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厌烦透了皇室这些奴才平日的嚣张气焰与遇事畏畏缩缩的姿态,查锦这人平日看起来虽然颇为干脆,可也不见得他遇事就会真有果决的气概。
“说来话长。”查锦思考着该怎么说。
“那你就长话短说呀!”尹霜若一句话就顶了回去。
查锦无奈的苦笑。
尹鸿飞先低斥了妹妹一声不得无礼,再回头向年纪稍长,也颇见多识广的查锦陪罪。“霜若年轻,说话没分寸,请闇达莫见怪。”
“尹姑娘为人豁达、心直口快,又一直为三格格设想,属下岂敢见怪。不过,小的认为贴告示这主意真的需要衡量一下。”查锦仍小心翼翼的思虑着。
“闇达,此话怎讲?”水翎不懂,查锦一向难得说话吞吞吐吐的,今日却有些反常。
“二格格,还记不记得几年前靖王爷曾奉圣上旨意,围剿某个在四川日益坐大的帮派?”查锦严肃的问。
“是有这么回事,那帮派叫……叫仇家帮是吧?”水翎想了想,突然记起来了。
“对,仇家帮!那次我就跟在王爷身边,陪着他围剿山寨抓捕要犯,仇家四兄妹有三人落网,其中最小的仇雄被就地正法:老大仇豪、老二仇杰,却在架往刑场的途中逃脱,据说,是他们的妹子仇英救走的。当时,仇豪断了一臂,仇杰废了一眼!”查锦描述道。
“是,我记得,当时还因为这么重大的疏失刑部有好几位大人被圣上免职呢!”
“二格格好记性。”查锦先是夸奖,继之脸色沉重的又说:“昔日圣上并没有把重犯逃脱这件事怪罪到靖王爷头上,还替王爷加了分封、增了仪仗。可仇家几个恶徒没有正法,就等于种下祸根。”
“有如此严重吗?”水翎一愕。
“仇家帮,我也听说过。”尹霜若突然沉吟道:“这仇英,该不会是人称‘铁鞭罗刹’,喜欢以长鞭伤人的那个女土匪吧?”
“是,尹姑娘,你说对了!”查锦频频点头。“我认为顶严重的,仇家这伙人不仅十恶不赦,最可怕的是他们睚眦必报,当年靖王爷对他们的诛伐,他们必定时时刻刻寻找报仇的机会,只因靖王爷是皇室族亲,他们比较难逮到机会罢了!”
“可这和咱们贴告示找三妹妹有什么冲突?”水翎不名所以的问。
“冲突可大了!”沉默良久的尹鸿飞突然开口,且面露忧色。“盛传近日江南这一带有帮匪寇酷好烧杀掳掠,他们的名号就叫仇家帮。”
“他们行踪飘忽、神出鬼没,令江南附近的官府十分头痛。”尹霜若也接腔。“其中又以女罗刹仇英的行径最令人印象深刻。”
“没错,她一个女流之辈,却最攻心计,也最心狠手辣。”查锦忧心忡忡地来回看着众人。“小的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万一告示一贴,正巧又被仇家那伙人看见……”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看见的,听说那帮人为数众多,眼线自然也不在少数。”尹鸿飞语气沉重的道。
“那可就惨了,三格格本来福大命大,可万一落入他们手里,情况不是更危急?”尹霜若来回踱步。“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连着个把个月打捞与察访,想必三格格落水的事定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不就等于已经昭告众人了吗?那么,贴不贴告示又有何差别?”
“尹姑娘的意思是……”查锦听出了尹霜若话中有话。
“咱们该赌赌运气!”尹霜若和尹鸿飞别有深意的互看一眼,接着,尹霜若定在嫂嫂水翎面前,握着她的手诚恳道:“想必嫂子也不希望靖王爷、芹福晋和靖府这么多口人一直活在仇家几个狂人亟欲报复的阴影中吧?而咱贴告示的作用,就是利用那群狂人的复仇心态,把神出鬼没的仇家兄妹引出洞,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行吗?只用一张告示?”查锦不禁怀疑。仇家兄妹绝非等闲之辈,他们可是狡猾诡诈出了名的。
“可行的!”尹霜若相当肯定的点头。“我刚从江南一带的各县府衙拜会回来,也和一些捕头衙役研究过仇家兄妹的个性,他们确实很滑头,但也不是没有疏漏,像仇家老大仇豪嗜杀、老二仇杰好色、最小的仇英城府较深,却有点花痴。而这三兄妹还有个共同点,就是酷爱藉复仇来平复他们所受过的任何耻辱!”
“可我还是看不出贴张寻人启事对抓到仇家兄妹有何帮助?”水翎听闻仇家兄妹如此的暴戾乖张,且与他们结下梁子的又正是自己的阿玛,不禁心情惶惶然。
“当然大有帮助啰!只要告示上欲寻的是靖王爷的家人!”尹霜若紧了紧嫂子发冷的手,有些残忍的继续说道:“既然我们深知仇家兄妹复仇心切的习性,那么,告示一出,仇家帮的活动定会更频繁,如此一来,咱们找到他们巢穴的机会无形的就大增。而只要能找到他们的巢穴,要将他们一举歼灭就不是难事。”
“可万一……三妹没死,而他们又先逮到机会,那岂不是……”水翎因疑惧而变得吞吞吐吐。
尹霜若打断她,更残忍的强调,“嫂子,说句不中听的话,希望你听了莫要伤心生气。可事实毕竟是事实啊!三格格不见得还活在人世,但咱们却可以因此而将仇氏兄妹一网打尽,这不仅大功一件,还可确保靖府高枕无忧……”
“由你们去决定吧!”水翎抚着额头,一脸苍白惨淡。“鸿飞,我累了,容我先告退回房。”
说完,她便唤来丫鬟虹儿搀扶她往屋子的内进走去。
尹鸿飞目送着背影纤秀,却步履沉重的水翎,直到她消失在月洞门内,他的心情也随着水翎表情的滞重而变得沉凝。
“霜若,即使三格格身亡已成事实,你也不该当着你嫂嫂的面点破。”尹鸿飞轻声责备着妹妹。
“人家说,逃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我只想嫂子早些面对现实嘛!”尹霜若并不介意哥哥的责备,她相当了解他的爱妻心切。“失去至亲,悲伤是难免的,但嫂子是个坚强的人,她会很快复原的,怕的是……靖王府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尹霜若意有所指的瞥了查锦一眼。
查锦是靖王爷的亲信,随尹鸿飞出任江宁,原是靖王爷对女婿的一番好意,当然,他受靖王爷所托,如今自然是要忠于尹鸿飞,而尹霜若这番话,似乎明指着对他有所顾忌。
而以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自然晓得人与人之间要取得互信是何等的不易,更明白化解不信与顾忌的最佳方式是练达与豁达。
“尹姑娘,属下追随靖王爷多年,他绝非颟顸、迂腐的人,三格格这件事,只要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他肯定不会故意找些欲加之罪来追究的。对靖王爷清明客观的行止,属下敢以人头担保。”
查锦先是注视着尹霜若,继之直视尹鸿飞说:“尹大人,属下是个武夫、是个粗人,但今日,属下既受王爷器重,遣属下追随大人来到江宁,自然也是希望大人对小的不必见外,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就请尽管吩咐,属下必当竭心尽力,即使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这种话谁都能讲,也都会讲,可查锦眼底那抹真诚与坦荡,还有他似乎洞悉了某些事情的敏锐观察力,在在令尹鸿飞衷心敬佩,也令尹霜若不觉打心底折服。
“霜若,依我看,就把咱们已经执行的计划一五一十的告诉闇达,让他也了解一下。”
尹霜若点点头,谨慎的望了一眼四周,才把哥哥和查锦拉到比较隐密的一处凉亭里。
“其实,咱们这边已经有位高手混入仇家帮,但因为仇家帮太过神出鬼没,咱们和他联络不易,不过已约好五天之后的深夜,在太湖湖区,以洞箫声为暗号……而贴出寻找三格格的告示也对,算是两招很不错的‘借尸还魂’与‘关门捉贼’……”
尹霜若的声音在凉亭里隐约地回荡着,不过,她没料到的是她以为已经溺毙的三格格,好巧不巧的正落在仇家帮的手上。
*****
花祈再见到阿观时,已是她们几个女子被抓后的第三天早晨。
她们全靠在一个土块堆成的灶旁搅拌一大锅稀粥。阿观的气色看起来比刚被抓进寨子时好多了。
趁四下没有人的时候,花祈偷偷的问阿观道:“你可还好?仇英那贼婆娘甩在你身上的那几鞭还痛吗?”
阿观依旧是傻笑,似乎十分开心有人关心她。“没事了,我皮韧得很,加上我认识了大傻,他说要保护我,而且要保护一辈子。”
花祈装出替阿观感到高兴的样子,可她内心十分明白,在仇家帮这样弱肉强食的豺狼世界里,谁保得了谁?
这一点可由楚天漠这类冷硬得似乎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男子身处仇家帮里,都得时时小心,处处提防得以知晓。
经过三天两夜的相处,花祈确定,为了某种不明原因--或许是良知?或许是男女之间无形的引力?也或许为了其它,楚天漠正费尽心机在明地暗里保护她。
此刻,他就在不远处啜饮热汤,并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偶尔,他的眼光也会落在那只楚阿奶执意要借挂在她手腕上的青玉镯。
花祈不懂为何每次他看着青玉镯子时的眼光都很复杂,说是觑觎吗?也不像。否则,以他身为仇家帮一员的优势力量,大可随手将青玉镯子取去。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花祈还是决定待会儿楚天漠一离开,她就要将镯子取下,偷偷藏好。
至于昨夜,花祈的感觉除了漫长外,还有几许的懊恼与悸动,甚至是--惆怅!
昨儿个夜里,一如前晚,他仿佛很顺理成章的便将她纳入怀里睡下。但花祈的原意是想利用精神状况还不错的今夜,偷匹马逃出这土匪窝。然而,她也晓得楚天漠会以如钢索般的臂膀箍住她,就是想防止她逃走。
好不容易她装睡到了四更天,也认为一向浅眠的楚天漠既已发出粗浅夹杂的鼾声,定是已经睡得深熟。但她仍不敢掉以轻心,十分缓慢的由他的腋下挣脱出他的怀抱,并以连自己都要佩服的轻悄动作,蹑手蹑脚的下了草铺,走出屋子。
哪晓得,她才摸黑来到她已留意许久的马厩,连马边都没沾着,便被捂住嘴巴往回拖……
第三章
不必妄加揣测,花祈便已认出她身后那堵壮实的胸膛,以及抵在她肋间与覆在她嘴上那双钢强的臂膀。
楚天漠!他又来阻挠她的逃脱计划了。
他将她拔离地面,防止她又踢又踹的挣动发出太大的声响,而他捂在她嘴鼻上的大手令她心口窒碍,有好半晌,她几乎以为他想闷死她!等她被他拖回那间不算破的破茅屋里,他才一松手,她便急促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放开我!”她仰头瞪他,并试着拉开他仍紧箍在她肋间的手臂。
可他不为所动,也丝毫不让。“你有双明媚的眸子,当你愤怒时,它们晶耀似星。”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天晓得,一个盗匪也有作诗的才能!不过,这时候她可不管他有无作诗的天赋,脱逃不了的挫折与愤怒感,令她忍不住恨声低骂,“我说放开我听到没?你这阴魂不散、狗娘养的‘塞思黑’。”(注:塞思黑,满人语,喻猪。)
她的怒火却仿佛遇上了寒冰。“你晓得上回侮辱我娘和我的那人下场如何吗?”他冰冷的强调,“你晓得秦始皇的儿子胡亥是怎么对付他看不顺眼的人吗?姑娘,和那位秦二世相较之下,我已经像个天杀的谦冲君子了。”
花祈对历史的记忆并没有随着失忆而减少。秦二世胡亥动辄灭人三族、砍头割鼻、草菅人命的邪恶行径,的确令人闻之齿冷,而楚天漠的恫吓也令她震惊。
他得意了,而且了无笑意的扬着嘴角。“我真该让你走出这寨子方圆半哩,等你吓得屁滚尿流后,再回来求我对你阴魂不散。”他的表情再次变得阴郁。“你不可能逃掉的,听见那些类似狼嗥的声音没?即使能在仇家众多的耳目下,技术过人、无声无息的盗得一匹马冲出寨子,你也绝对出不了方圆半哩。因为,仇豪在寨子外放养了好几只獒犬,只要一进入它们的势力范围,它们就会连人带马的将你撕碎。假设你幸运的只缺条腿、断个胳臂,仇家几个兄妹也定会迫不及待的凌迟你,直到你咽下最后一口气。”
花祈因他所描述的种种而干呕了起来,但她意志仍坚定的低语,“我必须今夜离开,不然我恐怕会太迟了,我不想象牲口般的被贩卖,我堂堂一个格格--”
似乎不相信自己说出了什么,花祈倏地瞪大眼睛住口。
楚天漠也拱起了剑眉。“格格?我听见你说‘堂堂一个格格’?”
“我晓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花祈并没有故作茫然,因为她是“真的”一脸无知。“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提到‘格格’,格格是什么东西?”
“你当真忘了‘格格’是什么东西?”楚天漠终于放松对她的箝制,让她不禁错愕的领受到一股出自于他的强大魅力。
那魅力令她莫名的生起气来。“或许‘格格’根本不是东西!”她微噘着嘴咕哝。
“‘格格’确实不是东西。”他顺应她的语气。那揶揄的模样,浑似猫儿在逗弄鼠儿。接着,他却出乎预料,如豹般机敏,悄然地在茅屋中那唯一的一扇门与窗户边上,谨慎的聆听与察看屋外的动静。
花祈不懂为何身为仇家帮的人,他还必须这样处处小心、步步为营?
正待讽刺他,他却将她拉往茅屋最靠里边的睡榻旁沿墙坐下,同时强迫她倚着他的胸膛,如同日前被他掳上马背时的姿态,他的臂膀形成了一种掣肘,当他细心地在她身上覆条薄被时,她感觉那像极了温暖的茧。
“‘格格’和‘塞思黑’都是满族语言,差别只在于一是尊称,一是贼呼。”楚天漠压低声音回答,“我猜想你是满人女子,而且是习过武艺的练家子。”
“何以见得?”花祈反问。“连我都不记得了。”
“若你真的失忆,我这倒是有项蛛丝马迹可循。其一,你懂满人语,举止也有些与满人贵族相符;另外,你乃天足,就我所知,汉人女子时兴缠足,八旗女子则严禁裹足。”
花祈想不通何以他会对旗人了解得如此透彻,不过,他说的总是一种参考。“又何以见得我是个练家子?”花祈又试探性的问。
“因为你或许武艺不精,可日前你在我马背上表演的那招‘倒挂金钩’却十足精采,尤其当你想摆脱我时,那些踹腿挥拳的功夫很道地。”他在她头顶上的声音又泄漏出几许的促狭。