能喂食它们,它们大概又得由‘恶魔恶棍’易名为‘饿死鬼’了!”
“让我来喂食它们怎样?”水仙自告奋勇。“不过我有个建议,我们何不把它们改名为‘Happy’和‘Smile’,快乐和微笑,多美好!”
“快乐和微笑?”淑姨一脸讶异与不敢苟同,她说:“你没见识过那两只狗,这种名字用在它们身上,对它们简直是......太美化了!”
“是太侮辱了!”庄颐微笑并令人惊诧的朝水仙眨了眨左眼,和煦却意味深长的说:“不过如果你真的愿意喂食它们并真心和它们交朋友,那么我想就算你叫它们阿猫阿狗,它们都会友善的回应你!”
“原来,它们对我不友善是因为我没有称呼它们阿猫阿狗。”淑姨夸张的拍着额头做出恍然大悟状。
“淑姨,你错了!它们对你不友善的原因,正巧因为你一直不把它们当朋友看待,而只把他们当阿猫阿狗看待!”庄颐是以不太经心的语气说出这段很耐人寻味的话。
水仙从那一刻起,才真正见识庄颐的另一面,并开始小心谨慎的评估自己究竟有多喜爱他的这一面?对他知道愈多,水仙就愈觉情难自己。
她从不认为自己了解庄颐很多,就连之前庄颐在明知自己的双腿复原有望,却不愿上医院去做更完善复健治疗的那点“私人原因”──水仙还是由洪立夫那边获得较完整的讯息。
洪医师认为庄颐的复健障碍是心理层面远胜于生理层面。他说:“这十年来,庄颐的心态一定十分矛盾。他持续不断的做复健,把自已的腿保持在相当不错的状态,原因大概是他不想让他的家人太操心,但他也不让他们太好过。他的腿,我们套个足球术语,缺的正是那临门一脚了,如果他肯努力尝试,好几年前他就应该可以走路了,但他就是不愿尝试让自己完全复原。”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水仙震惊的听着,不免疑惑的问着。
“我想──是因为他的前妻韩雪碧!”洪立夫慢条斯里的说:“庄颐那个人,我很早就认识他,在医大时,他就以热情开朗、认真进取获得许多老师同学的爱戴,也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热忱的人,所以他才会奋不顾身的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听说他和韩雪碧是在一个化妆舞会上认识,他们一见钟情且认识不到三个月就闪电结婚,说真的,当时他们这对潇洒先生和漂亮宝贝恩爱的样子,不知羡煞我们多少人,可惜好景不常,不久韩雪碧到洛杉矶攻化学硕士,庄颐留在台湾继续读医学,后来就发生车祸及韩雪碧要求离婚等种种事件。”洪立夫摇着头,一脸遗憾。
“我一直在猜想,庄颐之所以不愿再站起来走路,他除了是控诉韩雪碧的无情无义,也在惩罚自己对韩雪碧的用情至深,他还一直无法接受韩雪碧的现实和决绝。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了一段十分富含寓意的话,他说:‘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一株需要某股力量来依附的葛藤,同样的,力量也因为葛藤的依赖而存在,两者缺一不可。如果有一天葛藤死了,那么力量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但如果是那股力量先消失,那么葛藤也会因为缺乏攀升的条件而死亡。’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十年来的噩梦制造者不是那个他救过的小女孩,不是他瘫了的双腿,而是韩雪碧!”
就因为与洪立夫的一席话,水仙一夜无法成眠了。
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根本不是“不能”走路,而是“不想”走路,她怎能躺得下睡得着呢?
最最令她辗转反侧的是庄颐的那段话,后来她终于弄懂庄颐口中所谓的“力量”是指爱,而她也终于明了造就他冷硬个性的罪魁祸首,也正巧是这个如此柔软又甘美的字──“爱”!
她心酸的想:他一定既爱又恨韩雪碧,所以才会用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来哀悼他的爱情,而他心中最最憎恨的人一定是她黎水仙了,因为她无心的剥夺了他爱人与被爱的力量。
啊!每每想到这点,水仙就会不由得惊跳,并渴望把自己的心捧在手掌间任他宰割,任他泄恨。
可是“事实上”她很难做到这点,所以她只好竭力在“形式上”完成,例如在这段婚姻中,竭力“偿还”、竭力帮他完成一些既对他有利又对他有益的事。而更讽刺的是,每当她完成一件“形式上”的事之后,她就发觉自己和“事实上”愈来愈接近。她觉得自已愈来愈习惯对庄颐掏心,且愈来愈靠近把心捧在手掌间任他宰割的境地。
但因为她始终认定自己是个十分理智的人,所以她对自己的心态产生了极大的茫然和困惑不解,她不得不自问:自己是不是在结婚的第十来天,就发癫的产生了爱上庄颐的错觉?而如果──这不是错觉呢?
当然,在这一团迷惑间,生活仍照常的运行着。
关于那两只洛威那猛犬的吃食间题,水仙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和力气就摆平了它们。她聪明的没有真把它们更名为‘Happy’和‘Smile’,因为她一开头就发现它们的脾气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别扭,为它们改名字无异是自讨苦吃。至于它们的个性和庄颐还真是像,喜欢“战争”胜于“和平”,但最终,它们还是被水仙以“和平”的手段收服了。
水仙付出的代价极少,只不过被咬坏了两只皮手套,以及耳朵被它们的吠叫声弄耳鸣了三次,接下来,它们就收起了最初因陌生而产生的吠叫与噬咬,乖乖的由她放下食物的盆中取食,乖乖的对她摇首摆尾示好,甚至泰然的仆伏在她跟前睡觉。
这只是一种“必然”的过程,在水仙的想法里,这很稀松平常,因为她本来就很有小孩子缘和动物缘,她认定这辈子她碰过最难拿捏的人物,大概就属庄颐!
而巧合的很,庄颐也正巧是用这种眼光在看待她。
就他看来,黎水仙还真是女人之中最稀奇的品种。她一直很自告奋勇也很一厢情愿的,把自认有益于他的事付诸于行动,像帮他整理书房、帮他喂他的狗、帮他做复健......等等。
他最惊讶的,莫过于她能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让‘Anger’和‘Melancholy’移情别恋。哦不!它们对她简直就是迷恋,只要一看到她,就争先恐后的摇首摆尾,那副阿谀奉承的模样,让人不得不慨叹狗就是狗德行,怎么教也无法长进。
而他最受不了的是──她坚持要他“敦亲睦邻”,不但引来一大票小鬼头在他的庭前嬉戏,还要他“保母兼公关”的分发糖果。更教人气结的是──前些天她自做主张的出馊主意,推他上菜市场“买菜”。
说实话,当他发觉置身在人挤人,几乎可以挤死人的菜市场时,他差点要气炸了,他用已有好几天都没出现过的寒腔寒调诘问她:“你是带我来看戏,还是带我来当被看的戏?”
“不要那么‘言’重好吗?这里没有人在演戏,也没有人会把你当戏看,大家只是来买菜,顺便体会一下摩肩接踵的生活感觉,你不要这么敏感好吗?”她在他身后很轻柔的推翻了他的挞伐。
可怪的很,她柔软的声音很快的抚平了他的焦躁,甚至让他感觉愧疚,他僵定了许久,才硬生生的又问:“你究竟想改变什么?”
她的声音更轻柔了。“我什么都不想改变,我只是喜欢我周遭的人都生活的健康一点。”
有点像催眠曲或安魂曲之类的,很平静人心。
更可怪的是,被她这么一说,庄颐竟真觉得他没有不上菜市场的理由,而下瞬间,他更发觉自己正着迷的看着她挑起了几样青菜、水果,一脸正经和卖菜的老板娘讨价还价。她一边嫌菜叶有点黄,一边又嫌水果太青了,在杀掉几块小零头之后,她还不忘讨几根葱、几根辣椒,她那一脸精明干练的主妇样子,连卖菜的老板娘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没见过黎水仙这副剽悍模样的庄颐,看都差点看呆了。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养尊处优惯了,就等着像自己弟弟庄琛那种大傻瓜提供她“冰淇淋”的投机份子,他可从没料想过她也有这么生活化且“锱铢必较”的一面。
而他发愣的神情大概透露出了他对她这种行为的困惑,于是她笑笑,主动解释道:“我四岁时就没了母亲,只有父亲带着我和两个妹妹,也因此我很早就必须认清生活的重点,并拿捏好它。”
原来,买菜叫价也是有些人生活中必须认清、必须拿捏的“重点”。
那一刻,庄颐心中突然汹涌进了许多对黎水仙的感动与..….感情。或者他真是不问俗世太久了,也太久没有感念人间疾苦有诉说不尽的千万种。他突然为自己的自私感觉可鄙,并感佩起她在小小年纪就有肩负起许多事情的毅力与责任感。
然而,当他正耽溺在因她而衍生的感动中时,她却用一串有戏剧效果的惊呼拦腰斩断了他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