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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庄水仙  第11页    作者:季莹

  从来,水仙不知道她以之为名的这种花,能被如此淋漓尽致的运用于生活,然而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让她感觉被膨胀的有些难堪。如果说,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陈设是庄颐的选择,那他一定在影射她那毋须有的罪,例如虚荣或放荡。

  当然,她也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是后来打开房里的大灯之后,才看清楚她有个精雕细琢的美丽床铺,哦,床头板上雕刻的那些细细微微的水仙花朵,与柔软层叠的米黄色水仙蕾丝花床单,在亮眼的大灯下,看来好似一个处女的祭坛,优雅庄重又纯洁的令人觉得睡上去都有点亵渎。

  但那是她“丈夫”为她准备的新婚之床,而且他大方的不准备用它来当祭坛,因为基本上,他可笑的认定了她不足个够优雅庄重与纯洁的女人。

  这样教人不知该感觉愉快或悲哀的思绪,让她霍的跳离了那个床誧好几步,并如临大敌的瞪着它数十秒。后来,她决定暂时挥开所有恼人扰人的思绪,开始整理她那不算太多的家当,她收恰的很慢,但是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把一切该归位的全归位了。

  晚间十点不到,她又无所事事了。一切婚姻中教人困扰烦恼的问题又全回到脑海纠结,令她不得不烦躁,不得不百感交集。十时许,她把一本杂志拿在手中翻了又合、翻了又合,那本书几乎被翻烂了,寂寞孤单的夜依旧在雾气中绵延得好长好长,像没有尽头。

  再后来,她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一阵声音吸引着走出房门,走向檐廊。那是一管低沉到令人感觉沉重的萨克斯风声,吹奏者正吹奏着Dust  In  The  Wind(风中之尘)。

  水仙好奇雾庄可能有谁会吹萨克斯风?且在秋意惶凉的更深夜静?那乐音很传真,不像是由唱机点播。她以好奇伴随着靼巧的步履,逐渐靠近檐廊尽头,就在那个由圆滚木筑成,高于地而不过两尺的阳台上,她看见了他──坐在轮椅上的庄颐。

  他双掌捧着萨克斯风管,手指灵活且熟练的按压出音阶,神情显得十分深刻专注且沉溺。

  雾庄的雾气相当浓重,但就着微明的夜色,水仙得以在距他不远处看清他。他像洗过了另一次澡,身上换了一件暗色的晨褛,头发仍略显潮湿但整齐的梳向脑后,他微合着眼,长黑的睫毛在他像被雕凿过的线条僵硬脸上看来有点不搭调,但却制造了他更俊美的效果。他的神情太过专注,专注到几乎没有觉察身后有不速之客的窥视。

  但水仙的侥幸心理并不正确,就在她认为好奇心已被濡足想悄然隐遁回房峙,在空气中扩散的萨克斯风音符却戛然而止,旋即一阵低沉有力的嗓音响起:“你算是偷窥者还是欣赏者?”

  他的语气依旧那么嘲弄。水仙边转身向他边不算平静的说:“大概两者都算吧!我是无意间偷窥,也是无意间欣赏。不过至少你还穿着衣服,而我也只不过是偷窥兼欣赏了你吹奏萨克斯风的英姿,你的损失并不算太惨重,当然,如果你认为这样的损失还是太严重,那你无妨把你的萨克斯风束之高阁,那我保证你将不再有所损失。”

  说完后她想想,马上懊恼起自己的胡言乱语,但令人意外的,庄颐似乎甚觉有趣的说:“听起来,你像是在遗憾我穿着衣服。”

  “我是建议你帮你不想让人偷窥的部分穿上衣服,例如萨克斯风,而不是你!”水仙悻悻的低喃。好像是愈描愈黑了。水仙手抵着额头低吟,并瞪着他挞伐:“你知道吗?你有让人语无伦次的能力。”

  “这点我相信。”他邪气的微笑,“由你身上我可以感受得到,自己这种能力的无与伦比。”

  这还不算是个太坏的开始,至少他对自己绽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而那笑容──魅力非凡到可谓惊人。

  这又令她警觉到某种令人陷溺的情感正无声无息的在滋长。她晃晃头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她不想信任自己的感觉,但那警讯愈来愈强烈。

  可能吗?她会在新婚的第一天就对眼前这个冷硬如石的男人产生感情?她再次晃一下头,再次后退一步,否定自己的感觉,并想转身逃走。

  逃走!这是个值得深思再深思的字眼!而庄颐,不知是看出了她的迷惘,还是看出了她逃跑的意图,他很快的出声,那声音轻柔的有些反常。“我想为晚餐时的一些话道歉,事实上,我得承认我比你或任何人想像中的更喜欢你的同情。”

  教人惊讶,他会道歉?他的眼中在一瞬间亮出一抹相当诚意的光华,但出现在他刚强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却又令他变得格外的危险与吸引人。

  “为什么你会喜欢我的同情?”水仙自己感觉份外愚蠢的问。

  “因为,同情在无私的前提下,便是爱。”他回答得极缓慢,且一字不漏的精密。“你在婚礼中说过的!”他强调。

  水仙更胡涂了。“我不认为……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想获得我的......爱?”

  “如果我说‘是’呢?”他的表情相当不羁,那样子就像他只是在开一个试探性的玩笑。

  “不可能!”水仙应答的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快,庄颐的说法的确吓了她一大跳。

  “是不可能。”他用眼脸略微遮掩了自己眼里跳跃的光芒。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令他感觉十二万分的莫名其妙。

  或许,一场冗长的婚礼的确足以弄昏一个男人的神智,再加上她穿着那一身端庄雅洁到与她形象不符的睡衣,真是教人想抓狂。他苦笑的想着,并突然感觉他额际惯性的悸痛又回来了。

  他略显痛苦的重复:“是不可能!”接着他又神情暴躁的说:“但我不得不先跟你谈谈我们婚姻中的某些可能。”

  “什么......可能?”水仙问的好谨慎,她已被他脾气中的不稳定因子搞得像只惊弓鸟了。

  “别把自己绷得像条濒临弹性疲乏的橡皮筋,那令我感觉疲倦。”他让萨克斯风靠在自己身上,举手抚着太阳穴,真的一脸倦意弥漫。

  他实在是恶人先告状,把两人的情绪绷得像条过紧的橡皮圈的人可是他而不是她,他的指控令水仙几乎想不顾一切的吼他一句“莫名其妙”,但他脸上所显现的那股异样惨白及经过压抑的疼痛感,令她不得不抱着护士的直觉与关照的本能问道:“你......是不是人不舒服?”

  缄默良久,他才心不甘情不顠的答:“头痛,车祸的后遗症。”

  他的语气颇严苛,像另一种形式的谴责。水仙又一次被他的说法扎得有点瑟缩,但她旋即鼓起勇气,勇敢的提议做一种实质上的弥补。“我有个小方法,它或许能减缓你的痛苦,只要你愿意让我尝试。”

  “有用吗?”他甚感怀疑。“如果是止痛药等等的,没必要,我多的是。”

  “我保证不是。”她轻柔却肯定的答。

  说着,她迈步离开她固守的、她认为最安全适当的立足点,静静的走向他的轮椅后面,在他还未不及说出任何一句反对话语之前,让手轻轻的触上他紧绷的额及柔软的发。

  指压!她所建议减缓痛苦的方法竟是“指压”!

  庄颐很诧异一个护士所能给人的惊奇究竟有多少?她不只懂得神话?还研究指压?

  那和他印象中的黎水仙完全不同,他以为她......哦!在她劲道适中的揉抚中,他忘了自己曾以为她是什么,他只能合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神与头疼,逐渐散漫在她那有力却让人知觉温柔的抚慰中。

  由他头的仰角,水仙得以瞧见他已闭上眼睛,他脸庞线条的放松,让他看来比平常时候年轻许多。他舒坦的表情,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她让自己的手略嫌大胆的延伸往颈脖子下的阔肩继续揉擦,他的肩是如此的宽,再加上隔着一层溜滑的晨褛布料,她不得不全力揉挤,直至她的手臂开始酸疲,额上香汗淋漓。

  “加点指压用的香精油,效果可能会更好!”她抽了张面纸抹抹额际的汗,庆幸自己没有说出自己最初想说“把晨褛脱掉,效果可能会更好”等等的话。那是一定,正常说来,应该没有人裹着衣服做指压,但是她不能对他做“裸裎以对”的这种建议,那太危险了!她直觉知道,就算他没有圆房的能力(这是她无法得知的一点,他虽残废且过了近十年不近女色的生活,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性能力)。可是至少他还有嘲笑她的能力。

  呀!一想到这个,她整个人就不觉浑身一僵,更甭谈要主动建议什么了。

  然而,庄颐似乎天生就是个“猜心”专家(或者是误打误撞专家?),她的指压动作与声音才停顿,他就语带嘲弄的说:“我以为,使指压效果更好的方式绝对不止于加点指压用油。”接着他突兀的用手重叠在她的手上,更嘲谑的问:“你介意我少穿点衣服吗?”

  水仙真的被骇住了!他想吓唬她,她知道。水仙更知道,今后在雾庄最明哲保身的生活之道是对他敬而远之。

  她完全明白他的心态,在认定她是个“放荡”的女人时,他对她并没有多少尊重,他或许赞同他们的婚姻合同,但依他愤世嫉俗的个性,他绝不会放弃任何在口头上轻侮她的机会。

  哦!可怜的黎水仙,她相信自己在雾庄静候庄琛另觅良缘的日子铁定要难挨至极。可是,她真的不以为然。她厌恶极了庄颐的嘲弄语气,更厌烦透了做无谓的逃避。她可不想每次在雾庄的哪个角落碰到他时,就活该像只被困在鼠笼里找不到出口的小老鼠般,被他犀利的言辞及逗弄的行为搅得狼狈困顿不堪。

  是的,以水仙的聪敏,她很快的就弄懂在面对一个满脸嘲色、满心苦涩的男人时,最像样的武器是什么,那正是“大无畏的反击”。最好,能一拳打掉他的嘲弄,并一脚踢掉他的苦涩,反正这种男人本来就活得不太健康,就算残忍的多踹他一脚能让他生活的更像样,那又何乐而不为。

  话说回来,不只他,她的损失也够惨重了。为了所谓的“偿还”,她先是赔掉了对上帝的诚实,继之赔掉了自己的婚姻幸福,她不认为自己还该赔掉往后的所有日子。

  而往后两人能否心平气和的过日子,还得靠庄颐的通力合作才行。当然,她会把选择权留给他,看他是期望过平安喜乐的生活,或者只想把两个人都留在地狱里。

  这份突兀窜入她脑海的意外勇气,令水仙收拾起残余的瑟缩。

  “你看起来有精神多了!”她猛抽回被他覆住的手,后退数步回到她安全可靠的站立点──那和他至少隔了一段距离──感觉真的安全了许多。

  “的确,一双女性温柔的手,比什么都管用!”他对她抽回手的剧烈姿态不予置评,但他盯着自己的手指问:“是什么动机使你去学指压?”

  “这在我们的婚姻中并不是顶重要的问题,但我还是会回答你,”她抬头看他。“动机和刚刚我为你做的相同,它可以纾缓或移转一些病人的痛苦。”

  “你的动机够诚实吗?”他审视她,问的十分露骨,显然怀疑她学指压的动机和放荡的动机有关。

  “我一向诚实,只是你不信任我的诚实。”她更坚定的回视他.。

  他令人错愕的哈哈大笑。“错了,诚实是你唯一无法夸耀的事,今早的婚礼中,你对你上帝的立誓和你对庄琛的说法,是两则道地的谎言。”

  “那你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你为什么不反省是谁逼迫我去说那些谎言?”她紧握着拳定在原地,怒气又一次被逼起。

  “看来,我们的确是一对平分秋色、不分轩轾的骗子夫妻!”他淡漠的论定。

  “这样才够讽刺,反正这桩婚姻本来就是一场闹剧。”她说的比他还冷淡,还漠不在乎。

  “那好!”他瞪着他身前的萨克斯风,那眼中的冷气像足以爆裂铜管。“告诉我,接下来,你打算以什么方式生活在这种三个条件规范而成的闹剧婚姻中?”

  “这也正是我对你的疑问。刚刚淑姨提供了我们两个选择──捉刀厮杀或者和平相处?刚刚你也说过,想和我谈谈婚姻中的‘某些可能’,而我觉得在我们婚姻的第一天,我们该达成的第一个‘可能’正是统一一下‘共识’──不可讳言,接下来我们还有一大段路要一起走,但我们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彼此呢?捉刀厮杀或者和平相处或者其他方式?”水仙一口气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然后结论道:“缘于尊重你是雾庄的主人,我把选择权留给你!”

  “谢谢你的尊重,看来你比我想像的还不好斗!”他又用在评估什么货物的眼神打量她。

  “不论怎样的斗争,最终难逃两败俱伤,不是伤心,即是伤神,何苦来哉?”她轻叹,眼神变为黯淡,心情亦十分倦然。

  “如此说来,我若没有选择和平,似乎是我的愚蠢了。”他耸高浓眉。

  “的确是的!”她一本正经的答。

  “不过就我所知,事情没有绝对的,却一定是相对的,战争既有战争形成的因素,和平岂不也应有和平形成的条件?”他问的相当诡谲,像在做一种水仙无法预知的算计。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水仙顿时戒慎了起来。“难道,你也想开出婚姻中的某种条件吗?.”

  “是的,”庄颐应的好干脆,“这是公平的,水仙。”他在她拧起秀眉表示不以为然时,又露出那能令人脚趾头都为之蜷曲的如蜜腔调叫唤她。“我的条件并不严苛,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我们未来的婚姻中──不论它将持续多久──我们必须尽量同意并配合彼此合情理且不严苛的要求。”

  “例如呢?什么是合情理且不严苛的要求?”水仙表现出十足的困惑。

  而他的回答更是十足的令人意外。“例如我建议现在我们该给彼此一个‘和平之吻’。”

  她自动的又后退一步。“不,我不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建议!”

  “但它是那么的合情合理,一种能印证和平的仪式。”他把轮椅往前推了一步,眼中留着一丝戏弄的光芒。

  “我想没有必要。”她慌乱到没有瞧见他的戏谑。

  “假如我坚持呢?”

  “那我也坚持,明早我们上雾庄的顶楼去放和平鸽,那更合乎仪式。”

  “你的表现让人很失望,你好像很怕我,而我,是你的丈失。”他开始掩饰眼底的光芒,继续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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